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二更君
金陵巡检司的人看到一个病歪歪风吹就倒的人,跟俞星臣同行,薛放便以为是杨仪无疑。
如今见了白淳才知道,可能是那些人把他当做杨仪了。
他揉了揉额头,怅然若失。
不过,虽没见着杨仪,心里难免不痛快,可俞星臣的有鼻子有眼,想来不是谎。
他先前担心杨仪会落入俞星臣中、或者她有什么别的仇家,自然遭受折磨,还不知如何。
一想到就让他寝食难安。
如今听闻杨仪是回到她的“家里”去了,到底是个好消息。
既然如此,又什么。
薛放定了定神,瞅了一眼白淳,转身。
“我不日就会回京,到时,若知道俞大人有什么言语不实的地方,少不得还要跟你新旧账目一起算。”
俞星臣道:“请。”
薛放往外就走,将到门口,又想起一件事。
“跟你身边那灵枢,为何不在?”
俞星臣同他目光相对,轻描淡写地道:“因白兄初来金陵,我让灵枢陪他的身边之人出去转转。”
白淳正在打量薛放,听了这话,不由看向俞星臣,但他反应倒是快,笑道:“承蒙盛情实在过意不去。”
薛放当即没再言语。
等薛放离开,白淳走到俞星臣身旁:“灵枢分明是陪着为何推到我身上?”
俞星臣道:“这自然有个缘故。”
白淳又思忖着:“缘故?方才我记得薛十七郎似乎叫了声‘杨易’?总不会他是来找那位杨先生的吧?”
“正是。”
“那你为何隐瞒?”白淳不解。
俞星臣道:“我正要跟你此事,也有几句话叮嘱。”
那边薛放出了院门,跟他同行的问道:“十七弟,如何?”
薛放只走到马匹旁边,半晌才扬首一笑:“没事。虽没找见人,到底知道了些好些的消息。”
两个同僚军官对视一眼,这才露出笑容,拍拍他的肩道:“是好消息就成,你好不容易来金陵一趟,却为这件事忙,都不肯先叫我们做个东现在总算完了事,总该叫哥哥们请你去领略领略这金陵风光。”
另一个见他眉宇间仍有忧色,便笑道:“十七弟,你不来秦淮河,等于白来了金陵,方才那些女娘们见了你,都浪的那样不过,想来你看不上他们,哥哥给你找个绝色极好的如何?”
薛放心里转的,竟都是杨仪的影子,只想早点回京,一寻究竟。
可又想起俞星臣的什么“纠缠过甚,到此为止”,又有点犹豫。
终于,他在心里安慰自己:“我有什么可纠缠的,从南到北,不过是想他一眼而已,只要他真的好好的,那就罢了。”
当下,竟也不肯再跟这些人去吃花酒,便只推京内老侯爷的病,得着急回去,这些将官们听闻如此,也就不敢强留了。
秦淮河畔。
杨仪只听到灵枢吩咐:“快划!”然后船明显地就加快了。
“怎么了?”杨仪察觉不对,抬头看向灵枢,灵枢扫了眼岸上,道:“没事,我怕咱们在外头耽搁太久,恐怕大人担心。”
杨仪哼了声,便不做声。眼见船从桥下经过,就听到“噗通”一声,把众人都吓了一跳,转头看时,原来是那胖子被扔进了河内。
杨仪惊问:“这是在做什么?”
灵枢吞了口气,还是那弹琵琶的花娘抿嘴一笑,道:“这是本地有名的纨绔花花公子史二爷,常干那欺男霸女的事儿,今日也总算遇到扎碰头的硬点子了。”
杨仪正看胖子在水里挣扎,闻言道:“什么硬点子?”
花娘也往岸上遥遥看了眼,可惜已经隔着树荫,看不清了:“方才那个公子,大概是巡检司的人,生得真真是好,也难怪那史二郎看的发傻了。”
杨仪听到“巡检司”,心头一动,但转念想,薛放此刻多半还在羁縻州,纵然是生上翅膀,也是没这么快的。
灵枢在旁心怀鬼胎的,撺掇道:“到前面就上岸吧?”
杨仪虽意犹未尽,但提到薛放,不知为何有些游兴大减,意兴阑珊起来。
当下两人到前头渡口上岸,沿路往回走。
走不多时,眼见是冷波巷的随从跑来:“登二爷已经先回了客栈,临行嘱咐我们大人,请先生前去客栈相见,有话相商。”
杨仪低头沉吟,顷刻才道:“请带路。”
枫来客栈。
杨登站在窗前,向外看去。
此处离闹市略远,颇为清净,楼下便是长街,来往人众看的很是清楚。
他瞧见马车在楼下停住,杨仪下车,她自在地抚了抚衣袖,整了整袍摆,随人缓步走了进来。
看她的动作,再加上先前在冷波巷那里她的那些谈吐,杨登知道,俞星臣所谓是他叫换男装的法,乃是骗自己。
歪头看着杨仪进门,杨登叹了口气,转身走到桌边,自己斟了一杯茶。
不多时,门上敲了敲。
杨登抬头:“进来吧。”
在杨仪进门之前,灵枢看着她。
冷波巷那边的时候,“父慈女孝”的场景,灵枢其实是亲眼所见亲耳所听的,此时略担心,他竟问道:“要我陪着么?”
杨仪诧异地看他一眼,明白了他的用意,微笑道:“不必。”
进了门,杨仪向着杨登微微欠身:“父亲。”
杨登抬头,脸色复杂。
假如不知道杨仪是个女孩儿,真以为会是个儿子,假如是个儿子
他道:“你去哪里了?”
杨仪泰然自若地:“到秦淮河上听了听曲子。”
杨登目瞪口呆:“你”他匪夷所思地望着杨仪:“你怎么好的不学,学那些男人去干这些!”
“这些什么?父亲的我不懂,先前俞主事在船上也请过花娘唱曲,我不过是附庸风雅而已。”
杨登欲言又止,摆道:“罢了罢了,不这个。”
他喝了口水缓了缓:“从今往后,你就跟着我,我在苏州的差事已经完结,即刻就要启程回京,你便随我家去。”
“我先前的话,父亲莫非忘了。”
“你还敢提,”杨登呵斥:“那些话,我只当作是你赌气使性子的气话,你也从此不必再提。”
杨仪皱眉。
“何况,”杨登道:“你母亲临终把你托付给杨家,岂可违背她的遗愿?你若真想如此,违母逆父,无天无地,那还成个什么人了!”
杨仪一笑:“先前父亲我胡闹,问我难道想跟母亲一样下场,怎么如今却尊重起她的遗愿来了。”
杨登愕然,杨仪又道:“我更加不懂,对父亲而言,母亲又是怎样的下场?而母亲到底又是为何会落得那样的下场?”
杨登蓦地站起身:“你在什么!”
杨仪望着他,这些话是她两辈子都没有出口的,现在她决定个清楚:“我想,母亲之所以会落得那样下场,兴许是因为,母亲嫁给了你?”
杨登的眼睛瞪大,在桌上狠狠地一拍:“你放肆!”
杨仪不理,转身走开两步:“至于你叫我回去,学什么规矩教养,到最后,或许也像是母亲一样,嫁给一个不知是什么品性的男人,然后”
到这里杨仪突然一阵恍惚。
也许,她宁肯像是母亲那样,与其不明不白死在俞家,倒不如怀着孩子一走了之。
母亲的想法她猜不透,到底为什么会怀着孩子离开。
应该不是因为喜欢孩子吧。
据杨仪回想,母亲不是很待见她。
但是杨仪不一样,她喜欢她曾经拥有的那个“孩子”,虽然她连跟他见一面的会都没有。
如果她真的有那样一个孩子,她会用尽所有来保护它。
只是已经没有如果了。
对杨登来,母亲最后的选择是“那样的下场”。
而对杨仪而言,曾经她甚至连选择“那样的下场”的资格都没有。
杨仪深吸了一口气:“我告诉你,我不会听你的话,杨家我不会回去,我不会回一个十多年都不知道的‘家’,如果可以,我甚至不会认一个十多年没管过我们的父亲”
杨登挥出一巴掌。
两个人之间还隔着点距离,只是指扫过杨仪的脸颊,并不重。
但这已经足够了。
杨仪道:“登二爷,您已经有了妻子跟女儿,也不必稀罕我这个从来不受宠的人,从此后你走你的阳关道,不必管我死活。”
她后退两步,转身往门口走去。
“你以为是我不想管不想问?你怎么不问问她有没有给过我这个会!”身后,杨登厉声大喝。
什么?杨仪站住脚步。
杨登盯着她:“在你看来,错的是我,是我不想让你们好好在家,赶走了你们娘两,是我不想找她回来,杨仪,你跟你母亲生活了十五年,她是什么脾性,什么行事,你难道不清楚?若非她愿意,谁能勉强得了她?只要她愿意,谁又能更改?”
杨仪回身:“你,什么意思。”
“是她自己要离开的,”杨登负,那只打过杨仪的伤因为突然用力而微微发抖,他握了握:“当初她有了身孕,性情大变,忽然有一天,她就忽然消失了,我以为她回了娘家,忙去寻,一无所获,我派人到处去找,京城,京郊我亲自去求顺天府的人,加派人,足足找了个三个月,他们都,她死了。”
他的声音逐渐放低,最后三个字好像也性命垂危一样的轻。
杨仪咬住唇。
“外头怎么,我不管,可是你”杨登本是儒雅的面相,此刻眼睛却瞪得极圆,他的眼睛极亮,烁烁逼人似的:“我不信她就这么死了,依旧东奔西走四处寻找,或许找她回来已经不重要,至少我想问她,为什么就走了,我做了错什么?值得她带着孩子走的无影无踪?我当然知道这么多年你们在外头不易,你更不知道我多少次盼着她能带孩子回来,可没有!你以为我就过得很好了,你”
杨仪听到这里无法容忍,道:“难道不是吗,你不是一年不到,就迎了新人进门?”
“新人。”杨登呵地笑了。
他往杨仪身边走了两步,把自己右的袖子拉起来:“你既然也会医术,你自己看,你觉着这是怎么伤的!”
杨仪目光所见,是杨登腕上的一处疤痕,正在筋脉处,像是被什么砸伤了的,伤疤纠结于斯。
砸在这里,势必影响杨登上筋脉,虽然还能动,但诊脉却大失精确,对一个大夫而言这算是致命伤了。
能造成这种伤,除非是有人故意想要报复他若自己不心伤到,很难。
杨仪疑惑。
杨登道:“从她带你离开后,我就无心替人看诊了,有一次架不住别人的请求,心神恍惚的,竟给人开错了药。”
这件事是他心底隐秘,除了杨家几个长辈,其他人并不知晓,杨登望着杨仪:“你既然也会医术,你想想看,白术散中的甘草换成了甘遂,会怎么样。”
“甘遂甘草,这是十八反,而且甘遂微毒改了这个,白术散的药性”杨仪不由紧盯着杨登,“你给谁开了这药?”
“给谁?不过是个人罢了,给谁不一样。”杨登摆摆:“总之,病者因为这幅药,病症加重,几乎危及性命。”
“然后呢”
“是漕运使顾家从中周旋,才总算把这件事压了下来。”
杨仪想问,又打住。
顾家从中周旋了这件事,然后就把女儿给了杨登?
这其中自然是顾家跟杨家达成了某种不为人知的交易。
可不管怎么看,都是顾家吃亏才是!
杨登看着那只:“当初我向岳父求亲之时,他叫我好生对待你母亲,我对天发誓,如果我对她不好,就叫我断了这只,一辈子不得行医。我当时想,兴许这是报应”
杨仪不寒而栗:“这只?!”
杨登把放下,他恢复了原先冷静的神情:“是我自己砸了的。几乎害死了人,我已没资格行医,且你母亲不知所踪却又再迎新人进门,也违背了当初的诺言,不管如何,我都是亏欠了。”
杨仪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所听见的:“你、你竟然”对于大夫而言何等重要,杨登这是自毁前程!
她的母亲并没有跟她多提过杨家的事情,十分的心思,倒有九分是用在督促她学医上。
而杨登既然迎了顾家女做二房,又过了这么多年,原配毫无消息,按理,早该向官府报“亡故”,然后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扶了顾家女为继室。
可至今,杨甯的母亲还只是个姨娘的身份。
难道,是因为杨登
杨登的声音低沉:“我自问并无对她不住的地方,可她不肯给我解释的会,也不肯给我一个明白的会,就算是民间含冤受屈,也能找个公堂击鼓,我找谁去?我又能跟谁?如今连你也来指责我”
他深深呼吸,看向杨仪,有点惨痛的:“你知不知道,我初见到你你冷冷地瞪着人的时候,跟你母亲多像!”
前世,杨登一向对她很冷淡,本来杨仪以为杨登是不喜欢她这个从外头回来的女儿。
她看看杨登的,内心五味杂陈。
“跟我回去吧。”杨登的声音又低了下来,哑哑地他道:“仪儿,我到底是你的父亲,你且,好歹叫我尽一尽心吧。”
杨仪沉默。
门外,灵枢总算松了口气。
当天晚上,杨仪沐浴更衣,杨登亲自送了两个包裹,一个是杨仪落在冷波巷的,一个是新的。
杨登望着她:“这里有两套衣物,你好歹换上是女装。”
见杨仪不出声,他又道:“我先前去了冷波巷,给俞主事看过,他的伤并无大碍,放心。”
了这句话,杨登试探似的问:“仪儿,俞主事是怎么找到你的?他对你可好?”
杨仪淡淡道:“是我命运不济撞在他里,以后两不相干就是了,如此而已。”
次日启程,杨登出门,却见杨仪已经换了一套素缎斜襟大袖衫子,底下暗蓝褶裙,被长大的斜襟衫遮住,只露出底下裙摆,头发因不会梳,仍是挽着一个髻,额前罩着巾。
她身子太单弱,这套宽绰的裙衫,在她身上飘飘袅袅,莹然出尘。
加上清水明玉一般的面容,看着倒像是个偷穿了女装的粉妆玉琢的公子。
杨登哭笑不得,看了她半晌,忽然想起来:“昨儿临时找了个丫头,以后就让她在身边服侍你。”
杨仪第一次换了女装,本有些不自在,还好杨登并未什么。
她跟着看去,才发现此时,并不见昨儿见过的那些人,竟都换了新的。
而随着杨登一声呼唤,一个十三四岁的丫头伶伶俐俐地从楼梯上跑上来,屈膝行礼:“姑娘。”
出了金陵,走不多时,正遇到了白淳一行人,既然都是同路,大家便相伴而行。
白淳昨日在俞星臣那里,已经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望着队伍中的马车,因笑对杨登道:“恭喜杨大人合浦珠还。”
杨登因他昨日见过杨仪,便知道瞒不住的,脸红着道:“女胡闹,让白兄见笑了。”
白淳笑道:“杨大人莫要误会,我可是真心实意恭喜的,”
杨登疑惑:“这”
白淳道:“在我看来,姑娘的医术,非比寻常,恐怕已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杨登摇头:“到底是个女孩儿家。唉。”
白淳听他大有可惜之意,便侃侃道:“女子又如何?难道杨大人竟不闻汉之义妁,晋之鲍姑?这两位都是古之记录在册的女医,义妁因医术出众,被汉武帝征召入宫为女侍医,鲍姑乃晋朝南海太守之女,也是受其父从教诲,对医术有成,后嫁给仙翁、别号抱朴子的葛洪为妻,随其夫在岭南一带行医,至今在岭南一带仍有鲍姑祠,很得民众尊崇,我只以为这都是古之人物,如今令爱竟也有这种出色医术,杨大人何必又以世俗眼光观之?叫我,令爱将来有出息,怕还在太医杨家之上呢。”
杨登先是怔怔听着,听到后面,忙摆:“罢了,我只盼她能安安稳稳的就是。”
两人着,耳畔传来一阵马蹄声响。
白淳循声看去,惊讶地:“是他?”又喜欢地向着那边扬声:“薛十七郎!”
杨登跟着回头,果真见几匹马风驰电掣地从官道而来,最前一人,伏在马背上,身形如游龙一般起伏。
“贤侄,”杨登也不由招,叫道:“十七贤侄,十七!”
薛放是抄了近路出城的,此刻纵马而过,听到唤声回头,看见了杨登跟白淳。
他本该昨日就走了的,谁知那个被他扔进秦淮河的史二爷,在地方上有点势力,竟告了官,要找他的麻烦。
幸而有金陵巡检司自然都是相识,从中周旋,这才把事情撕撸定了。
薛放自忖已经耽误了一日,此刻已经归心似箭,虽看见杨白两人,却并没有停下。
他依旧腾龙跃虎似的策马向前,却就在马上,抱拳向着杨登跟白淳行了个礼,朗声道:“白大人,杨伯父,行路匆匆,恕我不能下拜,等回京后再登门请罪。”
他话间分毫不停,那“请罪”二字才传入耳中,人已经在百丈开外了。
白淳直直地目送那道矫健身影,道:“好一个鲜衣怒马少年郎,啧,想当年我年轻的时候也曾如此风流洒脱。现在哎哟,真是岁月不饶人。”
感慨间他回头,无意中却见马车的车窗口上,一只缓缓地从张开到握起,慢慢地收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