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第七十一章
“太子如何了?”
燕观握住周幼吾的,发觉她指尖冰冷,像是握着块冰一般,眉头蹙得更紧了些。
被天子满含威仪的一眼给扫到的黄太医努力稳了稳心神,将方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道,还不忘补充:“得上天庇佑,殿下的身子很是康健,这番撞伤并不严重,只待殿下醒来后微臣把脉重新开副药汤,内服外敷双管齐下,想来很快就能恢复过来了。”
完,他又拱了拱,满脸敬畏。
沉默听他完的天子忽地轻嗤一声:“承天所佑?少将功劳推到贼老天身上去。”
他温暖有力的紧紧握住周幼吾的,力道之大叫她没心思再去胡思乱想,只不自觉地靠他更近了些,却又被他下一句话而心神动荡。
数日的奔波叫天子本就冷毅俊美的脸愈发显得锋利起来,他的话亦毫不留情:“太子身子康壮,是皇后用心照料之故。你们不谢皇后,怎么,还要去给老天爷烧香还愿?”
黄太医抖抖索索:“是,是,多亏皇后娘娘将殿下养得好,此番看似惊险,但殿下底子好,将养些时候便会好了。”
他可不敢在天子面前那些个什么去地底下开路的话
在爱子心切的父母面前这些话,那不是直戳人心窝子呢吗?!
燕观看着躺在床上安安静静睡着,再也不复往日活泼爱闹模样的胖郎君,眸中神色一暗,他伤的正是额头处,如今一圈白布包着,软嘟嘟的卷毛也没精打采地垂了下来。
真是个可怜。
清晖堂中一时气氛十分冷肃,周幼吾见他周身风尘仆仆,线条冷越的下巴上还冒出了青青的胡茬,这是往日爱洁的陛下所无法忍受的。
可她没有叫燕观先回去,她知道,燕观此刻心中定然不好过,叫他此时离了衡哥儿,只怕心中会更不安稳。
再者
从前衡哥儿生病时都是她一个人陪着,虽然她早习惯了一个人操心衡哥儿的事儿,可如今不一样了。
她有了夫郎,衡哥儿有了阿耶。
她不需要什么事都躲在燕观身后,可在这样的时候,周幼吾也希望身边能有个陪着她的人。
婉娘带着人出去了,剩下的宫人们知晓现在陛下与娘娘心情定然不好,也不敢话,只沉默着退去廊下等着主子吩咐。
黄太医去耳房盯着宫人煎药,只剩下一个进宝,沉默地抹着泪,想要上前去认错,却又害怕主子真的会厌弃了他。
“进宝。”
还是周幼吾见他那副可怜巴巴的模样有些于心不忍,他虽有错,却也是因进宝奋不顾身的一扑,才能叫衡哥儿没受更大的伤。
他对衡哥儿的心是同燕观一样的。
进宝听着她叫自己,虽然害怕得身子直发抖,但还是老老实实地膝行几步过去:“娘娘。”
周幼吾察觉到燕观没来由地忽然绷紧了身子,虽不解,指还是轻轻在他臂上敲了敲:“你跟着衡哥儿的时候一直都是很仔细的,这次怎么会叫他一个人跑去石阶上玩儿呢?”
她的语气只有疑惑,没有怪责与刻薄,进宝哭哭啼啼地就想回话。
燕观一个眼刀子刮过去:“好好话。”
在他身边那么多年也没学到什么本事,遇着事儿只会先哭,像什么样子?
进宝被燕观横了那么一眼,不自禁地将背挺得更直了些,老老实实地将事情给清楚了。
周幼吾颦眉:“那莳花的宫人主动叫你去瞧瞧那丛芍药?”
进宝点头:“陛下很喜欢那丛芍药,今年雪大,奴才听着就有些担心,便跟着一块儿去了。”
生怕石梯上的冰雪并不能叫衡哥儿失足摔落,先是在石阶上抹了猪油,又在亭子上摆放了藤球,还叫人故意拖住进宝
到底是谁,心思这般缜密恶毒?
听出她呼吸有异,燕观慢慢替她拍着背顺气,声音是与他冷厉眼神完全不同的温柔:“不要害怕。这样的事。”
他顿了顿,语气中带着认真的肃意:“不会再有第二回了。我保证。”
进宝听着陛下对着娘娘如此低声下气地承诺,心中更加愧疚,都是他不中用,万一娘娘因此迁怒于陛下,又带着殿下跑了
这可如何是好啊!
眼看着进宝面上凄风苦雨,嘴巴一张就要开始哭号,周幼吾及时点了头,那双潋滟灵动的杏眼里总算又恢复了些暖意:“我相信九郎。”
听她这么了,身子不自觉绷紧了的燕观这才觉着放松下来。
随即便听到一声清晰的咕咕声。
周幼吾有些愕然地低下头去,那出门几日又被晒黑了一些的英武郎君面皮微微有些发红,解释道:“干粮吃完了我急着回来陪你们,兴许能赶上用膳呢”
后边儿的话在周幼吾的怒视下越越声。
“快起来罢,去换身衣裳。”周幼吾对着进宝哼了一声,这人委实有些不靠谱,下回不叫他一个人带着衡哥儿出去玩儿了。
好歹得带上闪电。
受宠若惊的进宝慢慢爬了起来,又听着周幼吾道:“再去尚食局罢了,此刻多半顾不上了。你去蓬莱殿的厨房,叫冬梨她们煮一锅红糖醪糟圆子来。”
燕观望着她。
周幼吾便又补充了一句:“别做得太甜。”
大卷毛郎君不爱吃太甜的。
威仪凛凛的冷面郎君霎时便柔成了一汪春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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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日此时的尚食局早就忙得不可开交了,前来领膳的宫人见着乌泱泱的人都立在尚食局前的院坝里,原该热气腾腾的锅灶上一丝冷烟也无,更遑论什么膳食了。
那宫人吓了一跳,想拉个人问问,可大家面上都一片惶惶,哪里分得出心思来理她。
“婉女史,您看这——”
婉娘如今是皇后身边儿伺候的人,是位比三品的女史,沉着脸望向众人时,不自觉地就叫人心底生出些怯意来。
尚食局中掌膳馐的胡司膳心中暗恨,不知道是哪个嫌命长的竟然将伸去了太子那边儿,还将她们尚食局给拉下了水!
这会儿子正是各宫主子们用晚膳的时候,往日早就忙得热火朝天的厨娘们都跟个鹌鹑似的站在这边儿,哪里还能腾地出来做饭?
“胡司膳,咱们也是老熟人了,我不为难你。只消叫我知道,这尚食局中何时做过猪油,又有人碰过这些猪油便好。”婉娘觑她一眼,“你堂堂司膳,按理应当将整个尚食局的取用都心中有数才是。为何为着这一件事儿都还要为难?”
到后边儿,婉娘原本温柔客气的嗓音都陡然冷了下来:“若是耽搁了皇后娘娘的大事儿,你,连同这尚食局的人,又有几条命可堪相赔?”
胡司膳苦着脸,尚食局中各色山珍美味流水似地送进来,又得趁着新鲜做给主子们吃,这一来一去的,她盯着那些个值钱的货色还差不过。一锅猪油罢了,谁会放在心上?
不过这样肯定是不行的,还好她事先有准备,叫那死心眼的丫头盯着呢。
想到之类,胡司膳原本紧皱着的眉头松展开来,叫一个模样稚嫩些的宫人上来回话。
婉娘瞧她容色清秀,不过十四五岁的样子,话谈吐却半点儿不家子气:“回女史,三日前尚食局地字号的灶头上正好熬制了一锅猪油。因此物不为宫中主子所喜,因此只是做某些菜时才会用,奴婢便将其放在了一旁的柜子上,谁要用时上一声便是。”
婉娘点点头,示意她接着下去。
那宫人,名唤白薇,从怀里摸出来一个册子,翻了几页才道:“这上边记载了,有尚食局中的李厨娘、王厨娘,还有仁寿宫中一位宫人前来领过猪油。”
被点到名字的两个厨娘连忙喊冤——
“奴婢只是用猪油做了碗阳春面,是河安公主指定要吃的呀!”
“奴婢,奴婢用猪油烙了些饼但不是奴婢一个人吃的,大家,大家都吃了的!”
仁寿宫?那是太妃们如今所居的宫殿。
仁寿宫不比蓬莱殿,是没有资格自设厨房的,可是有皇后娘娘敲打着,这尚食局从来不敢短缺了太妃和公主们的吃食,那宫人又为何会前来拿猪油?
婉娘面色一冷,吩咐身边儿站着的宫人们:“去,将那人带过来。”
空青被带过来时半点惧色都没有,对着婉娘时尚且笑得客气:“不知女史传唤,有何要事?”
完,她才跟见着尚食局众人都只能顶着严寒站在院坝中一般,惊讶道:“如今正是各宫主子们要提膳的时候,诸位怎得还不快进去忙活着?有什么天大的事儿,比主子们的身子来得还重要?”
这话叫有些人心思一动,连忙声附和道:“是呀,有主子出了事儿,难不成旁的主子就不吃饭了吗?”
胡司膳听了这话差些没被气死,为了不叫太多人知道,只是有位主子出了事儿,未曾直是太子殿下。
可这些蠢货也不能这般编排主子啊!
婉娘未曾理会那些人的窃窃私语,只道:“我瞧了记载的册子,你昨日来领了猪油,所用为何?”
空青得体地微微笑,面上神情却有些悲凄:“仁寿宫离这儿远,奴婢每次领了膳食回去,都变冷了。太妃娘娘娇贵,哪里能吃这样的饭食?奴婢便想着,领些猪油回去,在泥炉上重新炒一炒,总要弄得热烫些才好入口。”
她得合情合理,有些心软的厨娘便忍不住帮嘴:“是呢,女史不知道,这天寒地冻的,有些住得远些的主子的确吃不上热乎饭食。用些猪油来热一热也是常有的事儿。”
是吗?
婉娘轻轻挑了挑眉:“我记得,你是云太妃身边儿伺候的,是不是?”
空青点头。
“云太妃不是从先帝那时候开始便一直茹素,为康王殿下祈福了吗?”婉娘见空青脸色微变,反倒笑了起来,“怎么,是如今瞧着康王殿下日子好过起来了,云太妃便也重新开始食荤了?”
康王,因着身子实在太差,连走两步路都要喘得仿佛下一秒就要躺棺材里去,所以要夺权的皇兄们都不搭理他,燕观清算时也没有带上他。
对呀,云太妃不是日日都吃素的吗?她身边儿伺候的宫人怎么会拿猪油去给云太妃热菜呢?这岂不是犯了主子的忌讳?
有人声:“莫不是云太妃嘴馋了?又不好意思重新吃肉食,这才用猪油这带了点荤腥的来解解馋?”
空青眼睛微亮,正要点头,却听得门口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声。
随即她便被一个用力的巴掌给带到了地上。
空青捂着脸,还有些不敢置信:“长荣公主?”
燕翎吹了吹发红的,笑容刁蛮又恶毒:“正是本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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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翎接过了周幼吾亲给她盛的一碗红糖醪糟圆子,语气虽仍旧愤愤不平,神情却不自觉地柔和了一些。
兴许是被这甜汤的热气氤氲着弄的罢?
“你一早便知道那云太妃是个心深沉之人?”周幼吾有些惊讶,往日她也不是没和仁寿宫中的太妃们打过交道,那云太妃瞧着是个不爱话的,她自然也没有同云太妃真正打过交道。
可看着燕翎那忿忿模样,周幼吾不知怎得,更偏信于她。
燕翎轻轻放下勺子,通体光滑无杂色的白釉勺在甜汤碗边发出叮铃一声脆响:“那云太妃,起初不过是我母后身边儿一个洗脚贱婢!当初勾引了我父皇,生下康王那个病秧子我母后虽有些惊讶,但从未苛责过他们母子俩!可他们母子俩惯会装可怜,大的就在我父皇面前哭,的就拼命咳,恨不得把肺都给咳出来!”
提起之前的事儿,燕翎犹满面厌恶:“我父皇之前宠着她们,常为着这事儿与我阿娘争吵。可笑我阿娘连当年风光得很的王淑妃母子三人都不放在眼里,如何会苛责一个贱婢和贱婢之子!”
她声音有些尖厉,正在垂眉喝甜汤的燕观微微蹙眉,里却突然被塞进了一个柔软的物事。
是媞媞的。
燕观不动声色地回握住那只柔弱无骨的,媞媞这是在担心他?
他从前更难听的话都听过呢。
何况燕翎又不是在指桑骂槐。
她没这个脑子,也没这个胆子。
燕观愉悦地喝了一口红糖醪糟圆子,噫,方才吃着还适口,怎么这会儿变得这么甜了?
周幼吾试图将抽出来,没能成功,又怕叫燕翎看出来什么,只好继续问道:“你是如何判定,是云太妃授意她的宫人利用猪油来害衡哥儿的?”
“这还不简单?”
燕翎有些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这狐狸精皇后的脑子怎么这么笨呀?难不成她们做狐狸精的都将天分点在了那张脸上吗?
燕翎又细细看了看她那张挑不出丁点瑕疵的脸,心中默默点头,长成这样了,笨点就笨点罢。
她勉强能容忍和笨蛋美人在一块儿。
“严刑拷打呀!”
燕翎得理直气壮,那么多人面前把空青的裤子给扒下来打板子,便是再不要脸的人见着这阵仗都要吓得撅过去。
不过燕翎可没给空青计会装晕,满满一大桶冰水就悬在她头上呢,只要她一晕,那桶冰水便会浇到她身上去。
这些都是徐皇后教她的。
听燕翎将云太妃的心理路程了个清楚,周幼吾有些好笑地和燕观对视一眼:“她我,不能再生育,只要除去了衡哥儿,皇位便能落到康王头上去?”
燕观微微垂下眼,康王。
陛下不动声色地在死亡簿子上加了一个新的名字。
燕翎有些紧张地咽了口口水,头一句竟然是安慰她:“不能生了也没什么太子挺可爱的,再生个这么胖的,怕是要吃穷你呢。”
燕观冷淡地望了她一眼,他养不起?
笑话。
如今先帝留下的儿子除了燕观,便只有康王和几个还的皇子,那几个不知事的皇子便罢了,给了封地远远打发走,又叫人盯着,翻不出什么风浪来。
倒是这个病秧子康王,竟然生出如此野望来。
燕翎想起空青的那些话,颇有些不赞同地瞪着周幼吾:“你喝药调理身子便罢了,何苦为了要给臭男人生孩子而喝苦药?若是她们计谋得逞,太子呃,你喝药喝得再多,体内只会积累更多的毒素,反倒于你寿数有碍。”
到后边儿,骄纵任性的公主微微低了声音:“我阿娘,便是这么去的。”
阿娘虽极爱她,可徐家催促得紧,他们需要一个带着徐家血脉的皇子,所以他们不断送补药、送偏方进来。
她阿娘去得这般早,一来是因为各种汤药喝得多了,败坏了身子,二来也是因为实在心力交瘁,没有力气再支撑下去了。
见她总是飞扬的眉眼低垂下去,带了些明显的悲伤之意,周幼吾正想安慰她,却听得床那边儿传来动静。
她回头,看见那个将一头卷毛睡得乱糟糟的胖郎君自个儿坐了起来,见着阿娘阿耶都坐在一边儿,看样子是想笑的,却咧嘴哭了:“阿娘,衡哥儿痛痛!”
他胖胖的指头指了指自己的额头。
醒来才觉得痛。
周幼吾忙丢下边儿的东西,顺便甩开了燕观的,燕翎看得分明,心中不由得生出几分鄙夷,这燕观怎么被周幼吾迷得昏头转向的?
当着她的面呢都敢偷偷拉了,那背着她的时候岂不是还要躺在一张床上?!
周幼吾心疼地轻轻拥住她的胖郎君,轻轻的吻落在他重又温暖起来的胖脸蛋上:“待会儿喝了药就不痛了啊,乖。”
额头痛痛,还要喝药?!
衡哥儿嘴一咧,正准备大哭一场,却冷不丁地被喂了一口红糖醪糟圆子。
他立马就不哭了。
燕观举着勺子慢慢喂他。
见他鼓着肉嘟嘟的脸专心吃东西,周幼吾心下稍安,将胖郎君交给他阿耶,又过去拉了拉燕翎的:“今日真是多谢你了。”
若非燕翎同云太妃她们早有过节,知晓她们的本性,周幼吾也不能这么快便知道是谁要害衡哥儿。
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啦。
燕翎潇洒地甩了甩头,髻边的红宝石步摇跟着晃了晃。
“衡哥儿那儿还要忙一会儿。”周幼吾对着她歉意地笑了笑,“待他好些了,我再请你进宫来话,也叫他亲自同你道谢,好吗?”
什么?!竟是用完就扔吗!
燕翎本来想发脾气,可是看着她那双隐隐带着水泽的温柔眼眸,那口气又消下去了,只得点点头,叮嘱她:“我爱吃辣的,别忘了。”
周幼吾点了点头,笑了,这一点上倒是与燕观很像呢。
回去床前一看,那碗红糖醪糟圆子已经快吃得差不多了,衡哥儿还在哼哼唧唧:“没吃饱”
还敢没吃饱!
可看着胖郎君可怜兮兮抬头看她的样子,周幼吾又狠不下心来了,终究是大人之间为着权欲才伤到了他这个懵懂无知的郎君。
落在阿娘温柔怀抱里的衡哥儿晕晕乎乎的,连额头上隐隐作痛的伤口都不叫他难受了。
阿娘今天好爱他呀。
燕观沉默着将她们娘俩拥在怀里,温热有力的大轻轻拍着衡哥儿的背。
衡哥儿咧嘴笑得更开心了。
阿耶今天也好爱他呀。
他果然是天底下最惹人喜爱的胖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