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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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像有什么无比沉重的东西压住了心脉, 迫使一切感官都变得迟缓起来。

    力量被抽空, 没有任何留存, 就是想动弹一下手指都做不到, 四下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到, 什么都听不到, 沉闷得叫人几乎要窒息。

    眉心传来一阵又一阵剧痛,仿佛头骨被劈成两半,痛到极处就是麻木, 恍惚中,思绪渐行渐远, 最后去了三百多年前。

    那是个星月交辉的夜晚。

    她躺在冰冷的地上, 手足动弹不得,只能睁眼看着星辰夜空,直至被彻底的黑暗覆盖。在此之前,她好像看到了坠天的流火。

    宗门心法中曾提到每个人魂都对应一颗命星,人魂陨则命星坠, 那时, 她好像有那么一刻觉得,那坠下的辉光会不会就是自己的命星。

    长离很少去想什么,无论是过去, 还是以后,甚至咫尺之畔她都能视若无睹。

    她是记得的,却又如同什么都不记得, 那些真切发生过的事,苍白如空空如也的纸张,甚至连纸张的分量都不及。

    这次,不知为何,她没有刻意去想,仍是不自觉就被牵着回想到了久远的过去。

    大概是眼中所见的前一幕与那时太过相似了吧。

    溶洞顶上错落有致的灵石太像那时的星空。而她也和那时候一样,躺在地上,就像死了一样。

    唯一的不同,大抵是这次她没有看到坠星。

    也许那在溶洞之外的穹隆中吧,她这样想着——凭借只留几许清明的意识。

    几欲再度睡去时,她忽然觉得身子一轻,又被重重砸回了地上。紧接着右臂处传来撕裂的疼痛,自那处开始,似有什么在一寸寸碾过骨骼,刻下刺骨的痛意,一瞬盖过眉心的疼痛,仿佛浑身骨头都被缓慢地碾成了粉末。

    “唔……”灵台上有什么重重刮过,在脉络中乱窜的灵力将一切都撕得四分五裂,她自喉间溢出一声闷哼。

    星辰自脑海中隐去,只剩下一个“痛”字在叫嚣,无休无尽,直至魂魄消散都不会停止。

    她不自觉蜷缩起身子,就在快承受不住时,那股力道忽地消失了。

    耳畔传来零零碎碎的话声,她依稀中似乎听到了“宁”“师父”几个字,可无论如何都辨识不出整句话是什么样。

    痛楚渐散,意识也渐渐飘远,最后,她听到了一声叹息。

    听起来似乎很无奈,又莫名带了些笑声的余音。

    她陷入了深不见底的泥潭,以为这就是尽头,可没过多久,意识忽地被缠上四肢百骸的冷意唤醒。

    “咦?奇怪、奇怪……”

    熟悉的嗓音穿透了深沉的帷幕,落入她耳中。

    那是钟明烛的声音,在自言自语时也总带着抑扬顿挫的起伏,像是在朗声诵读似的。

    而后,清晰的疼痛再度传来,不过这次只有右肩、后腰以及左腕,没有之前那种灵台被碾压的感觉,也没有将死的混沌。接着,一只手伸过来,将她扶了起来。

    手腕上的温度移开了,她迷迷糊糊意识到刚才钟明烛正在握着她的手腕,对方的体温比寻常人稍高一些,在浑身冰冷的情况下这一点更加明显。

    “吃了。”

    一颗珠子贴上了嘴唇,她下意识就照办了。珠子质地坚硬,表面隐约残留了些妖气,内里则灵气充沛,似乎是当初那颗妖兽内丹,入腹后,灵力化开,窜入脉络中,几乎快被冻僵的身子渐渐缓和过来。

    她下意识运行起百里宁卿传授与她的功法,将分散的灵力调归于一处,运行约莫一个周天后,她就听到钟明烛:“好了。”

    神智渐渐恢复清明,那几处撕裂的疼痛倒是更明显了,长离知道这是毒素减轻的缘故,但是她不记得自己除了后腰还有哪里受了伤。

    她坐直身子,待欲去看右肩和左腕时忽然发觉眼前还是一片漆黑。

    “这是哪里?”她迟疑地抚上双眼。

    她已有元婴,视物无需借助肉眼,方才神智虚弱未觉异常,此刻身体情况分明已好了许多,可即使分出灵识仍是什么都看不见。

    “应该是那妖怪的老巢吧。”漫不经心的声调自左前方传来,还伴随着零碎的脚步声。

    钟明烛大抵是在四处乱逛,长离顺着声音方向探出手,不能视物的不适令她的动作远不如以前流畅,先是在所坐的地面上摸索了一番才往钟明烛那边伸去。

    稍高的温度捏住了她的手,靠近不少的声音中沾染上显而易见的疑惑:“你怎么了?”

    不知为何,长离脑海中一下勾勒出钟明烛问话时一边眉毛稍扬的模样。

    “我好像看不到了。”她。

    声音很平静,就像是在“天气不错”一样,但正因为太过平静,所以显得格外古怪。

    换作是其他人,就算不呼天抢地一番,起码也会表现出与话语内容相符的焦急。

    “什么?”

    “我看不到了。”她又了一遍,把“好像”两个字去掉了,在钟明烛愣怔那片刻,她又尝试了一遍分出灵识在周遭游走了一圈,仍是漆黑一片。

    应是掌控五感的脉络出了什么问题。

    很快,脸被托起,她眨了一下眼,确认自己是睁着眼的。

    呼吸在脸上,钟明烛应是凑得很近,下颔被她垂落的刘海拂过,像羽毛一样。以前长离必然是不会注意的,而今却因为目不能视的缘故,很多细的感觉都被放大了,她下意识偏头,往一边躲了躲。

    耳畔立即传来一声轻笑,带着气音。下巴被捏住,以难以挣脱的力道。

    “别乱动。”钟明烛这样,含着笑,分明是温和的嗓音,却莫名透露出一股威慑,像是在警告似的。

    可眼角传来的碰触又的确是极其轻柔的,甚至得上是心翼翼。

    怪异感又自心底冒了出来,长离不知道该如何形容那种感觉。

    似乎是心被什么抵住或者压住,但是没有疼痛,只是有些沉闷和酸涩,就在她思考这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时,钟明烛的手移开了。

    失明的不适忽地加重了几分。

    “是那湖水的原因,等我一会儿,黑水岭,就是因为有黑水才叫黑水岭,怎么还有人那么蠢不闭眼的……”声音渐渐变轻,是钟明烛边边走远了,后面其实已自言自语,不过照她这般嚷嚷法,想来也是不介意被听到。

    长离自然听得一清二楚,她寻思道:有人那么蠢不闭眼……应该是在我?

    钟明烛是她的徒弟,徒弟师父蠢,理应是不对的。可回想起来,昏迷之前,当那墨汁似的水滴落入眼中时,眼中的确有种灼烧般的刺痛。水有问题,应当立刻闭上眼才是,她那时却只顾去看顶上的灵石,又因为中毒的缘故浑身麻痹,根本没有理会眼里的不适。所以才伤到了视感。

    如此来看,她的举动确实不明智,钟明烛的话也并非全然无道理。

    以往钟明烛有了冒犯处,长离会纠正她的言行,也会依照门规来罚她,可这次她却比以往想得都多了一些。

    比如,如果师父做了蠢事,徒弟直言为不敬,不却又是作虚,那该如何是好?

    这么一想,她反倒有些糊涂了。

    时间一点点过去,钟明烛迟迟未归。先前那个问题长离想了半晌也没能有头绪,只得暂且放一边,而后便觉周遭安静得一点声音都没有,似乎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要安静。

    以前她无事时就会坐调息,当神游于物外时,几天乃至几月都是瞬息即过。而今她不知贸然运功是不是会有风险,又因身体情况始终无法静下心来,于是能做的只有“等待”。

    伤口敷了紫灵膏,撕裂的皮肉已经愈合大半,其他一些细的创伤也都被处理过,身下垫着毯子,而毯子下面是平整的砖石,不像是妖兽巢穴,倒像是人居住的地方。

    她尝试着站起来四下走动一下,但是身子着不上力,只能作罢。她觉得应该是体内毒素没有完全除净的缘故。因为刚才那番尝试,手臂上搭着的布料滑了下来,她摸索上外衫,触及毛刺刺的边缘,想起之前斗时那里的袖子被撕了下来。

    修士的外衣多有符术加持,就像士兵是甲胄,能保护修士不受伤害,又因为符术由灵力结成的缘故,一些破损都能施法修补,但她这件外衫上符阵全毁,现在与其是外套,不如是块破布,勉强披在身上,稍一动就滑了下来。

    这还是钟明烛下山前给她炼的法衣,已经彻底坏了。

    这样想着,又是一股不清的感觉自心底涌现,她捂住心口,有些不解。

    难道是中毒的缘故?可总感觉不太像。

    至于具体哪里不太像,她却又不上来。

    这时,脚步声破了平静。

    “我回来了。”

    在话声响起时,长离已认出那是钟明烛的脚步。

    也只有她,明明可以靠灵力瞬息无声移动,却总要故意敲出些声响来,除此之外,长离还嗅到了一丝微苦的气味,是草药。

    “这是什么?”长离问。

    “要的话,这是解药,你与那黑蛟搏斗时,可曾注意到岩壁上有不少裂缝,而裂缝里生了不少杂草?”

    长离想了下,发现确有此事,不过钟明烛没等她回答就继续了下去:“所谓毒蛇出没之处,百步之内必有解药,这黑水也是如此。”

    她似乎非常熟悉黑水岭的事,不一会儿就解释得清清楚楚。长离对此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她虽然是师父,可是任何事情都是钟明烛懂得比较多,况且钟明烛一向对奇闻杂记多有涉猎,天一宗的藏书库一大半都被她翻阅过,长离那些师兄师姐的见识也不一定比得上她。

    黑水岭之所以是这个名字,源自岭中一个毒潭,潭水黑如墨汁,便被称为黑水。后来地势下沉,毒潭隐入山腹,与外界隔绝,所以后人渐渐地忘了那毒潭,只有黑水之名留了下来。而那虺会先天异相大约也和出生在这毒潭附近有关。

    “这草也可以解黑蛟的毒?”长离又问。

    “这倒不行,这厮已修炼成蛟龙,距灵兽只差一步,寻常草药已奈何不了他,况且这黑水起来也不算是毒,而是障,会在你肉眼以及主导目力的脉络上结一层翳,用这草药才能溶掉那层翳。”

    钟明烛边解释边处理那草药,长离只能从各种细碎的声响中分辨她在做什么。

    “那蛟毒呢?”长离觉得体内的毒素已经被解了大半,“你有解药?”

    “没有。”钟明烛一边捣药一边解释,“我割了你手腕,将毒血放了出来,只不过顺带流失了不少灵力,需要以灵药补充灵力。”

    原来左腕上的伤是这么来的,体寒应该也是灵力流失过多的缘故,长离又问道,“为何我右肩也受伤了?”接着她就听到钟明烛发出一声极短促的轻笑。

    “我怎么知道,可能是那三头蛟临死前胡乱挣扎弄的吧。”她这样着,将一盆水放到了她面前,“先清洗一下眼睛。”

    几乎在话音传来的同时,长离感到一只手按到了背上,她顺着力道俯身,很快,双眼就被沾了药水的手帕覆住。

    眼部传来灼热感,就像一开始黑水落入眼中时一样,稍有刺痛,不过眼前一下子亮了起来,像是偌大漆黑的洞穴中点起了一盏油灯,仅是豆大的火苗,却将整片黑幕都扯去了。

    帕子浸入水中,又覆上双眼,拭了十余次后,长离眼中浮现出一些模糊的轮廓,虽不算清楚,但至少能辨认出是什么。

    首先跃入眼帘的便是钟明烛攥着帕子的手,骨节分明,再往下就是一截白皙的手腕,以及垂落的袖摆。

    她注意到那袖摆是白色,印象中对方一直是穿着天一宗青灰色门派服的,不由自主问道:“你换了衣服?”

    钟明烛笑了起来:“我以为你该先关心自己的眼睛,之前的外套被这里的机关弄坏了,我可不想穿的像个乞丐。”

    她移开那盆被染黑的药水,随后又扯出一条纱布,在上面摆上刚弄好的药膏,见长离还在盯着她的袖摆似乎想努力看清上面的图案,止住笑意,面上倒是有无奈一闪而逝。

    “别看了,还要敷药,快闭眼。”

    “恩。”

    纱布缠上,药膏触及眼部,又是一阵轻微的刺痛,长离在附近探了一圈,能看到的都是一些模糊的色块,便索性闭了灵识。

    “你若早些闭上眼,也不会有问题了。” 钟明烛的声音再度传来,倒是有些哭笑不得的感觉。

    “因为顶上的灵石很像星空。”长离轻声。

    “星空?”钟明烛顿了一顿,稍后便自顾自疑道,“你还会惦记星空?印象里你从来不往头顶看。”

    “我没有惦记。”长离的解释一如往常地认真,“我只是记得。”

    “嗯?不如来听听,发生了什么?反正你这样子,我们一时半会儿还走不了。”

    这又是一种新奇的体验,长离意识到她从来没有谈论过自己的经历,一向是钟明烛絮絮叨叨着她的各种事,就算偶尔被问及,也都是一些非常具体的问题,可以用“是”或者“不是”来回答。

    ——或者,在今天之前,她甚至没有意识到那些是可以出来,那已经过去得太久,就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好的。”她忆起当初的场景,发觉一切都是那么清晰,仿佛那是刚刚才发生的。

    其实并不是什么严重的事,她受了伤,躺在地上动弹不得,连转动一下脖子都做不到。那只是一点轻伤,只消稍作休息就能恢复。

    只不过因为那时候她才十岁出头,从未接触过类似的情况。

    “我以为我会死。”

    她的语调没什么起伏,就像在“我看不见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