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那是一朵白花, 指甲盖大, 五瓣, 花蕊染着鹅黄, 被几片稍大的圆形叶子簇拥着。清,未散尽的雾霭与初升之阳交错成朦胧的光幕, 而这朵白花沐浴其中, 显得愈发玲珑剔透。
此前前去黑水岭的弟子全部负伤,其余弟子忙于照顾伤员,是以疏忽了扫院落的工作, 才几天功夫,墙角的软泥里就生出了几株杂草, 还有一株悄悄开了花, 就是这朵白花。
天台峰奇花异草数不胜数,钟明烛还在重明居里种上看一大片,长离甚至学过插花,她却“从来没看到过”。而得到长离仙子第一眼垂帘的花,竟是朵的野花。
钟明烛摸了摸鼻子, 混杂着无奈和好笑的神色在面上一闪而逝, 她在长离身边蹲下,跟着她一起量起那朵花来,之后微微一笑道:“这叫喉咙草。”
“喉咙草。”长离念道, “这是草?我以为这是花。”
“指的其实是花下的叶子,入药能治疗喉咙内火,所以叫这名字。”钟明烛轻轻托住下面的叶片, “这是随处可见的野草,很少有人能注意到它们开花的时候,”
“原来如此。”
钟明烛又道:“这还叫铜钱草、白花草等等,不过如果是这花,我比较中意五朵云这个名字。”
“五朵云,这花瓣的确很像云。”长离出神地看着那五瓣白色,眼中渐渐浮现出几许困惑之色,“天台峰上应该也有吧。”
可她在天台峰时,从没意识到那里有花的存在,或者,其他一切,包括草木水石,她都未曾有所察觉。
朝夕相对,理应一早就熟稔每一处角落才是。
长离觉得有哪里变了,也许是从离开妖窟开始,也许是在忆及幼年时满天星辰开始,也许是更早之前。她看到了月落星隐,听到了虫鸣鸟啼,嗅到了清露水的甘甜清冽,天地间似乎骤然多了许多东西。这个世间,原来是有这么多颜色,这么多声音,她甚至能记住钟明烛拉着她在僬侥城乱逛时,见到的那些人是什么表情,惊讶或欣喜,一应俱全。
每一瞬都有五光十色的景致涌进来,有些是第一次见到,有些却是曾经见过但毫无知觉,混杂在一起,嘈杂不堪,吵闹不休。
自回到僬侥,她就没有好好修炼过,每当她试图像以前那样调息,就会被各种声音断,她心中会不禁去想:探到窗前的枝桠上生出了几片新叶,而旧叶落下也许会掉进屋里,枯黄的树叶沐浴在阳光中,就会变成明亮的金色。
她有了杂念。
问木丹心和龙田鲤,他们却让她稍安勿躁,等回门派再从长计议。
“怎么啦?”
她听到钟明烛问,偏头对上对方的眸子,略浅的颜色轻易投射出间的明亮,像是有光在里面流动。
这又是第一次看到,她心想。
明明一直都是这样的,为什么以前会没有看到呢?眼中的困惑更浓了。
“近来,我坐时好像总会有杂念。”她没有隐瞒。
钟明烛一边眉毛挑了一下,疑道:“杂念?”
“风声、雨声、云散月出……”长离垂下眸子,将近来所见所闻一一道来,“有时候坐,明明感觉已经过了很久,可是收功后会发现其实只过了一两个时辰。”
往日数年如一瞬,而今一瞬若隔三秋。
“那不好吗?”钟明烛轻笑,“能发现这些,比那些瞎子、聋子要幸运得多了,再那些可都是极好的,有些人就算不瞎不聋,也不见得能看到听到呢。”
“可是这会耽误修炼,师父修行需摒弃杂念,不为万物所扰。”
正所谓见而不见,闻而不闻。
钟明烛笑了笑,站了起来,却将话题岔到别处:“来,我听闻修士境界越高,若想再突破,就越讲究‘机缘’二字,可是如此?”
“嗯,若非有机缘奇遇,化神便是极致。”
“那师父可知,何为机缘?”钟明烛问。
长离思考了一会儿,答道:“是天材地宝,福地洞天,上古遗迹之类吧,得其一便有望破障。”
“那依你看,须弥之海可是机缘?”
“是。”
水镜真人在洞虚末困顿数百年一无所获,九凝山天降异象后几日内就得以破界飞升,若这都不是机缘,那没有什么能称之为机缘了。
“可是后来又有人曾在须弥之海有所顿悟?那里灵气远比外界充沛,可趋之若鹜的那些个什么前辈高人也不过修为稍涨罢了,化神末那么多人,这两千年来世间可有多洞虚修士?”
长离想了想才道:“没有。”
钟明烛来回走了几步,接着下去:“书上经常提到,某年某日观某某奇象心有所感云云,我以为那‘有感’才是所谓机缘之根本,修道悟道,在于‘修’,也在于‘悟’,你若不见不闻,又何来悟之一字?再者,你天资过人,修炼事半功倍,根本不需要像那些庸才一样为了点微末修为苦心孤诣。”她瞥了长离一眼,面上挂着游刃有余的微笑,又道:“昔玄帝之孙平天水之祸,曰堵为下策,疏为上。摒弃外物为堵,容纳万物方为上。死物才不见不闻,况且,死物欲得道,须得先为人,你既生而为人,又何必学那死物。”
长离觉得钟明烛突然之间就像是变了个人,就是连师父都没有给过她这样的感觉。她看到钟明烛裙摆和背后火焰一样图案,隐约有种那人本身就是一团火的感觉。
肆意张扬,百无忌惮,但又无所不知,无所不能。
但细想之下,她又觉得钟明烛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的,就像当初她服自己体验剑之外的事一样,只不过那时是为了追求突破,而今则是什么都不求。
没有为了什么,如此而已。
“你……”她迟疑起来,“是让我容纳万物吗?”
“我的意思是——”钟明烛回到她身边,蹲了下来,笑盈盈看向那朵花,“风、雨、花、月等等,这些都是天地间本就存在的,不是杂念。那么好看的花儿,怎么能被称为杂念。你在这看了那么久,难道不是因为喜欢吗?”
喜欢?她的确是觉得这朵花很好看,所以不知不觉就看了很久,那应该就是喜欢吧。
长离“嗯”了一声,接着沉默下来,似在认真思考她那一番话,末了缓缓道:“我好像有些懂了,但又好像还是不懂。就像近来我总是会感到奇怪。”这话声音很轻,倒像是在叹息似的,过了一会儿,她又好奇道:“为何你会知道那么多?我没有教过你这些修道悟道的玄理,还有,玄帝之孙是谁?”
“可能是因为我留恋这万丈红尘,不喜玄门法诀反而喜欢野史杂记还有话本吧。”钟明烛的笑极为得意,堂堂玄宗弟子却不务正业,她却一点都没不好意思,“玄帝之孙名文命,乃上古之神,朔原有个冰湖名为泛天之水,那里曾有水源源不绝漫出,淹没了大半个天下,众神移了十几二十座山过去,将泛天之水团团围住,但若有一处缝隙,洪水就汹涌奔出,后来文命凿山川开河道,将其引入四海,才平定了水祸。”
“这些都是真的吗?”长离问,“我只听过昊天帝开辟三界的事。”
“都是几十万年前天地初开时的事了,半真半假,可信可不信。”钟明烛笑道,“若是真的,那文命还是昊天的祖宗,合虚之山成为八荒四合的中心,是在水灾平定之后呢。”
长离道:“合虚之山,就是两位师叔和云师兄要去的地方吧。”
“是啊,大概是什么天大的事吧。”钟明烛这样着。若长离这时候看了她,就会觉得她的笑容变得有些冷。
突然一个弟子找到她们,是程寻让他带话给她们。
原来僬侥城外的传送阵出了问题,现在城中炼器师正在修补上面的灵石,预计要一个多月才能修好,让她们别白跑一趟。
“早知道我就再多睡一会儿了。”钟明烛叹了一口气,看起来非常惋惜。
长离瞥了她一眼,复而将视线落在了那朵白花上。
五朵云,她心里又念了一遍这名字,觉得当真是很好听的。
合虚之山,位于八荒四合正中,曾经天帝所居之地,如今只剩一片荒芜,千岩万壑无声诉当年浩瀚起伏,而无人知。
即使是修真界最年长的修士,也只能从流传的只言片语中推断曾经发生过的事。
神女峰头,方寸之地扩大了几十倍,携传帖的修士们陆续到来,择地而坐。
正道有以天一宗为首的三十宗门,邪道则有千劫门、天问宫等二十门派,云中、昆吾、僬侥、九幽四城的化神修士皆是以个人身份携帖前来,还有一些中立的道行高深的散人。一共三十多位化神修士以及一百多位负责统筹宗门的元婴修士,从正道到邪道,名宿齐聚此地,囊括了修真界七成以上的势力。
云逸他们到的时候,吴回已在那等候,他一袭玄袍,于风中岿然不动,就像是一座石雕,他长得不算好看,也不算不好看,很少有人会注意到他的长相,只会注意到他整个人。
他就像是一把剑,吞吐着锋芒,无形的剑意仿佛能将撞上来的一切都割碎,不是四分五裂,而是变成粉末,随风而散,在天地间再无存在痕迹。已经很久没有人敢向他挑战,有人他即将突破,以他这般精深的功力,一旦进到洞虚境界,不用多久,现在那三大洞虚高手联手也不一定会是他的对手。
不过那只是猜想,如今他仍是化神末修为,与其余百人一样因羽渊仙子的传帖而来。
“师兄。”“师伯。”木丹心,龙田鲤和云逸先后上前行礼,吴回淡淡瞥了眼他们,没有话,只轻轻一颔首,三人便到他身边身后坐下。
之后木丹心简单地将这些日子发生的事告诉他,还道:“若早知那陆临会来,就该请师兄去才是,不过好在离儿安然无恙,我和逸儿没有铸成大错。”
“嗯,我知道了,无事就好。”
吴回如此道,他话一向很少,就算是对自己唯一的传人也总显得很冷漠,听闻长离屡遭危险,他一句担心都没有,就连木丹心和龙田鲤有时候都看不清他。
在外人眼中他极为偏袒长离,实际上他又待长离非常严苛,能毫不犹豫地将年纪的她送入那剑阁中,是铁石心肠也不为过。但若无他这份铁石心肠,长离也不会如此快就结成元婴。
突然有一人走过来,竟是陆临,他面上是惯常有的那种冷笑,带着些嘲弄,好像眼前的一切都如同蝼蚁。
“陆临,你来做什么?”木丹心先开口。
陆临瞥了一眼他,就将目光放到吴回身上,道:“来看看你们。”罢,他竟忽然出手击向吴回胸口。
羽渊仙子潜心修道,不喜正邪之斗,在场的人相互敌对的不少,不过都识相地与仇家离远远的,眼不见为净,谁能想到陆临竟敢出手。
他修为在木丹心和龙田鲤之上,两人阻他不住,云逸只有元婴修为,连看都看不清,更是有心无力。
接着,只听嗡一声清吟,陆临蜻蜓点水似的在吴回衣衫上轻触了一下就回身,眨眼已至极远处,他捏着一片的玄色不料,一滴血自手背上滚落,然后是第二滴,第三滴。
吴回由坐改为站,看起来除此之外什么都没做,只有修为极高者才能看清,一瞬间,他灵海中的本命灵剑飞出又收回,伤了陆临的手臂。
陆临看了看手里那片布料,道了两个字:“不错。”
他受伤,而吴回只损了衣料一角,胜负如此明显,他却没任何不甘或者震惊的情绪,反倒是犹如一切都在预料中那般,笑容中仍带着几分嘲弄。
两人相对而立,危险的气氛似一触即发,这时羽渊仙子的声音自邈远处传来:“我好像过,不论正邪,来了合虚之山就要放下前嫌。”
每一个字,她的声音就近一些,待完,她已立于神女峰北首最高处,青衫翩然,隐有仙人之姿。
“是我冒犯了,抱歉。”开口的是陆临,令不少人都露出惊讶,他们还等着看这桀骜不驯的昆吾城主会如何出言不逊呢,没想到他竟抢先道歉了。
完后他就随意寻了个地方盘腿而坐,丝毫不理会其他人的眼光。
吴回也坐回原处,表情变都不变,两个人看起来倒比其他人都更加置身事外。
在场其他人有松了一口气的,也有惋惜两人没有真的起来的,还有目不转睛看着羽渊仙子的——那目光饱含期待与焦灼,更有一分暗藏的狂喜。
“诸位皆是此界翘楚,前途不可限量,远道而来,我本应设重宴为诸位接风才是。”羽渊仙子环视众人,声音缓缓推至每个角落,“只不过我素来不喜虚礼,诸位皆知我不问世事,一心求道,今日我邀诸位前来,便是要论‘大道’之事。”
几乎所有人在听闻“大道”二字时,心神就不由自主激荡起来,他们多修为深厚,早已到了心如止水的境界,但此时此刻都难以按捺住汹涌澎湃的心绪,一时间,神女峰上灵气乱窜,乌云降下,激起的狂风几乎要将整个山头卷走。
于此界修士来,大道即道法大成,羽渊仙子所要论的“大道”就是——
破界飞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