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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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时并不是松懈的好时机。

    这些天来的事到底藏着什么阴谋, 那个灰衣女人怎么样了, 那团白影又是什么, 若疑虑是丝线, 那信手一拈就是乱麻一团。

    可在长离心中,这些都变得无关紧要起来。

    连一直如影随形的梦魇也愈发模糊, 钟明烛的嗓音和气息覆将那些痕迹覆盖, 溺水的冰冷也在对方稍高的体温中渐渐消退。

    果然真的离开那个地方了,她暗暗叹道。

    两人都没有话,经历此前那场鏖战, 长离连抬手的力气都不剩,钟明烛索性抱起她, 寻了个平坦处挥手拂去地上的碎石, 然后铺下毯子就地坐下。

    坐下后她一手紧紧搂着长离,空出那手从储物戒里取出个药瓶,给长离服下。

    药瓶的浆液有些像蜂蜜,甘甜清香,并非出自天一宗丹药房。

    大概是从黑水岭妖窟带出来的吧, 长离心想, 服下之后,她很快就感到灵力在脉络中游走起来,亏损已久的灵海很快得到滋养, 之前自残遗留的创伤也渐渐愈合。

    这时候坐调息,能更好地汲取其中灵力,得到事半功倍的效果。长离却一反常态地没有运行功法, 依旧任由自己靠在钟明烛肩头,灵力流转的同时,眼底浮起朦胧之色。

    意识渐渐抽离,她闭上眼,这次,没有彻骨的冰冷,虽然是在深夜,她却觉得正沐浴在温和的阳光中,被花香包围。

    待长离的气息变得悠长平缓,钟明烛抽出那条斗篷替她披上,然后扶着她躺下,之后又从储物戒中取出一支蜡烛点燃放在长离身边,碧青色的轻烟自蜡烛中飘出,绕着长离游走一圈后没入她体内。

    这时,白虎自树影后走出,原本比钟明烛还高的体型,每走一步就变一点,走到长离跟前时只有半人高,它背上驮着的两个袋子,也随之一并变了。它先是走到长离身边嗅了嗅,然后退后几步靠着长离趴下,甩了几下尾巴懒洋洋道:“七海樾藏了一千年都没舍得用的云菱花蜜和碧丹龙涎,你倒是一点都不心疼。”

    那两味灵药都蕴含了上千年灵力,是千劫门的无上密宝,化神修士服用后都能很快恢复耗尽的灵力,给现在的长离疗伤,颇有些大材用。

    “反正是平白得来的,万一之后被人发现不定还会惹来麻烦,不如趁早用了。”钟明烛满不在乎地挥了挥手,之后问道,“那人呢?”

    “跑了。”白虎闷闷不乐道,着还拿爪子在地上扒拉了几下,“我本来想先弄断她的手脚再问话,结果眼前突然一暗,反应过来时她已经不见了,唉这样子真不方便。”

    “变暗……”钟明烛轻敲着手走了几步,忽地沉下脸喝道:“姓姜的,给我滚出来。”完后好一阵子,四下都静悄无声,她又皮笑肉不笑道:“装死也没用,别忘了你还带着那枚玉牒呢,再不出来,你掂量下后果。”

    “别!别别!”她话音刚落就有声音自虚空中飘出,随后,只见杏色的长裙渐渐显出,姜昭就站在离钟明烛十几步的地方,她皱着脸活像是被人在痛处捅了一刀,这倒让这张脸多了不少辨识度,看了看钟明烛的脸色后讪讪一笑,而后掏出那块的玉牌左瞧右看,疑道:“这玉牒上还藏着其他法术吗?”

    钟明烛却道:“没有,我随口的。”

    姜昭当即一愣,然后飞快地将那玉牌一丢就欲遁走,只是还没来得及念诀就被妖气罩住,一回头,发现那只白虎一脚踩在她的影子上,从掌心探出的爪子看上去比刀子还锋利。姜昭敢保证,对方能在自己隐匿之前碎自己的灵海,于是她只得“噢”一声老老实实站在原处,不搞任何动作。

    钟明烛踱到她面前,眯了眯眼冷声道:“你一直跟着我们?”

    “嗯。”姜昭躲闪着她探视的目光,“本来想看七海樾和观砚怎么狗咬狗,结果你们过去了。”

    钟明烛冷哼了一声,又问:“为什么要救她?我可不记得你们之间有什么同门之谊。”

    “她要是死了,我就要回去当掌门了。”姜昭一提到“掌门”两个字就忍不住皱眉,“那样的话这辈子都没什么盼头了。”

    钟明烛惊诧地一扬眉,浅眸中掠过一丝忍俊不禁,道:“怪不得你修为明明比你师妹高,每次见了她却像老鼠见了猫。”

    “不敢当、不敢当。”姜昭苦笑,“我只求她能早日放下执念。”

    “就算她想放下执念也太晚了。”钟明烛的声音蓦地冷了下来。

    姜昭听她口气不善,顿时急了:“你想做什么?森罗殿里连罐酒都没有我可不想回去!”

    “不想当掌门又不想死,你怎么那么麻烦。”钟明烛冷哼道,“不过我告诉你,除非你时刻不离守着你师妹或者利索点自废修为,不然这个掌门,我看你你迟早要当。”

    “这、这这……”姜昭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都想哭了。

    她也知道自己的逃避只是在拖延,但以前这种顾虑只是隔老远在蹭的钝刀,她大可装作没看到先自己玩个尽兴,可现在那柄钝刀却被磨锋利架到了她脖子上,再近一点就能印出血痕来。

    “就没有别的路吗?”她心翼翼道。

    “当然有。”钟明烛的声音透着古怪,仿佛姜昭在问什么蠢事一样,“我只是奇怪,为什么你那么久来都没想到。”

    听出钟明烛有办法,姜昭顿时兴高采烈起来,也不管钟明烛表情中显而易见的嫌弃,急急问道:“什、什么路?”

    “森罗殿可还有人能制约你二人?”钟明烛却改口问起别的来。

    “没有,只剩下旁系的弟子了。”

    “那你师妹死了后,又有谁能逼得了你?”

    “可森罗殿需要掌门啊。”

    当了掌门后就要收徒,收徒后要传授他们功法,要在那暗无天日的地方度过一辈子,姜昭光想就觉得头要炸了。

    钟明烛摇了摇头,一副头疼不已的模样,语气听起来也颇有些恨铁不成钢:“你就不能随意指派个人接替你当掌门吗?或者索性散了门人让这修真界从此不再有森罗殿。”

    “啊?我……”姜昭霎时像是被了一闷棍,神情迷茫结结巴巴道,“这岂、岂不是令先辈基业毁于一旦。”

    历来仙宗多半灭于纷争,但凡掌门还活着,就会千方百计将道法传下去,恨不能千秋万代永不没落,从没见过自行解散的。

    姜昭想过无数种办法,但从来没有想到过这点。

    “开宗立派的人早就连灰都不剩了。”钟明烛没好气道,“门规是你派祖师爷立的,等你当了掌门,为何改不得?”

    “是啊,为何改不得……”姜昭喃喃附和道,起初极声,而后猛地一拍脑门,大笑道,“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正道守义邪道无义,虽截然相反,但耳濡目染下终归会在心中形成种种界限,她自诩洒脱,实际上还是被困其中而不自知。

    见姜昭欣喜若狂,钟明烛脸上的嫌弃越发明显,摆了摆手道:“罢了,看在你之前出手相救的份上,这次不和你计较,你走吧。”

    “不行。”没想到姜昭却摇起头来,“你帮了我这么大的忙,我一定要好好谢谢你,让我想想,我师妹的脑袋如何?”

    一直沉默的白虎这时候忍不住道:“也变太快了。”

    钟明烛则不以为意笑道:“那也太廉价了。” 她量了她几眼,忽地露出愉快的笑容道:“不过我倒是想到,有件事可以让你帮个忙。”

    “什么事?”姜昭警觉道,“太麻烦的可不行。”

    “很简单。”钟明烛抽出一张符纸,飞快地在上面勾画了几笔,然后叠起来交给了姜昭,“替我送个信。”

    “不需要加个封印吗,就不怕我……”姜昭瞥了一眼,便把“偷看”两个字咽了回去。

    纸上尽是一些奇怪的符号,和六合塔内的灵纹有些相似。她知道钟明烛为什么不加封印了,因为根本不怕被偷看,她甚至可以光明正大看,反正看不懂。

    “给谁?”

    “我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哪,不过你跟着它走就可以。”钟明烛着又取出了什么,手一张。

    只见一只周身缭绕紫电的鸟张开翅膀,飞快地冲上云端,下一瞬,姜昭就消失了。

    就像是被一下子抹去了似的。

    白虎没有阻止,但是看起来有些困惑不解,估摸姜昭已走远便问钟明烛:“你相信她?”

    钟明烛却狡黠一笑:“就算落到旁人手里也无妨,不定还能顺藤摸瓜知道是谁造的六合塔。”她顿了顿,又道:“来刚刚你有没有看到巫禾的手腕,上面是不是有一点红印?”

    白虎想了想,很快惊讶道:“你怎么知道?”

    “因为七海樾和观砚手上也有,还有伪装成主持看守六合塔的那个修士,应是与人结了血契。”钟明烛抱着手边踱步边道,语气稍有些不确定,“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和五灵门的法门有些像,但杜玄则没那么大本事,我觉得可能和前阵子合虚之山的事有关。”

    “是羽渊。”白虎眸中闪过危险的光芒,爪子一扣,在地上划出深深的痕迹,它扭头看了眼背上的袋子,“不知能不能从这两人嘴里问出什么。”

    “但愿吧。”钟明烛叹了口气,一连串事始料不及,连她面上都出现一丝疲倦。他们原想从七海樾和观砚嘴里撬出他们的秘密,可才封住他们的灵海就察觉赤羽那出了问题,只得暂且将两人擒住,待安稳后再做算。

    她瞥了眼夜色,思忖半晌,忽然笑了笑,轻松道:“不过也还好,六合塔毁了,不管他们的目的是什么,都得等上一阵子了。”

    着她脚步一顿,目光落在长离身上,悄然累积的焦躁骤然被抚平。

    阳光洒在脸上,耳畔是久违的安逸宁静。

    温暖的气息在脉络中游走,轻抚过坚硬紧绷的棱角,使一切都陷入柔软的舒适中。

    长离缓缓睁开眼,久眠初醒,她没有像前几次那样浑浑噩噩,神智清明,似反复洗涤后的镜子。

    她醒来后第一件事就是找钟明烛,灵识一探,发现钟明烛就在屋外后,便闭上眼又躺了一会儿。

    脑子里将这几日发生的种种梳理了一遍,才撑起身子,松软的斗篷滑了下来,她捧住那件斗篷,认出这就是在妖窟时钟明烛用来给她取暖的那件。

    斗篷上传来稍高的温度,就像来自钟明烛本身似的。

    屋里布置了疗伤结界,关键处镇以朱明帖,一看就出自钟明烛之手。

    身下是一张简陋的木床上,破旧的屏风挡住了房门,她立刻认出这是那妇人的屋子,披着斗篷起身,视线落在床畔的矮几上,原本松松捏着斗篷的手不自觉握紧,像被刺了一下。

    那是半块玉牒,边缘刻着天一宗的黑色玄纹以及半个“寻”字。

    天一宗弟子的身份玉牒上都刻着自己的名字,上面施了古老的密咒,融入了主人的灵力,尤其是时日久了,与主人的关系会愈发密切,而今那玄纹中已无丝毫灵气。

    连温润的白玉都失了光泽,看起来就像块硬邦邦的碎石。

    她握住那块冰冷的碎玉,尖锐的棱角抵在掌心,很快磨出几道红痕。

    这时屋外传来轻微的响动,她便绕过屏风走了出去。

    院子角落,钟明烛正在将白色的纸符洒在一座新坟上,那纸符其实只是在普通白纸上用朱砂画了些符号,并非修真界的灵符。

    石碑上刻了几个字:沂水王氏之墓。边上还写了一段铭文。

    长离没有刻意隐藏气息,一出门钟明烛就发现了她,待她走到身侧便笑了笑道:“我在屋里找到了她的出生文牒,沂水是此处凡界地名,有了这石碑,她往生时也不会受怨念所扰。”

    是那妇人的墓。

    “你……”长离眼中闪过一丝困惑,在她印象中,钟明烛并非是会怜悯的性子。

    钟明烛看出她的疑惑,又笑了笑:“她帮了你吧,再借了屋子,总不能让主人暴尸野外。” 着递来一炷香道:“刚好现在是第七天,是归魂日。”

    长离点了点头,接过那柱香插在坟头,拜了一拜。

    她修为颇深,为凡人魂魄祈福一拜即可,若多了,凡人魂魄很可能承受不住直接灰飞烟灭。

    钟明烛注视着她的举动,新奇的挑一下眉。

    以前的长离,若无她提醒,遇到同门遭难可能都不会主动拜祭,勿论一个凡人。

    “感觉你好像变了。”她道,话中多了几分探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