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第七十章
临近年下了,天子却不在宫中,反倒跑去大相国寺替先帝诵经赎罪去了。
瞧瞧,这算什么事儿?
不过好在禁卫们的刀光依旧凛然,有开府仪同三司并周言之这等武官守着,朝臣们还是老老实实按部就班地议政处事。
他们在前边儿没法和天子拉关系,那他们的夫人女儿总可以去和皇后娘娘话嘛。
不同于在闺中时那般静默羞怯,皇后娘娘如今入了宫,性子倒是开朗活泼了不少,肯叫着人进宫话了。
对着如今长袖善舞的皇后,不乏有人酸话:“从前她是阿耶不疼,后娘不慈的可怜,自然不好意思与那些个真正的高门贵女们待在一处了。如今嘛哼,风光了,可不得抖起来?”
这些个酸言酸语只在自个儿心腹面前便罢了,谁不知道当今天子极爱重皇后,若是这话叫传出去了,那她们岂不是要被自家夫郎给狠狠训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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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幼吾这几日叫了些世家贵女进宫陪她话,一是为着不叫顾希仙她们过于打眼,二来也是承了肃国公夫人的情,她先头虽急吼吼地想叫自家女儿进宫侍奉天子,可如今醒悟过来了,倒是为她做了不少事儿,省得她一个个地去见那些命妇官眷了
听着柳芽外边儿在传肃国公府的大娘子娴静懂礼,连皇后娘娘都赞不绝口,可见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女郎。
周幼吾纳线的没有停,略微有些笨拙地在绣绷上刺下一痕,听了这话,便知道自己叫肃国公夫人的女儿进宫来的事儿有效果了。
肃国公夫人也是个妙人儿。
她心想着,既然不能叫女儿去博滔天富贵,那便去搏一搏皇后的喜爱也是很好的。
今后天子的后宫可是皇后了算,这位天底下最尊贵的女郎都了她家大娘的好话,她就不信外边儿那些人还敢什么不入耳的闲话!
柳芽顿了顿,见娘子垂着眼,乌鸦鸦的发在脑后挽了一个髻,没用什么华贵珠玉来装饰,只一朵芍药绢花,轻灵点缀其中,黑的发,雪色的绢花,倒是极美。
她轻轻抬眼看人时,更像是轻轻拨开了云雾,露出皎洁月色,纯美中又带着一丝悲悯的神性。
柳芽被这一眼弄得脸红心跳,可听见周幼吾的话时,又忍不住笑了,凑上前去指点她这一针该如何走才妙。
嘴上还不忘笑道:“娘子自便不愿在女红这一道上花费什么功夫,嫁给陛下之后,反倒勤快起来了。”
“哪有。”周幼吾轻轻瞪她一眼,自己却也忍不住微微笑起来,相比于时下六艺精通的贵女们,她会的实在是太少了些,不过她也的确喜欢卧在榻上看话本子时那样闲逸舒适的感觉。
但偶尔她也是会做一做女红的!
“我前些时候不是给衡哥儿与陛下做了裤头?还给衡哥儿缝了一个书袋子呢。”不过那书袋子如今成了衡哥儿的百宝箱,什么喜欢的东西都喜欢往里面塞。
那日不晓得他要放个什么东西进去,明显那东西的尺寸与书袋子并不相符,可这实心眼的胖郎君还是很努力地把它往书袋子里塞,结果书袋子裂开了。
胖郎君也咧开嘴哭哭啼啼地过来找她了。
结果被燕观逮着教育了一番,燕观还好知道在蓬莱殿里不好这些严肃的话,特意提着胖郎君去庭院里的。
周幼吾偷听了一耳朵,的无非是要量体裁衣,因时制宜罢了。
燕观摸了摸他软乎乎又颇有弹性的卷毛脑袋:“衡哥儿也不想穿不合身的衣裳,对不对?”
胖郎君低着头:“我只是想试一试”
他有些沮丧,可他真的很想把阿娘给他做的老虎玩偶一块儿带去上书房
。
燕观蹲下身去,望进卷毛郎君那双生得肖似他阿娘那般圆乎乎的大眼睛,父子俩的瞳色在明烈天光下却是一般的清浅剔透。
“今日坏的只是一个书袋,若是明日坏的是你更喜欢的东西呢?衡哥儿,阿耶这些,只是想叫你遇事之前先动动你的脑瓜子。”燕观点了点他的脑袋,“光勇无谋,今后怎么能护佑好你阿娘,又怎能护佑好天下人?”
被阿耶得又羞又愧的胖郎君红着脸:“衡哥儿知错了”
燕观喜欢这样肯承认错误的人:“乖孩子。”
被燕观安抚好了的的胖郎君仰起头,对着他阿耶咧嘴笑了,顺便美得冒出了一个鼻涕泡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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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芽见娘子面上不自觉浮现出笑容,便知道娘子多半是想到陛下了。
来陛下也去了快五日了,怎得还没见着回来呢?
周幼吾回过神来,在绣绷上又刺了几下,苦恼道:“为何我总是绣不好呢?”
花萼端着一个红漆托盘过来了,将几碟子点心放在一旁的紫檀几上,凑过去瞧了一眼,安慰道:“娘子这长毛狗绣得颇有几分灵气呢。”
“长,长毛狗?”周幼吾举着绣绷,有些难以置信,“可我绣的分明是菊花啊”
花萼也跟着‘啊’了一声,随即讪讪笑道:“是奴婢眼拙,是奴婢眼拙,呵呵呵呵”
周幼吾垂眼默默看着自己的,怎么就这么不争气呢?
绣些简单的花样倒还勉强过得去,一碰上这般繁复的花样便要闹笑话了。
罢了,这块儿长毛狗花样的便留给衡哥儿罢,到时候哄他是闪电,他或许会信。
大的那个便不好骗了。
他兴许还会拿着这事儿来逗她。
到大卷毛郎君
周幼吾托着腮,眉眼轻轻低着,带着一股不自知的缱绻思念之意。
他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呢?
他这般急匆匆赶去,是忙正事儿的,周幼吾担心自己贸贸然去信反而会给他招致什么不必要的风险。
还是再等等罢。
她又拿起绣绷,兴许再多补几针便不像长毛狗了。
可这时廊下忽然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
她心中不知为何,也跟着一紧。
来传话的是个内侍,是太子殿下不心从石阶上滚下去,磕着头了。
“娘子!”
柳芽率先反应过来,见周幼吾细白的指尖被针刺得滴下朵朵红花,在雪青色的绢布上显得愈发突兀。
周幼吾回过神来,没有顾及自己被刺出血的,嚯地站起身来:“衡哥儿人在哪里。”
内侍跪在铺着柔软地毯的地上,明明这蓬莱殿无一处不香暖馥郁,可他听着皇后这般问话时,心里边儿却不自觉地抖了抖。
就像是对着陛下一般。
“太子殿下摔下石阶后便昏迷了,进宝公公不许奴才们擅自做主,便将殿下送去了离芙蓉园最近的清晖阁。
清晖阁衡哥儿如今正在清晖阁等着她。
周幼吾刚刚迈出一步,便被脚上没来由的酸软给吓了一跳。
柳芽和花萼见娘子差些要摔倒在地,忙膝行几步上前扶住她:“娘子”
身上忽地一暖。
周幼吾微微垂眸,是婉娘往她身上罩了一件红罗织金如意宝瓶纹披风,忽如其来的温暖叫周幼吾原本不住发颤的也平静了下来。
婉娘扶了她起来,语气平静:“奴婢陪娘娘一同去。”
“会没事的。”
她得笃定,就像燕观每回对着她那般。
有他在,便什么坏事都不会有。
从前三年,她也能好好地护住衡哥儿,没道理这次便护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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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晖阁是芙蓉园旁一间鲜少人会去的宫室,先帝时宠妃甚多,也有叫上家中女眷一块儿进宫欢乐的性质。清晖阁临近芙蓉园,一些吃酒醉了的命妇女眷常在这里休憩。
周幼吾强忍着的担忧在见着睡在那张雕花细木缠枝床上,脸色苍白的人儿时已经快绷不住了。
她想去摸摸他的脸,出去时还是好好的一个活泼郎君,怎么现在就只会躺在床上静静睡着,不叫她阿娘,也不会掉眼泪撒娇了呢?
葱白似的指尖终究还是收了回来。
进宝公公哭得满脸都是泪,可他不敢上前,他没用,辜负了陛下与娘娘对他的信任。
“进宝。”
周幼吾轻轻叫他。
进宝低着头应了一声。
周幼吾看着衡哥儿额头上包裹着的一圈细布,应当是用过药了,散发着一股浓浓的草药气息:“太医怎么?”
进宝抹了抹泪:“黄太医殿下从石阶上摔下来,跌破了头,外伤用药敷着,已然包扎好了就怕,就怕”
周幼吾终于捂热了,心翼翼贴上衡哥儿肉嘟嘟的脸蛋,触感仍旧柔软弹嫩,却没有他醒着时那般暖和。
她收回了,又摸了摸衡哥儿的,还好,是暖的:“就怕什么?”
她的声音很淡,可是进宝听着却觉得犹如光着身子被冷风吹刮,愈发叫他无地自容起来。
进宝深深埋着头:“就怕,殿下年纪,因着这一撞在脑中积了什么血块,醒,醒不过来了”完,他再也忍不住,膝行几步过去,想要拉周幼吾的衣角,却又被柳芽不动声色地拂开了。
进宝更伤心了:“娘娘,是奴才无用,没有看好殿下呜呜,您打我骂我杀了我罢若是真的,真的,奴才愿意先去地底下给殿下开路”
这蠢奴才在乱咧咧些什么呢!
跪在一旁的黄太医生怕皇后惊怒交加之下把他也一块儿送下去给殿下开路了,忙磕了个头,恭敬道:“殿下磕伤了额头,此乃外伤。殿下摔下来时进宝公公飞扑过去垫了一下,没叫殿下真的摔到地上去。殿下如今昏迷着,可能是额头磕伤所致,只需再观察些时候,若殿下还是未曾醒转,微臣斗胆,为殿下施针。”
垫了一下?
周幼吾此时才有心思看了一眼进宝,他形容狼狈,整个人像是刚刚从冰湖里捞出来的一般,身上还沾着不少泥雪的痕迹。
“衡哥儿为何会去芙蓉园?又怎么会叫他一个人在石阶上玩耍?”
进宝嗫喏道:“今日下学早,殿下想在外边儿玩雪,奴才怕殿下贪玩雪过了凉气,想着芙蓉园里多花木,莳花宫人们扫雪要勤快些,便带着他去哪儿了奴才不过是同莳花宫人吩咐了几句多看顾着那些芍药花,回头一看,差些没惊掉魂儿”
他当时来不及多想,只拼命地奔过去垫在衡哥儿身下,可还是没来得及,叫他额头磕上了一旁的青石,出了血。
婉娘此时匆匆回来了,她脸色肃然,在周幼吾耳边低语几句。
“芙蓉园的石阶上为何会有猪油?”周幼吾听着,竟是冷笑起来,“为何又正好,那石阶上边儿的亭子里摆着一个藤球?”
一步一步,都藏满了恶意。
若是衡哥儿见了藤球想玩儿,兴致冲冲地拿着了,他这个年纪的孩子,有了新玩具一定是很高兴的,身边儿没个大人守着,下石阶时脚步难免要更快一些。
他踩着了那猪油一滑,若是没有进宝扑过去垫着缓了一下,衡哥儿此时又当如何?
“去将芙蓉园的宫人内侍全部看管起来
。还有尚食局中的人,一个也不许放过。”周幼吾玉雕般无瑕的面容顿时间冷了个彻底,“宫中拿什么东西都是有凭有据的。谁在尚食局拿了猪油,又是谁,亦或者是这个人有过交往的人又曾去过芙蓉园婉娘,你明白吗?”
望向那从前总是盈着温软春水的眼睛,此刻却仿佛冻满了霜雪,叫婉娘不敢再多看,只点头:“是。”
周幼吾忽地觉得偌大的大明宫空旷得叫她有些害怕,有哪些别有用心之人正藏在角落里,只等待着时,便要冲上来撕咬她们的脖颈。
婉娘很快便转身出去了,还不忘带走几个得用些的宫人帮着她一块儿去抓人,殿内其他人见殿下还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未醒,皇后娘娘又冷着脸一句话也不,自个儿心中也慌得很。
若是殿下真的没了,那陛下回来了,还不活剐了她们啊?!
她们正在心里边儿偷偷给殿下祈福,下一瞬却看见门忽地被人推开了。
送来一室的风雪。
那身姿如岩岩孤松般挺拔光武的人,正是天子。
是燕观回来了。
方才还面容冷淡,果决立断的皇后娘娘陡然间红了眼睛,一滴泪悬在她丰密眼睫之上,要掉不掉。
燕观稳稳地接住面色凄然的媞媞,重又得她在怀,他得知衡哥儿出事之后暴怒而冷戾的心微微冷静下来。
大抚上她乌润发髻:“没事,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