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2、晋江文学城独家
褚源虽然看不到眼前的情况,但冲天的血腥气,随着潮湿的晨雾扑到脸上、身上,他多年接触这些,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第一反应就是捂住夏枢的眼睛。待听到那女人的话后,他皱着眉头,冲跪在地上大哭的侯村长道:“别哭了,夏娘只是晕过去了。”
着,他单从怀里掏出一瓶金疮药,扔给侯村长:“你先给她上药止血,把人搬牛车上,拉回村里。这里刚结束战斗不久,那两个盗墓贼受了伤,应该走不远,本王和王妃稍后会去拦截他们,你到了村里之后,再叫些男人过来收拾这里。”
顿了一下,又道:“这两个守陵人恪尽职守,是为守陵而死,你告诉他们的妻儿,他们的一切丧葬费由本王来出,除此之外,官田租赁期内他们两家的田租全部免除。”
侯村长惊痛之下,反应有些慢,下意识接住药瓶,等反应过来他了什么之后,来不及高兴,就慌了,忙阻止道:“那些人穷凶极恶,王爷和王妃还是先行回去,由草民去拦截吧”
“老丈回吧,我和王爷有些功夫在身。”夏枢闻着萦绕在鼻尖的血腥气,几欲作呕,他屏着气道:“你先把夏娘拉回去,再过来的时候多带些胆大的人。”
“可是”侯村长还想坚持:“那些人极其凶残,草民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去才合适”
夏枢心中有些暖意,但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让老头儿去。
侯村长见两人坚持,心中惴惴,只好嘴巴颤抖道:“好。”
之后却是半点时间都不敢耽误,赶紧给夏娘上药止血,然后把人搬到车上,拉着人就往候庄赶。
他要尽快回候庄,带人过来。
侯村长走后,剩下的两人一个瞎子,一个被捂着眼,往哪走都不知道。
尽管知道面前的场景会极其血腥,夏枢还是白着脸,扒了扒褚源的:“松开吧,我带你去寻人。”
褚源却没松,他道:“闭眼。”
夏枢不知道他要干啥,下意识闭紧了眼,然后下一刻一条白纱蒙上了他的眼睛。
夏枢试探着眨了眨眼,白色纱带阻隔,地上的血液失了颜色,断肢残臂也模糊了轮廓,视觉冲击消失尽无。
他心翼翼地迈脚,沉默无声地扶着褚源,两人一人拎着一个食盒,朝前方的陵墓走去。
宣和太子去世前只是太子,去世后也没追封,没有单独的帝陵,而是在兴隆帝旁边建了个陵墓,和太子妃两人同棺而眠。
到了石碑前,夏枢便摘了眼睛上的发带,给褚源重新绑好头发。
只是转眼看向墓前时,却忍不住“咦”了一声。
“怎么了?”褚源在他旁边蹲下,打开食盒。
“有人不久前来祭拜过阿爹和阿娘。”夏枢看着墓前香炉里新燃尽的香灰,以及摆在墓前的两盘肉食供品,很明显是刚祭拜过。
皇陵有守陵人,普通人靠近些就会被驱赶,正常除了皇亲国戚外,也不会有人过来祭拜,更别祭拜一位从未登基过、二十年前就已过世的太子。
想了想,他问褚源道:“会不会是夏娘?”
夏娘住在候庄,和守陵人熟悉,若是她要祭拜,守陵人肯定就睁只眼闭只眼了。
而且,侯村长夏娘秋冬季节才会回来,可现在刚入夏,她就回来了,还出现在人迹罕至的皇陵
褚源神情微动,问道:“夏娘脸上可有烧伤的疤痕?”
夏枢摇了摇头,想到空气中扑面而来的血腥气,心情就很难受,声音低沉地道:“没到跟前,什么还没看到,眼睛便被你捂住了。”
褚源仿佛知道他在难受些什么,伸摸摸他的脸。
“褚源”夏枢握住他的,嘴巴张了张,神情犹疑。
褚源却没应他,答非所问道:“昔日外公见多了战乱中的生死,觉得为免生灵涂炭,不应该再主动挑起战火,所以在阿娘提出让他起兵拥立我的时候,他拒绝了。”
褚源神色淡淡地“看”着身前的墓碑:“燕国公也是这样,阿娘的女官是燕国公府的二房嫡出姐元月,她和阿娘是闺中密友,也曾在阿娘死前,向燕国公游,先皇昏庸,永康帝弑兄之后肯定会杀嫂,再进一步就是要篡位,此人豺狼心性,绝无明君之相,淮阳侯府一旦倒下,下一个被开刀的就是燕国公府,到时天下绝无宁日,但燕国公也拒绝了她的提议。”
夏枢愣愣的,他懂褚源的意思,但却不知道燕国公府和褚源之间,竟然还有这么一回事儿。
怪不得元州一直莫名其妙地褚源狼子野心,背后的淮阳侯府更是没安好心,把阿娘被下毒以及双儿被偷的一切锅都扣到淮阳侯府头上,原来竟是握有褚源和淮阳侯府的“把柄”。
“燕国公和舅舅是一类人”褚源神情带着不出来的意味:“他们觉得不过是被步步压制,只要稍稍妥协,和成为引发战火的历史罪人相比,也算不得什么。”
夏枢心中一阵发凉:“他们的妥协就是一个献出女儿,一个献出双儿吗?”
“对。”褚源轻轻叹了一口气:“阿爹去世后,二舅舅愧疚,就听从外公安排,把女儿和我做了调换。阿娘死后,外公才真的后悔,因为他意识到无论他拿出什么去献衷心,哪怕是献出他心爱的女儿和半生挣得的权势,都不是他想全身而退就能退的。而且无论他怎么后悔,都无济于事,死去的人再也回不来了。”
夏枢紧抿着唇,眼中涌出一股热意。
他其实有些想问褚源,为何宣和太子去世,淮阳候褚霖会愧疚,但不待问话,就听褚源道:“我不知道燕国公在夫人死去,双儿没了之后,会不会后悔。但是枢”
褚源“看”向他:“妥协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夏枢懂他的意思,男人们做出妥协,代价很大可能是女人或双儿们去承担,但闻着空气中爆发的血腥气,他还是禁不住难受。
夏娘那些人武功高强,但山上的贼匪都是普通百姓,武功能有多厉害?只要想一想,就知道来盗墓的,八成是有人安排的好。
成功了,褚源会被问责,守陵的百姓们也跑不了;失败了,也能在守陵的百姓中制造恐慌——杀一个人给一刀就能让人痛快死掉,但那些盗墓贼却残忍地把守陵人的四肢、头颅砍掉,开肠破肚,肠子拉的到处都是,可以极尽残忍之能事——夏枢眼睛蒙着纱,看不仔细,都忍不住心中发寒,若是普通老百姓看到,别安心守陵了,夜晚光待在这里,估摸着都得噩梦惊醒,担忧什么时候会这般惨死。这样的情况,百姓们哪里还敢来守陵?
那些人打的注意,夏枢能猜到,猜到了,看到普通百姓死的如此惨烈,他又何尝好受,禁不住就在想,是不是他们不来,百姓们就不会死了。
“若是我们没来,前县令不会被调走,他们面对的有两条路。”褚源道:“一条是重徭役、重税之下,忍不住造反,然后被诛五族。另一条路,则是他们守不住皇陵,陵墓持续性被盗,被人发现后,他们担下所有罪责,男人充军流放,女人或双儿卖身为奴,不过很大可能,他们连安县都出不了,就全数暴毙在这里。”
上一世的晚些时候,安县这里确实发生过叛乱,但很快就被县令安排人给镇压了,那县令甚至为此升了官。之后县令通过大量钱财贿赂,一路平步青云进了京,在褚源还未离京时,那县令行事太过无忌,盗取皇陵陪葬的事情东窗事发,暴毙于狱中。
离京几年后,褚源辗转来到这里,偌大的安县已经人迹罕至,成了大型乱葬岗。
罢,褚源轻叹道:“世道如此,又岂会因你我不来这里,他们就能少受些苦?”
“好吧。”夏枢揉揉发烫的眼睛,声道:“我就是很不安。侯村长那么好,年纪那么大,还第一反应是让咱们走,他去追盗墓贼我怕因为自己自私的选择,让他们陷入混乱中,明明他们都是不错的人,心思也很简单,只是想填饱肚子,好好活着,可是现在连活着都很艰难”
褚源纠正他:“他们不是现在活得艰难,是一直以来都活得艰难,而且”
褚源顿了一下,神色复杂地道:“不止他们活得艰难,所有想好好活着的人,都活得很艰难。”
夏枢一看他表情,就知道自己这一时的心思不定让他难受了,抿了抿唇,他道歉:“对不起。”
褚源沉默了一下,却没多语,侧过身,将他揽进怀里,拍了拍脑袋。
夏枢顿时非常愧疚,抓着褚源的衣袖试图解释:“我只是看见无辜的人死去,心中很惶恐,很愧疚,突然就很迷茫,不是在动摇先前的决心,也很快能调节好心理,希望你别放到心里去,也别觉得我坏的很,话不算话,不值得托付终身,不和我好了。”
褚源不由得轻叹一口气,松开他,抚摸着他的脸,无奈道:“难受是有一瞬,不过你才多大点儿,我怎么会把这些放在心里,和你上纲上线,不和你好?”
夏枢抓了抓脸,顿时有些讪讪的。
“燕国公、外公、还有舅舅,见惯了生死,知天命的年纪还在这个问题上纠结,你才十七岁,见的活人都不一定有他们见的死人多,受惊之下,心中迷茫犹豫,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吗?”褚源听他不话,便放轻了声音,温声道:“你若是见识了权谋斗争下普通百姓所遭受的倾轧和生死,却对他们没有丝毫怜悯与愧疚之心,那才是不正常的。”
夏枢心里舒服了些,懵懵地点了点头。
“不过,你要弄明白一件事情。”褚源话音一转,道:“守护皇陵是他们的职责所在,就算是死了,他们也无怨无悔。”
夏枢摇了摇头:“他们不可能无怨无悔”
从侯村长的话语里都能感觉出来,刚开始守陵是个好活儿,人人都想干,但随着工钱的减少,守陵也几乎变成了服徭役的性质,这些百姓们就不想干了,所以一个班次人才安排的那么少。
“若是死后妻儿不用流离失所,能过上安稳日子,填饱肚子呢?”褚源平静地问他:“他们这一死,可还有怨有悔?”
夏枢一愣,瞬间明白了褚源的意思。
先前在蒋家村的时候,若是他死了,能换一大家子安稳平顺地过一辈子,他也是愿意的。
世道不好,生存都艰难的时候,安宁平顺地过日子就是奢望,若是能满足他的奢望,让他死他都愿意。
其实当初嫁进淮阳侯府,他不就抱的是这种心思吗?
而且劝诫跟过来的丫鬟婆子们,他不也是这么想的吗?
夏枢想着想着,在这场死亡中产生的不安、迷茫慢慢地就消散了。
他跪坐在地上,愣神了半晌,最后一把抓紧褚源的,发誓般道:“那我们一定要保证让他们的妻儿过上好日子,让他们九泉之下死而瞑目。”
“好。”褚源摸摸他的脑袋,给予坚定有力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