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那金丹修士追进林子后没多久就把人追丢了, 而且是一眨眼就消失了的, 上一瞬还能看到对方衣衫上显眼的红色, 下一瞬就什么都不见了, 他奇怪道:“咦,人呢?”
话音未落, 足下忽地蹿起一阵灵光, 接着他就觉得体内的灵力迅速往外流去,像被大地吸走似的。
“又是个自投罗网的。”钟明烛笑盈盈自一棵树后走了出来。
这是她曾经对付那鱼妖的阵法,此时如法炮制, 而且比之前更娴熟,那金丹修士哪里能料到, 顷刻间灵海中的灵力就只剩下微弱的一点, 连最微末的法术都使不出来。
“你们在找谁?叶沉舟吗?”
他听到那天一宗弟子如此问道,心里想到叶莲溪的利害,哪里肯透露半点,恨恨道:“关你屁事,识相的快放了我, 否则凌霄君知道了, 毕要你不得好死。”
“要我不得好死。”钟明烛露出玩味的表情,重复了一遍,忽地大声笑了起来, “叶莲溪大概会谢我替他省了些口粮吧。”
“你!”那人脸色一变,正欲斥她不识好歹,然话未出口就生生变成一声惨叫, 钟明烛笑得很温柔,然而那温顺无害的笑容在他眼中却变成了最恐怖的场景。
一簇火苗入了他脉络,眨眼间就将他的右手拇指烧掉了一截,他几乎能闻到血肉焦灼的气味。
“你才金丹修为吧,烧掉了可就没了。”钟明烛慢条斯理道,还戳了戳他的伤口,令他又发出一声痛呼。
那修士很快就冷汗涔涔,先前的气势荡然无存,只后悔十遍百遍为什么要追过来。
“我……”他才了一个字,就觉滚烫的温度在脉络里窜了一窜,翻天覆地的痛楚后,右手只剩下半截手掌,伤口处通红的火焰还在燃烧,继续吞噬这血骨。
“啊,不心。”看着疼到在地上滚的人,钟明烛故作惊讶地睁大眼,好像她真的是不心似的,“所以,叶沉舟在哪?”
“在、在附近,就在附近!”那修士无论怎么翻滚都无法扑灭手上的火,疼得涕泪俱下。
那火灼烧的不光是血肉,还有金丹,继续下去,他一身修为就要被生生焚烧殆尽。他此刻满脑子只剩下叫火止住这个念头,哪里还敢隐瞒什么。
“在附近哪?”钟明烛又问。
“在、在那个方向。”那修士抛出一个罗盘一样的东西,上面有灵气溢出,飘往某个方向。
接了那罗盘,钟明烛微微一笑,道:“那多谢了。”
之后便见那团火瞬时窜高,将那修士整个人都吞噬,他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一声就变成了一团粉屑。
她从储物戒中取出一个玉匣,又从中抽出一张灵符往地上一贴,白光浮起,将地上痕迹吞没。接着她便唤出朱明帖,往那修士指点的方位而去。
没多久,她见眼前身边的树影似乎扭曲了一下,便知道附近藏了什么。解开那里的结界,便见树丛下躺着一个人。
却不是叶沉舟,虽然是侧卧,但钟明烛还是能看得出那是个女人,她失望地叹了口气,但是视线触及自那人怀中滑出一角的东西,表情立刻变了。
不再是失望,甚至比之前还要兴奋。
她快步走了过去,抬脚踩着那人肩膀令她转过来仰面朝上,量了一会儿便发出一声轻笑,接着又“啧啧”了两声。
“可怜的鲛人。”她自言自语道,随后提起那人,丢了个型传送阵走了进去。
传送到的地方也在密林中,只不过与那修士罗盘上指的方向相去甚远,她一边挥出一排灵石布下隐藏气息的结界,一边将那人往地上一丢。
一点都不顾忌这么粗暴会不会加重对方的伤势。
“咳……”被这么重重一摔,那人倒是被震醒了,咳出一口血沫,虚弱地睁开眼。
那是一双很漂亮的桃花眼,左眼眼角下有一颗泪痣,让人看一眼就很难忘记。
哐当,原本藏在那人袍子下的东西掉在地上。是个面具,上面雕着奇特的花纹,钟明烛就是看到了这个才会一扫失望的情绪。
那是叶沉舟的面具,可是面具后的人却不是叶沉舟,至少不是若耶画像上的叶沉舟,也不是所有人知道的那个云中城少主叶沉舟。
“我还以为那家伙戴面具是因为长得丑呢。”钟明烛多量了那女人几眼,嘴里嘀咕道。
面具后那张脸一点都不丑,甚至可以很漂亮,虽然比不上若耶也比不上长离,但也当得上秀色可餐四个字。
没有什么的疤痕,连深一点的印记都没有,只有一颗泪痣,而这泪痣不会让这张脸变得难看,反而使她显出一种别样的风情。
“唉。”钟明烛看着忽然叹了一口气,“果然眼睛还是很重要的,看到这双眼睛后,我就不记得她的下巴几乎和叶沉舟一模一样了。”
面具下露出的下半张脸她其实都见过好几次,此时还是一样的下颔和嘴唇,可是搭配那双桃花眼后,就像是换了个人。
那人只睁了睁眼又晕了过去,钟明烛探了探她的灵海,惊奇地挑了一下眉毛,忖度片刻,便从储物戒里取出一个掌心大的葫芦,捏住那女人的下颚将葫芦中的酒浆灌了进去。
“这可是近万年的灵酒啊,我真是个好人。”她着按住那女人后背,注入几缕灵力去引导她化开那灵酒。
这筑基程度的灵力,少是少了点,不过仅作引导的话,勉强够用。
僬侥城中,叶家别院仍是戒备森严,被各派人马守着,不过这次他们看守的人不再是叶沉舟,而是南司楚。
南府中藏着的六合清风被李琅轩发现后,南司楚就被软禁于此处,此事干系黑水岭妖窟结界,加上千面偃的出现,正道众人已将矛头对准了他。只不过因为叶沉舟失踪,十三门派又要优先照顾在黑水岭受伤的弟子,是以迟迟没有人找他问话。
这已经是第三天,南司楚缩在角落,形容憔悴,哪里还有之前的神气,他甚至在发抖,因为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他想了又想,想到脑袋都痛都想不起来到底发生了什么,起火的地方在他屋中,六合清风也在他屋里,昭然若揭,可他一点印象都没有。
六合清风就像是凭空出现的。
有时候,他脑海中仿佛有模糊的影子在晃动,可什么都抓不住,好像只是疲累至极时生出的幻觉。
突然,门被推开了,突然出现的声响把他吓了一跳。
“谁!”他惊慌地叫道,下意识招出本命法剑。
“是我。”熟悉的嗓音传入耳中,他看着门前的身影,手里的剑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来人是南溟,他气色很差,头发乱糟糟的,衣服上还残留着与人交战的痕迹,看起来竟有几分潦倒。
“叔父!”南司楚眼中浮现出了希望,他一下子扑过去,抓着南溟的衣摆哭道,“我什么都没做,你一定要救救我啊!”
南冥伸出手,似乎想拍拍他的肩膀,可是马上就垂了下来,他叹了一口气,慈爱、不忍、痛惜的神色在面上一一浮现,最后皆化作黯然。
这时他身后忽地又走出一个人,确切地,那人不是走出来的,更像是凭空出现的。
别院里处处设有结界,隐匿法术在此形同虚设,可是在那个人主动显出身形前,南司楚什么都没有看到。
是个瘦的像竹竿一样的女人,她穿着灰色的衣服,头发也是灰色的,眼中没什么神采,整个人看起来都灰蒙蒙的。
“你可以走了,最后一面你已经看到了。”她是对南溟的。
和她的模样不同,她的声音像泉水般动听,可是在南司楚听来就像是寒冷彻骨的兵刃。
“叔父!”他不管不顾地抱住南溟的腿,崩溃地叫道,“一定是有人陷害我,叔父你可以对我用摄神术,对,摄神术,就能知道我干了什么了,我真的什么都没做啊!”
摄神术是分神将自身灵识注入对方灵海的做法,能见对方所见,闻对方所闻,知晓对方身上发生过的事,但对灵海伤害很大,轻者修为倒退,重者心智溃散。几乎没有修士会愿意被这么对待,可是南司楚已没有选择。
南溟握紧双手,沉默良久后,终于伸出手,却是缓慢地将南司楚推开,口中则沉声道:“我会帮你报仇的。”
罢就快步走出了屋子,手一扬,门关上了。
里面再也不会有声音了。
长离耗费了许久功夫,才将那些修士的法器一一挑断,待那些人力竭而退,已过去了一天,她正想去林中找钟明烛,就见她慢吞吞驱着飞剑往这边而来。
“你没事吧?那人呢?”她飞到钟明烛身畔,见她脸色发白,便握住她的手想给她灌输些灵力。
钟明烛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无碍,接着笑道:“我也不知道他追到哪里去了,估计是把自己绕晕了吧,我们快回去吧,外面太不安全了。”
“嗯。”长离伸手一托,将钟明烛扯到自己飞剑上,然后才往僬侥飞去。
天一宗别馆中,木丹心忧心忡忡地看着手里的传信玉简,上面什么动静都没有。
这意味着在外的弟子还是没有找到长离。
那日,他将受伤弟子送回僬侥后,稍作调息就折返黑水岭,不料抵达时,那妖窟入口竟不见了。他料定是里面发生了什么,连忙加派人手在黑水岭搜寻,五泉山的天一宗弟子全部被召了回来,然而至今都一无所获。
“唉,这叫我怎么和师兄交代。”他叹道,这时,忽然有弟子来报,长离回来了。
木丹心只觉得悬了几日的心一下子放下了下来。
长离带着钟明烛进入前庭时,木丹心已在那等候,他还没来得及问长离这几天的经历,就听到弟子传话又有人回来了。这次却是龙田鲤,她面含焦急,见到木丹心和长离才松了一口气。
“我遇到了陆临,他和你们了一架,他做了什么,你们可有受伤?”她问道。
“既然离儿已经回来了,就没人有事了。”木丹心叹了一口气,又道:“其他的,来话长。”
他将黑水岭发生的事简单了一遍,最后道:“我也想不透陆临到底想做什么。”
先是从若耶手中救了千面偃,再是对若耶下手却替她挡了千面偃的杀招,最后又抓走了千面偃。
“他大概脑子有毛病吧。”钟明烛这样。
木丹心又道:“离儿,你们进入那妖窟后可有遇到什么?那入口怎么突然不见了?我们也没法进去找你。”
“里面有一头黑蛟,生了三个脑袋。”不等长离回答,钟明烛就抢先比划道,“由黑水之虺所化,入口不见了是因为师父斩杀了那三头蛟导致结界变了吧。”
听到“蛟”一字,木丹心和龙田鲤皆一慌,但见长离气色尚好,又稍稍安心下来。
“离儿,你随我来。”龙田鲤拉着长离去了丹房,应是想确认一下她的身体状况。
她外形如女童,却是一副长辈口气,这情形看起来有些好笑,钟明烛抿了抿嘴唇,俨然是想笑但忍住了的模样,约莫是因为在两位大长老面前她不好太过放肆的缘故。她本想跟过去,但是被木丹心留住了。
“你是叫钟明烛?”他眉眼间总有股化不开的悲苦,使得他看起来比实际要苍老许多,即使话时和颜悦色,忧愁的感觉仍是挥之不去。
量了几眼木丹心,钟明烛想起他就是入门时站在云逸身畔那个目含精光的黑袍老人,心道怎么才几年这厮看起来就一副快入土了的样子,表面上却是恭恭敬敬的,道:“是的,见过太师叔。”
“不必拘礼。”木丹心摆了摆手,“若非是你,离儿怕是已经落在千面偃手里了,师兄将离儿视为己出,若她出了什么岔子,我可真不知该如何向他交代。”
钟明烛低着头,眼睛藏在刘海投下的阴影中,嘴角蓄着浅浅的笑意轻道:“我那只是胡乱之举,没有添乱就好。”
木丹心又叹了一口气,又与她了几句修炼的事,便详细询问起她们在妖窟的见闻。
钟明烛将三头蛟的情况细细了一遍,还提到了宝库。
“可惜我们出来后就找不到那暗道了,原本还想着等出来后通知师伯们,再合力去取出那些宝物也不迟,所以只取了些应急之物。”钟明烛轻声道,语气似是极惋惜。
“你们没事就好。”木丹心语重心长道,“宝物不过身外之物,本门修炼以自身为根基,无需倚傍他物。”
“太师叔的是。”钟明烛点了点头,之后又把中途遇到南家修士的事告诉了木丹心。
“哦?还有这等事。”木丹心面色一凛,道:“他们勾结千面偃,竟还想伤离儿,待逸儿伤势恢复后必要去云中城讨个交代。”
天一宗为正道之首,他为前任宗主,哪里能坐视门人被欺负,何况还是长离。
丹房中,龙田鲤也在问长离妖窟中发生的事,她一边将灵符贴于长离各处要穴,一边听那三头蛟的模样,确认她身体中毒素已排清才彻底放下心。
听钟明烛以放血的办法替她驱毒,她笑道:“你那徒弟脑子倒是灵活,胆子也够大。”
寻常人就是知道要如何排出毒血,也不敢贸然在自己师父腕上划道大口子,更何况这法子还会损耗大量灵力,稍有不慎就会出意外。
“她一向很聪明。”长离道。
龙田鲤突然注意到长离白衣上多了朱红色的丝线勾缀,发带也变成了红色,之后才发觉是换了一套外衣。红线只勾勒了几处,大体上仍是白色,乍一看和之前那套没多大区别,细看才能看出无论是料子还是剪裁都大不相同,上面的法阵也厉害了许多。
“这衣服是哪里来的?”她问。
“宝库里的。” 长离如实道,“我之前那件坏了。”
“怪不得你那徒弟穿得花里胡哨的。”龙田鲤想起钟明烛也穿着差不多的外衣,只不过上面红色更多,明晃晃的就跟只蝴蝶似的,“我还想罚她去抄几遍门规呢。”
“为何?”
“门派服上有天一宗的法阵标识,她还没出师,哪里能随便换下。”
长离瞥了眼自己的白衣,不解道:“可为什么我从来没有穿过门派的衣服?”
她自生活在天台峰,衣服是龙田鲤准备的,从记事起就一直是一身素白,从未变过。她以前从来没有想过为什么门中其他弟子穿的都是青灰色的袍子,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与他们不同,这时想到便问了出来。
龙田鲤一怔,表情变了变,但很快就恢复平静,道:“那时你年岁太,你师父为了让你灵台清明,在修炼初始不会受天一宗弟子身份这层外因干扰,所以才这样安排。”
原来是师父的意思,长离心想,接着又想到她现在已经知道自己是天一宗弟子了,便问:“那我现在要换上吗?我也还没出师。”
龙田鲤摇了摇头:“你师父都没意见,无妨。”之后上下量了她一番,又轻轻笑了一声,道:“就这样吧,很好看。”
“很好看……”长离轻念着几个字,想起前不久钟明烛问自己好不好看的场景,嘴里“嗯”了一声。
黑水岭下的密林中,一黑一红两道影子忽地没入林中。
“应该就是这里了?”黑色那身影如此道,声音像铃铛一样清脆,“这怎么看起来到处都一个样。”
“我看看,应该是了吧……”红色身影应道,声音略低沉,有些不确定地东张西望,很快就发出惊喜的声音,“快看,在那。”
“啊,是个大姐姐!”黑色身影嗖地窜了过去。
不远处的青岩上,女子昏睡其上,眼角一颗泪痣,印在苍白的脸上,倒真的像是自眼角滑落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