第80章 二更君
杨仪发现车队停了,一怔。
据她的经验看来,车队突然在荒郊野外停下,这可不是个好兆头。
何况豆子的叫声也越发的激烈了。
她忙撩开帘子往外看。
前方路上,豆子一边叫一边往后退。
它虽是狗子,但生性勇烈,此时却显出了本能地畏惧。
路边的丛林中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动,矮树跟草丛被什么东西碰开似的向着两边歪斜。
马儿们似乎也感觉到异样,连薛放胯/下的那匹烈性的白马都开始躁动,四蹄在地上不安地踩踏着。
士兵们也察觉了异样,不等吩咐,纷纷拔刀出鞘,严阵以待。
薛放人在马上,看的远些,依稀瞧见草丛中有一道有些斑斓的影子。
十七郎脸色一变,立刻道:“快向后退!”
可是现在退显然已经晚了。
伴随着一声令人恐惧的低低咆哮,有一道影子不紧不慢地从草丛中走了出来。
此时薛放一马当先,挡在路中间儿,其他的侍卫士兵们先前因听见他的吩咐,已经退出了一段去。
当看见这野兽突然露面,每个人都变了脸色
有几个忠心的侍卫看见薛放仍未退,本想赶到他身边,谁知他们座下的马儿都已经吓坏了,纷纷地要调头往回跑。
一时骚乱,大有人仰马翻的架势。
前方路上踱出来的,竟是一只硕大无比体格彪壮的老虎,本来在山野中遇到猛兽已经够惊人的了,何况是百兽之王。
但让所有人都越发骇然的是,这只老虎,竟然不是寻常的黑黄之色,而是一只白老虎!那充满了威慑力的黑色条纹在白色的毛皮上格外打眼,显得又壮丽,又骇人。
杨仪起初不知怎样,当听见那低低的咆哮之时,才觉悚然,她第一个反应就是招呼薛放快逃。
探头向前,杨仪轻易地从许多士兵将官中看见在最前方的薛放,他胯/下的马儿正自躁动,不安地原地打了个转。
此时薛放跟白色老虎的距离,只有大概不足十丈距离,只要那老虎愿意,几个起落就能扑到此处。
薛放回头看看队伍,忽然看见杨仪从车窗口探了大半个脑袋,正瞪大了眼睛向这里打量。
十七郎皱眉,即刻向她一挥,显然是示意她不要露面。
杨仪把那声唤忍在唇边,因为她不知道此时张口会不会适得其反,万一引得那老虎暴起,岂不是反而害了薛放。
薛放浓眉紧锁,双眼死死盯着老虎,他一握着缰绳,另一只探到自己的马鞍旁,去拿挂在那里的弓箭。
他当然知道路遇猛虎,凶多吉少,而且他身后又有这许多人,稍有不慎,伤亡惨重。
这简直比上阵厮杀还要凶险。
薛放悄悄地将弓箭摘下,横在身前。
他的眼睛一直没离开那只猛兽,暗中松开握缰绳的,开始张弓。
但他只一动,那白老虎就仿佛察觉了似的,向着此处扬首,低低的咆哮了声。
薛放急停,捏了一把汗。
白老虎已经上了官道,昂起硕大的头颅,向着薛放的方向嗅了嗅。
然后,它仿佛发现了目标,竟调转身子,不偏不倚地往这里走了来。
薛放的心都揪紧,喉结频动。
“旅帅”
“旅帅!”
身后的侍卫们焦急地呼唤,有人跳下地。
这些侍卫们本是最为忠心、肯为薛放而死的,但眼见那只奇异猛兽一步步逼近,却都忍不住胆寒腿软,竟无法踏前一步。
这倒不是胆,而是身体的本能,人对于猛兽的天生的恐惧。
毕竟人人都知道,打虎的武松只有一个,且在传里,可山林中被猛兽袭击咬死的人却非虚的,且数不胜数。
前方,薛放低眉盯着那逐渐靠近的白老虎,咬牙喝道:“都退后!”
令他意外的是,这只老虎并没有用惯常捕猎的方式向着这里狂扑,而是一步一步,不紧不慢地,就仿佛是在此处散步,而不是来捕食。
薛放把心一横,将弓箭张开,猛然对准了白老虎。
他心里有数,就算他箭法入神,运气好正中老虎的眉心或者眼睛,那老虎一时也未必会死,何况假如老虎飞奔起来,那他瞄准的会少之又少。
虽猜不透这老虎为何走的如此之慢,但这显然是个射杀它的最好会。
“吱吱”弓慢慢地被张到最大。
薛放盯着那白老虎,一滴汗在他眉端凝聚。
老虎越来越近,九丈,八丈,六丈
只要他愿意,随时都可以发箭。
按距离算来,也该动了。
可不知为什么,薛放望着那奇异的白虎,竟迟迟地没有射出第一箭。
“旅帅”身后众将士也都紧张地窒息,眼睁睁看着这幕,有人盼着薛放将那老虎一击毙命,有人担心此举非但伤不到老虎,反而会惹怒它。
就在一人一虎的对峙中,薛放猛地一咬牙,竟慢慢地将箭放下了。
而就在他把箭簇对准地面的瞬间,那只白老虎竟也停下了脚步。
来不及让所有人反应,它突然趴在了地上。
这个动作让所有人都猝不及防。
“吼”白老虎低吼了声,好整以暇地舔了舔爪子。
薛放在马上,也是看的十分意外,方才他察觉这老虎似没有伤人之意,这才果断地把箭放下,却没想到这老虎竟直接趴倒。
“你这厮、想干什么?”他没敢完全松懈,上扣着的弓箭尚未放开。
万一这老虎突然暴起,也有个准备。
白老虎晃晃脑袋,又吼叫了声,声音不大,仿佛是在回答薛放的话。
薛放倒吸了一口冷气:“这”恨只恨自己不懂老虎的话。
白老虎左顾右盼,又昂起头,向着薛放的方向猛地嗅了嗅。
一双跟普通老虎不同的蓝色眼珠儿,定定地看向薛放身后的某个方向。
然后,忽然地,白老虎就地打了个滚儿,露出了自己柔软的腹。
薛放简直震惊,差点滑把弓箭射了出去。
身后的将士们也都目瞪口呆,不知这到底是在干什么。
白老虎肚皮朝天,在地上扭了扭,雪白的毛皮上滚上了泥尘跟草叶。
扭了两下后,它又向着这边看了过来,似乎是在期盼什么。
薛放苦笑:“你想干什么?难不成如今老虎捕食,都懒得去追人,是想叫人到你跟前,送到你嘴里?”
就在这时,薛放听到杨仪的声音:“旅帅”
薛放大惊,回头,才看见杨仪不知何时已经下了地。
“回去!”薛放呵斥。
而白老虎望见杨仪的一刹那,脖子似乎伸长了些,它翻过身来。
这让薛放简直出了一身冷汗,他低吼:“你别过来。”
杨仪被他呵斥,猛然止步。
那只白老虎盯着薛放,却忽然扬首,“嗷”地长吼了声,跟猛兽那充满杀气的吼声不同,这一声,声调悠长,带几许苍凉,倒像是在传递着什么东西。
薛放怔住。
白老虎重翻了个身,这次它竟是探头向着肚子上舔了过去,薛放凝眸,突然发现白老虎的肚皮上似乎有一处异样,微微凸出,而且那边的毛皮仿佛都给啃咬的七零八落,似有血迹。
他看的分明,回头看看杨仪,又看向白老虎,惊道:“你该不会是来找大夫的吧?”
而就在薛放完这句,那白老虎昂头,又短促地吼了声。
这简直如同是心有灵犀的回答了。
虽然这老虎的表现“无懈可击”,好似真的有求于人,但薛放岂会轻易相信会有这般通人性的猛兽。
何况他更加不能拿杨仪的性命来冒险。
薛放命队伍再次后退。
他看看那拦路虎,吩咐士兵去另外探路。
当然,如果这老虎识相,过会儿走了自然最好。
谁知,白老虎显然没有要去的意思,甚至见薛放他们往后退,它竟爬起来,又跟着亦步亦趋靠近,只是很有分寸地没冲到人跟前。
队伍众人从最初的惊魂不定,到现在,已经都给这老虎吸引了过去,不知它到底要干什么。
眼见日影都高了,探路的士兵还未回来,众人都热的擦汗。
薛放咬牙:“你这该死的莫非是找人讹诈来了。”
他回头,见杨仪坐在马车旁边,一张脸也给晒的微红。
薛放把心一横,将弓箭丢给侍卫,把靴筒里的匕首抽出来,斜插在腰间,便往白老虎身边走近了几步。
身后众人忙唤他,杨仪更是紧张地往前奔了几步,又给屠竹拉住。
薛放狠狠把她瞪了回去。
缓缓走到一半距离,他侧身对着老虎,一摁着匕首:“你听着,你要真的是来找大夫的,就给我别动,叫我看看你是怎么个情形你要是为伤人来的,咱们只好拼个你死我活。”
白老虎也给热的不轻,呼哧呼哧喘气,也没动。
薛放缓缓靠近,一直竟到了老虎的跟前。
山中之王奇异的蓝眼珠盯着他,并没反应。它现在不是趴着,也不是肚皮朝上,而是侧卧,同样露出了底下的肚子。
薛放看它的脸,又看向它的肚皮,果然见中间已经有些溃烂,腐肉中露出血红的肉皮,不知是被它啃的,还是如何,触目惊心。
“你真是来找大夫的?”薛放很怀疑一只老虎怎能如此,不过,看这白老虎的年纪也不了,难不成真有点儿门道。
他回头看看杨仪,却见她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双下意识地紧握在腰间。
这一刻薛放觉着,假如自己被老虎袭击的话,她应该会毫不犹豫地冲上来。
这念想让他觉着奇异的受用。
望了眼那懒懒的老虎,十七郎后退两步,回到队伍之中。
正这会儿负责探路的兵到了:“旅帅,两侧都是山崖,看着不知多少里远,好不容易找到个本地的,要绕路的话至少要多走一两天才会到津口。”
薛放咂了咂嘴,看向杨仪。
“它肚子那里像是受了伤,”薛放道,“你它是不是知道你是大夫,所以专门在此守株待兔,拦路抢劫?”
杨仪刚才已经看见他去查看老虎肚子了,听了这话即刻道:“既然这样,我去看看就是。”
薛放本打算只要她一皱眉,他立刻下令叫人绕路。
十七郎瞪着她:“你是吃什么长大的,你以为那是一只猫?随便让你摸一摸无妨?”
杨仪道:“它如果要伤人,怎么会等这么久,也已经热的那样了却未如何,可见并无恶意。”
这老虎如果是个病人,也算是个很有涵养的病人了。
薛放看了杨仪半晌,一招。
巡检司出行,本是兜鍪铠甲齐备的,比如当初隋子云赶去蓉塘,便是戴着皮制的兜鍪,护着头脸。
只是最近天气渐渐热了,穿戴那些简直是酷刑,故而只着常服。
可虽然如此,每个人身边还是随身带着些披挂,薛放一声令下,选了一副半袖锁子甲,一副铁甲护腕,一顶皮制兜鍪。
杨仪身量,弄上这些,犹如孩偷穿大人衣物。
薛放满意:“它要不开眼咬你,也要先把它的牙蹦飞了。”
当即陪着她,叮叮当当往白老虎方向走去。
距离越来越近,薛放道:“你想好了,这不是只看看就罢了的,要真的给它治病,万一动起你那些针啊刀啊,它受了惊咬你”
杨仪头上的兜鍪往前倒过来,遮住了她的视线,锁子甲又沉甸甸的,走起来甚慢。
薛放回头,这样紧张之时差点忍不住笑出来,忙帮她扶正了兜鍪。
杨仪抬头,两个人四目相对,杨仪道:“真到那时候,我宁愿它咬我。”
薛放皱眉:“什么话?”
杨仪道:“旅帅本不必跟我赴险,若它真咬到我,一时半晌便不会再攻击别人。”
薛放没等她完就明白了:“闭嘴!”
杨仪道:“旅帅跟我不同”
“怎么了,是你不是人生的,或者我不是娘养的?再跟我这话,不用它咬你,我先狠狠打你一顿。”
杨仪哑然。
薛放哼道:“放心,它要真敢恩将仇报,我自然先结果了它。”
他原先对这白老虎还是有很大忌惮的,但是跟杨仪这三两句话,那胆气突然无比之壮,自觉堪比景阳冈上的武二郎,来十只大虫亦不在话下。
老虎跟他们熬了许久,大概是又热又渴,见了他们两个来到,竟理也不理,反而直接歪倒在地上。
薛放瞠目结舌:觉着这老虎舒展身躯毫无防备躺倒的样子,倒像是个需要伺候的大爷。
杨仪头戴兜鍪身穿锁子甲,自觉像是个兵马佣人,好不容易在老虎跟前蹲下,一眼就看清这老虎的肚子情形糟糕。
薛放在旁边护卫,紧紧盯着老虎的头,准备一旦它有异动,先一刀往脖颈上招呼。
此刻便对杨仪道:“它的肚子怎么了?是被什么刮伤了?”
杨仪皱眉:“不是,是它自己啃的。”
“这老虎是怎么想不开了?自己咬自己?”
“当然有缘故。”杨仪伸轻轻地在那溃烂边缘摁了摁。
老虎一颤,从喉咙里呜噜了声。薛放一阵皮紧,匕首都横起了。
幸而这老虎并没动作,甚至连一颗硕大的脑袋都倒在了地上,只是喘气。
杨仪只觉着底微硬,左扶了扶头上的兜鍪:“它肚子里有东西,大概是生了个不好的东西。”
薛放道:“你肚子里,那岂不是没办法?”外头若是有伤,还好料理,要是在里面,岂不是要开膛破肚,那更不成了。
杨仪看了眼那安静的过分的老虎:“按理确实不能冒险,可”这老虎竟主动找上来,自然是因为毫无别的办法,所以才孤注一掷也不知它到底是碰运气,还是真的知道队伍里有大夫。
杨仪道:“旅帅,我试试看成不成?”
给人都没干过的事儿,如今给一只猛兽做,杨仪也拿不准。
薛放本来要“不成”,扫见她的眼神,鬼使神差地便道:“若这世上还有能够救得了它的,不做第二人选,只能是你杨先生。”
杨仪听了他这句话,展颜一笑,低头之时,眼睛里却有点湿润。
又也许是因为戴着兜鍪,冒出了汗。
杨仪索性将那大兜鍪摘下放在旁边,免得碍事,薛放张了张口,到底也没劝她。
杨仪摸了摸老虎的肚子,从搭帕里取出自己的针囊,拿出一把不甚长的薄刃,先心地给老虎把肚皮上的毛儿刮去一些,仔细端详了会儿,才在那溃烂伤旁轻轻地一划。
她本预计这老虎定会有所反应,谁知那伤口已经到了两指宽的距离,老虎竟像是丝毫不曾察觉。
薛放低声道:“它不疼?”
杨仪下刀时候特意避开老虎腹部血管位置,故而不至于让它受创太甚,倒是有脓血流出:“它应该知道咱们在救它而且,这里被它啃咬的已经溃烂,这疼自然比刀划更狠,假如今日它不来求助,不出几天,只怕它自己就会把这肚子啃烂了,那时候也只有一个死。”
薛放深深吸气,看着白老虎道:“你是真成精了啊。”
杨仪切开老虎的肚皮,顺着那硬块所在方向探摸,果真在老虎肚皮上找到一团痈瘤,幸而不是生在脏器上。
老虎哼唧了声,硕大的前掌在地上轻轻地蹬动。
薛放越发不敢放松,甚至不敢再跟杨仪话,只管盯着老虎。
耳畔只听到细微的吱吱响声,像是刀子割肉,而那老虎不住地哼哼,前掌把地上已经推出了一个人头大的坑,却竟没有发狂暴起。
老虎的哼哼伴随这刀子嗤嗤的声音,两人一个紧张万分,一个心无旁骛,远处还有一堆瞪着眼望着此处的。
不知多了多久,薛放耳畔的“嗤嗤”声响停了。
他正想去看看如何,杨仪道:“我的伤药在马帮的时候都用光了,旅帅可有?”
薛放回头,却见地上放着一个大如鹅卵的圆东西,泛着恶紫之色,他按捺震惊扬声叫人。
一个大胆的副官送了药过来,那白老虎闭着眼睛,眼皮都没动。
杨仪将药粉撒在它伤口内外,又自搭帕里翻出了一卷白色略硬的细丝。
薛放瞅了一眼那圆紫之物:“就是这个东西作祟?你拿的这又是什么?怎么不像是寻常的丝线。”
杨仪穿针引线:“这是桑白皮制成的,桑白皮凉血消肿,对伤口有好处,以后也免了拆线。”
噗噗,她飞快地开始给老虎缝合。
薛放道:“你这女红的本事倒也出色。”
他本是随口一句。
杨仪的随着一抖,却并未停下。
薛放看出她的不自在,忙亡羊补牢地:“这老虎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肚子上给你留下这个记号,怪好看的。”
杨仪一笑,鼻尖的汗随之洒落。
薛放看在眼里,挽起自己的袖子要去给她擦,还没碰到她的脸突然又意识到这行为太过了。
他忙转过身不再看杨仪,只望着面前的老虎。
却见白老虎眯着眼睛,经过方才那番苦痛折磨,此刻的白老虎,却仿佛透出几分安详坦然,似乎知道自己求的人已经帮它解决了心腹大患,它终于可以安心睡一会儿了。
等杨仪终于把线尾系好,她已经跪不住了,直接跌坐地上。
薛放扶住她:“好了?”
杨仪点点头,却望着那老虎,那白老虎正也慢慢抬头回望着她,蓝色的眼珠里流露几分恬然安详。
白老虎站起来,起初还打了个趔趄,但很快它迈步往旁边沟谷里走去,将没入草丛中前,它又回头看了一眼。
薛放挡着杨仪,直到那老虎彻底离开,才将她抱起来。
此刻队伍之中,众人都见了这一幕,简直宛如神迹,斧头最为激动:“我我,要不是亲眼所见,打死我也不相信,等回了京内给那些人知道,怕不把他们吓死。”
薛放只叫拿了水囊过来,倒水给杨仪喝,又给她冲上的血迹。
杨仪身上都已经湿透,两条腿因为跪的太久也麻木了,锁子甲披在身上,犹如一面渔。
薛放看着她**的头发跟脸容,再加上这硕大的锁子甲罩住,竟觉着这有点像是被人用捞上来的鲛人。
甚美。
时候不早,队伍重新向前出发,约莫走了一个时辰,却惊见前方路上,不知为何竟有许多大石跟断折的树挡着,抬头看,像是从山崖上掉下来的。
此刻天色微黑,这些东西一时间显然挪不开,正打算不如原地安置,等明日再做打算,远远地却仿佛有乐声传来。
薛放命人去探查,不多时那兵回来,跪地道:“旅帅,原来旁边就是俇族的村寨,他们今晚要娶亲,正摆宴席。”
薛放正觉着杨仪为那老虎殚精竭虑,在此处安营他们是不妨事,对她却不甚妥当。闻言道:“正好去借宿。”
于是大家转道,从旁侧道而行,不到两刻钟便到了村寨,只见前方火光点点,一路绵延,伴随乐声,犹如误入桃花源。
正走着,前方有人喝道:“什么人!”
前锋上前报:“郦阳巡检司薛旅帅,打此地经过,前方大石挡住路不得行,在此借宿一宿。”
出声的正是本地寨民,听他们“巡检司”,脸色便不大好。
薛放纵马上前:“怎么了?”
忽然又有几个寨民走来,为首是个白须老者,喝退那两人,向着薛放行礼道:“不知道官爷来到寨,请进内喝杯水酒。”
老者亲自接了大家入堂内落座,问起薛放从何而来,听闻是从永锡镇方向,神情有些许微妙变化。
他身后几个青壮年,脸上的恼色更是掩不住。
其中有一个人嘀咕了一句,却不是官话。
薛放哼道:“他在什么?”
那老者慌忙打圆场,急着将那些青年都赶了出去。
此时,杨仪也已经下了车。
她先前在车中揉了半天的腿,气血才通。
下车后看到许多俇族服饰的男男女女时不时经过,倒也新奇。
忽然几个孩子跑来,有一个差点撞到了杨仪,斧头赶忙道:“好生点,撞坏我们杨先生,有你受的。”
孩子们向着斧头扮鬼脸,斧头叉腰叫道:“调皮鬼们还不信呢,我们先生才在路上救了一只大老虎,你们能吗?”
不远处,有好些人聚集着正看热闹,有一人听见斧头的话,赶忙跑过来:“孩,你刚才什么?”
斧头道:“谁是孩,我是斧头大爷。你没听清?我们先生才在来的路上,遇到那么大一只白老虎挡路,还以为它要伤人呢,你猜怎么着”
斧头才经历了那样离奇的事情,巴不得跟人大特,一看有个来问的,顿时眉飞色舞,唾沫横飞。
那问话的人听得真切,赶忙回头嚷嚷了一句,刹那间,又好几个人都围了过来,斧头看听众加多,越发得意,却又担心他们以为自己夸大其词,便道:“我可不是谎,我们整队人都看见了。对了,你们在这里住着,难道没见过那只很大的白老虎?眼珠是蓝的!”
那问话的人却没空回答他,而是如风一般跑到寨子内堂,也不管薛放正在里头,便指画脚地跟那老者了一通。
那老者本是这俇族寨内的长老,德高望重,对薛放也是外热而内冷地应付,突然听了这话,顿时变了脸色,忙转头看向薛放:“官爷刚才路上,遇到那只白虎了?”
薛放道:“怎么,有什么不对么?”
老者瞪着他,却忽然双合什飞快地念诵了几句话,薛放冷眼旁观,却见他似乎满面激动而非恶意。
这长老念了几句,才又睁开眼睛望着薛放:“官爷在路上耽搁了多久?”
薛放道:“差不多一个时辰。”
长老长叹:“那只白老虎,在本地大概也有二三十年了,它并不伤及人畜,只在山中出没,已经是极有灵性的了。”
薛放道:“这倒中了,它还会给自己找个妙回春的好大夫呢,换了别的什么人,也不能治它的病。”
长老频频点头:“官爷有所不知,近半年来,时不时听见白老虎在山中长啸,那啸声却跟以前不同,村中人都,它大概是患了伤病。没想到果真如此”
薛放本觉着这些人对自己怀着敌意,正警惕,没想到因为那白老虎而骤然缓和。
不料那长老接下来又了一句话,顿时让薛放心有余悸,一阵后怕。
原来先前堵住他们路的那些碎石跟滚木,恰好就在今日他们救治老虎的那个时辰坠下的。
所以若是推算起来,假如当时薛放当真射杀了那只老虎,硬闯而过,只怕正赶上那大石坠落,那可比老虎的杀伤力更强百倍。
可见冥冥之中,真正一切有定。
老者听他们救治了白老虎,一反常态,连那些原本有点横眉冷对的青年也渐渐露出了笑容。
很快给他们安排了住处。
杨仪虽然想看看村寨热闹,但因累的很,只好暂时歇息。
她回想先前给老虎割除那个紫色痈瘤,当时不觉着怕,这会儿想起,才惊讶于那会自己为何那般大胆。
可又一想,她之所以毫不惧怕,恐怕是因为她身边始终有一人相伴。
比如,就在她给老虎切除那物的时候,薛放便在她身旁,而且他正好挡住了老虎的头,隔开了杨仪跟老虎。
当时杨仪没多想,此刻回想,才知道他的苦心用意。
薛放多半是预备着假如那老虎暴起,他便是杨仪的第一屏障。
杨仪觉着如果老虎咬人,咬她便是。然而对薛放而言,他会不顾一切保护她。
杨仪揉了揉额头,不知不觉轻叹了一口气。
窗外,又响起了仿佛是芦笙的乐调。
脚步声从身后响起。
杨仪抬头,却见是屠竹走了进来。
她问道:“旅帅呢?”
屠竹笑道:“那些人听咱们路上给老虎治了病,不知多高兴,非得请先生去喝酒,旅帅给你挡住,他自己跟那些人去了。”
杨仪怔怔地听着,垂眸微微一笑。
屠竹却清了清嗓子,靠近了道:“先生,我、我有一件事想问您。”
杨仪抬眸:“什么事,你只管就是了。”
屠竹先是回头看了眼门口,见无人,才声道:“先生,我觉着我们旅帅病了。”
杨仪陡然变了脸色:“你怎么知道?他怎么病了?”赶忙在心里回想,自己给他诊过脉,怎么竟没听出来呢?
屠竹道:“先生莫惊,不是那种大病,就是、就是我觉着旅帅不对劲。”
杨仪着急:“你快。”
“就是男人的那种病。”屠竹像是个背地嚼舌头的娘们。
杨仪不懂。
屠竹索性靠近她几分:“就是遗精。”
杨仪一惊:“什”
屠竹道:“按理,这本不是什么大不了,可是以前旅帅从不这样的,直到泸江那日,再加上昨天这短短的半个月,竟两次!这便有点怪了吧。”
杨仪瞪着他,想点什么,又张不开嘴。
屠竹叹气:“我本以为泸江那一次是例外,倒也罢了,谁知这么快又这样我倒是有点担心旅帅身体了。”
杨仪挠了挠头。
屠竹忧心忡忡:“先生,你不会以为我是杞人忧天吧?这种事,放在别的男人身上,许是正常的。可在我们旅帅身上就不正常了。”
杨仪咳嗽了数声,终于还是问:“怎么不正常呢?”
屠竹像是终于找到了倾诉之人:“我告诉先生,之前在春城的时候,那些军官们得闲,不是去逛窑子,就是弄个女子在屋里伺候,再不济就是丫鬟、或者身边”
他把那个词忍住:“可是旅帅从不沾这些,我倒不是抱怨他不沾,就是,他先前从不沾染,可突然间就连续这么两次岂不叫人吃惊?所以我才担心,是不是有什么症候?”
杨仪几度呼吸。
“先生,您给拿个主意?”屠竹眼巴巴看着她。
杨仪想了半晌:“按理少年人,有个几次冲动,算不得什么,可”
“可什么?”
“可上次我曾给旅帅把脉,那会儿就听出他肝脉偶尔有气攻之象,倒不是大碍,不过,你若是想要调剂的话,倒是有个方子。”
屠竹眼睛放光,忙问是什么方子,似乎要立刻去抓药。
杨仪道:“这个简单,就用知母一两,黄柏一两,要去皮,滑石三两,磨成粉,用水和成药丸子,空心的时候用温酒送服,再喝少许盐汤下之便可。”
屠竹道:“这叫什么名字?”
杨仪道:“斩梦丹。”
杨仪可没跟屠竹细这斩梦丹的功效,免得大家发窘。
知母味苦性寒,清热泻火,黄柏润燥解毒,退湿除蒸,这斩梦丹正是专门医治梦泄遗精的。
杨仪忖度薛放未必用得上,但要真的还这样不改,自然就该吃一吃了。
给了屠竹,让他忖度去办就是了。
两个人商议了此事,屠竹又叮嘱:“旅帅脸皮薄,怕是不愿意叫人知道,这件事只告诉了先生,那药丸我会尽快弄些,先生可不要跟旅帅提。”
杨仪心想,她是傻了才去提这个呢。便一口答应。
话刚完,外头一阵笑嘻嘻的声音,杨仪起身走到门口,却见几个孩凑在门边,一个个仰头望着她。
其中一人道:“你就是给白老虎看病的大夫?”
杨仪摸了摸他红红的可爱脸:“是啊。”
另一孩童道:“你长的真好看,你是阿夏?还是阿朱?”
杨仪不懂。
旁边孩嚷嚷道:“你应该问是妹崽还是阿哥。”
原来在俇族,阿夏就是女子,阿朱便是男子。
杨仪又惊又笑,屠竹忙道:“鬼头们,我们先生当然是男子。”
其中一个孩子便跳起来,笑着嚷嚷道:“原来是阿朱,我赢了!”
杨仪目瞪口呆,原来这些孩儿竟是在拿这个打赌。
屠竹本担心杨仪不高兴,可见她笑眯眯地,就也放心了。
孩们嚷了一会儿,又对杨仪道:“你既然是阿朱,为什么不去喝酒?那位官爷都去喝酒了,他可真能喝,很多阿夏都去看他了呐。”
杨仪一怔,往远处看了看,只听见许多欢呼声,她不禁有点担心,便催促屠竹:“你去看看旅帅,别叫他喝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