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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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幽暗的地穴中, 七海樾早已不复以往光鲜, 她重伤未愈, 修为又被封, 短短几日看起来就像衰老了十几岁,皮肤黯淡无光, 连眼角都攀上了细纹。

    钟明烛大摇大摆走进地穴, 上下量了七海樾一番,抿了抿嘴,露出嘲弄的笑:“简直认不出来了。”

    七海樾费力地挺直身子, 虽然狼狈至极,可她还是极力想维持一门之主应有的威严, “不如趁早收手, 若再执迷不悟,千劫门不会饶过你们。”

    千劫门三个字,只消出就足以摄住不少修士。钟明烛往后撤了半步,面上浮现出若有所思的神色,道:“那我有什么好处?”

    将她后退的举动收入眼中, 七海樾心中当即出现一抹算计。被擒之前, 她见钟明烛姿态狂妄又有道行深厚的大妖跟随,便以为她深藏不露,而今再三审视, 看出钟明烛的修为并非作假,又见那白虎没有一起跟过来,起初的几分惊惧渐渐散去, 变成胜券在握的笃定,她勾起嘴角,蛊惑似的道:“我可以将玄门功法尽数传给你,不光是我的,还有那个观砚的,千劫门和清微派功法各取其长,你必能跻身巅峰之列。”

    钟明烛听后挑了挑眉,一脸惊讶道,“我听千劫门和清微派的功法都是不传之秘,你能这么慷慨?”

    七海樾心道若能登上飞仙台,这些根本不足一提,却又不想让区区一个筑基弟子看轻了,便道:“你若拜入我门下,那便不是不传之秘,我必定倾囊相授。”

    “拜入你门下、拜入你门下……”钟明烛轻声重复了两遍,眼中闪动着古怪的神采。七海樾以为她被动,目中掠过一丝窃喜,下一瞬,她就听到了张狂的笑声,那抹窃喜顿时凝住。

    笑够后,钟明烛凑到七海樾耳畔,轻轻了几句话,后者面上的血色顿时退得干干净净。

    “你、你……”七海樾睁大眼,脸顿时扭曲起来,愈发看不出原本模样。

    “吧,六合塔到底是用来做什么的?”钟明烛慢悠悠退远,她笑得很温柔,嗓音也很温和,可她每一个字,七海樾眼中的惶恐就多一分。

    这个叫人闻风变色的千劫门掌门全然失去了原本的风度,看起来就像是个卑微乞怜的蝼蚁。

    “我……”她吐出颤抖的字眼,“我,六合塔是——”

    可她的话至此戛然而止,接下来,她像是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眼睛忽然凸起,浑身骨骼发出咔啦咔啦的响声。

    钟明烛眉头一皱,心道不好,紧接着就觉灵力疯狂涌来,将整个地穴撼得摇晃不止,她身上立即浮现出白色的灵纹,那是过来时百里宁卿给她设下的防护结界。两股力量撞在一起,她被甩了出去,重重撞到了石壁上。

    待灵力散去后,七海樾已变成一具枯骨,并且正在迅速化成粉尘。钟明烛扶着石壁站起来,抹去嘴角的血迹,骂了一声。

    炼药房中,炉火鼎盛,竹茂林自药盒中取出几株草药一并排开,细细挑选起来。

    这长生引配方极其复杂,非但方子中的材料都是稀世罕见的珍宝,工序更是多达数百重,这药方其实并不是竹茂林的师父所创,而是他在合虚之山附近的一处遗迹中得来的。

    妖族修炼比凡人难,但却拥有更漫长的寿命,竹茂林的师父也是妖,应是在三界分辟后不久时修出灵识的,他在合虚之山附近偶得上古遗书一卷,花费了上千年才译出其含义,知晓是个有起死回生奇效的药方,只不过那时候他已是大乘末期,才凑齐一半药材就迎来了渡劫期,便将所有家当连同那个方子交给了竹茂林,自己则只字不留洒脱离去。竹茂林那时灵识初开,尚处于蒙沌之中,他至今都不清楚师父是飞升了,还是在天雷中神形俱灭,直到后来道法有所成,他才发现了这个未完成的方子。

    他心想师父醉心丹术,未炼成此灵药必是一大憾事,于是就起了替师父炼成灵药的念头。修炼之余,他跑遍九州四海,断断续续将剩下的药材筹齐,只余一味鲛人血。

    方子上写的其实不是鲛人血,而是半神之血,因为那个药方似乎是为了某个凡人所开,起死回生需以神力重塑三魂六魄,但方子上纯正的神之血与凡人血脉无法相融,而半神之血则兼有神力与融于凡人血脉的功效,是故只能用神与凡人后裔的血液。

    三界分辟后,神裔渐渐销声匿迹,近几千年来更是连传都快被遗忘了,他去过许多荒僻的地方,都没发现任何蛛丝马迹,直到几百年前好奇跟踪孤鸿尊者前往了东海,才在那发现发现了鲛人的行踪,不过最后还是被若耶逃了。那时候,遗憾是有,但也没有太过耿耿于怀,毕竟于他来那只是缅怀先师之举,要有多深执念,也不见得。

    没想到原本的一时念起,如今却变成了势在必行。

    踏踏的脚步声传来,他笑了笑,没有分神去看是谁,这宅子里,走路会这么大声的只有一个人。

    钟明烛从储物戒里取出了那只白玉匣,递到竹茂林面前晃了晃,道:“空了。”

    “你倒是大方得很。”竹茂林摇了摇头,接过那玉匣,瞥见钟明烛嘴角的血痕,露出惊讶之色,“你受伤了?”

    “七海樾死了,和六合塔前那个修士一样,多半是与人缔结了什么了不得的盟约。不过她修为太深,我不心被波及到了。”钟明烛没好气挥了挥手,“伤罢了,过几天就好。”

    竹茂林无奈地将白玉匣收回自己囊中,“之后我再备些灵符给你吧。”

    “有劳了。”钟明烛摸了摸鼻子,“我也没想到会用得那么干净,都怪那些苍蝇太烦人了。”

    “那些是苍蝇,现在的你岂不是虱子?”竹茂林笑了一声,而后又叹了一口气,眉宇间浮现出愁意,“抱歉,我理应送你们回去的。”

    “无妨,应付得来。”钟明烛漫不经心量着架子上琳琅满目的药材道,那些都是以一介天一宗弟子难以企及的珍宝,她看起来却懒洋洋的提不起半点兴致,踱了几步后她又道,“长离需多久才能出关?”

    她直呼师父名讳,口气听起来竟自然得很,若是被同辈弟子听到,恐怕要胆战心惊好一阵子。

    竹茂林忖道:“这我倒是不清楚,少则数年,多则数百年,她这样的天赋,我也是第一次才见到。”着,他面上浮现出钦佩之感,叹道:“三百多年便有望至元婴后期,若非亲眼所见而仅是听闻,我一定是不信的。”

    “就是话本里也不敢这么写。”钟明烛笑道,“天一宗的想法倒是很妙,你以后那帮修士会不会都竞相效仿。”

    “这几十万里挑一的情况,单是效仿,哪能得其精髓。”竹茂林摇了摇头,“不过来我也很惊讶,几个月前,她尚未突破瓶颈,我原以为她会止步于此。”

    “也许多亏了六合塔吧。”钟明烛的表情一瞬阴沉下来,“她曾过,若想有所突破,须得先入世,那应是天一宗替她安排的修炼法门。六合塔中的轮回幻象,倒是与入世之相契,只是不知道羽渊从何得知的。”

    她皱起眉,思考片刻,又道:“最奇怪的莫过于六合塔已建了四五百年,那时候,她还没出生呢。”

    “羽渊的话,图谋的只可能是破界飞升。”竹茂林若有所思道,“只是不清楚这和长离有什么联系。”

    “只能静观其变了。”钟明烛难得显出忧愁的模样,“我先等你第一剂药炼好,之后的话,若她年内不出关,我只能先走一步了。”

    竹茂林点了点头道:“也好。”百里宁卿没有和他过,但是他立刻猜出钟明烛为何要等第一剂药完成再离开,只是这些都无需刻意提及,缘起缘灭皆在不言中,他沉默片刻后又道:“那以后你算怎么和她?”

    钟明烛眼中一瞬出现挣扎之意,只是很快就放弃似的摇了摇头,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抬头看向招摇山所在的方向。

    视线所及处,树影轻轻摇曳,宁静好似世外桃源。

    可平和的表面下,却有暗影悄然滋生,一点一点蚕食稳定之相。

    更何况,就算是真的世外桃源,也逃不过沧海桑田。

    如昆仑山,如泛天之水,如如玉壁前曾繁极一时的桃林。

    若木顶端,淡青色的光芒四下游弋,若星辰,最外围疏疏落落,及中央,则愈发紧密,直至牵扯成丝丝缕缕的细线,茧似的将素白的身影包裹。

    一重道,一重障。每个修士在修为提升时都会遇到大大的屏障,不但不同境界之间好似隔有天堑,同一境界内同样铺满了障碍。

    同样是元婴修为,有人能够有机会突破重重障碍修炼化神之境,而有些人修炼出元婴就已是极致,被无形的屏障阻挡,从此却步无法精进分毫。

    那样的障碍,被称之为心魔。

    长离眼前渐渐明亮起来,她看到了重重交叠的影子,飞快地变换着,记载了她曾经目睹的一切。

    风雨飘摇下,剑阁中寒气如霜,屋檐的雨滴滑落,得墙角的青草轻轻晃了晃,稍纵即逝的景象,鲜明倘若就在眼前,以及穿梭在密林中,渐行渐远的模糊身影。

    最后,这一切都变作了熊熊燃烧的火焰。

    缭绕的灵力骤然散开,长离睁开双眼,望着身前繁茂的枝叶,一瞬露出茫然之色,定了定神,便将视线投向远方。

    山仍是那座山,地势崎岖,曲折的径迂回缭绕,轮廓与入关前一模一样。可是细看之下却又大不相同。林中的树木少了一些,又多了些新的,许多植都被变了颜色,还有一些掉光了叶子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梢,斗的痕迹被清理得一干二净,就好像从来没发生过一样。

    已经过了多久?

    那树林变了大半,看起来已经过去了很久。

    她缓缓站起,只觉体内灵力充沛,无丝毫亏损之感,非但如此,手足轻盈,灵识犹如被洗过般清明,此前目力不及处如今也能够看得清清楚楚,这些都昭示着她修为得到了很大提升。

    修炼出元婴之前,她的修为几天就能涨一大截,之后,就被困在了原地,足足百年修为无多长进,而今这般修为大涨的感觉竟让她觉得有些陌生,瞬息的晃神后,她自若木上跃下,漆黑的眼中没有欣喜,没有得意,没有任何修士功力大进后会有的情绪,相反,那堪比古潭的平静下,倒是有一丝微的忧色。

    在她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之前,身子已飞快地往传送阵奔去。

    修士运功突破境界时,全部灵识皆游于太虚之境,难以察觉外界时节变化,此番一运功,耗时少则数月,多则数年,甚至上百年。元婴修士寿元可达千年,她才三百余岁,百年于她而言无足轻重。

    ——可筑基修士寿元至多不过两百年。

    如果……

    她眼中浮现出懊悔之色,却不敢再往下去想。

    传送阵上忽地浮现出一团白光,是有人来了,而长离一心思忖自己已闭关多久,始料不及下一个没收住,便与来人重重撞到了一起,然后跌跌撞撞了几步一起绊倒了,接着,她听到那人狠狠骂了一句。

    那是她熟悉的嗓音。

    钟明烛捂着鼻子,约莫撞得的确有些狠,两条眉毛都皱了起来,浅色的眼睛中显出怪怨之色。

    “你做什么!”她应是恶声恶气的,但因为捂着鼻子的缘故,听起来没什么威慑,不过就算她真的暴跳如雷在怒骂,长离大概也不会被影响。

    那些模样,她都见过的,哪怕那时候没有留下太多印象,但其实都记住了。

    近在咫尺的脸庞看起来与以往没什么变化,清秀斯文,眉眼间却隐隐藏着桀骜不驯,漆黑的眼眸中,纠缠在一起的焦躁和不安渐渐散去,长离稍迟疑便坦然道:“在找你。”

    “找我?”钟明烛愣住。

    “元婴修士闭关,可能会耗费几十年,甚至上百年。”长离道,她起初直视着钟明烛,到后来却缓缓垂下眼,声音也轻了许多,“我这有,多久了?”

    钟明烛注意到长离的躲闪,唇角当即浮现出笑意,看起来一下子就神采飞扬起来,她撑着身子往前,凑到长离耳边声道:“师父,能不能先起来,你压着我的腿了。”

    长离一僵,这才意识到两人此时靠得有多近,钟明烛的吐气每一下都能在脖颈上洒下热意,她含糊地“嗯”了一声,下一瞬身子就退到了泉水边,手抬了抬下意识想去捂住脖子,可才抬到一半就瞥见钟明烛肆意的目光,她不自觉抿紧嘴,缓缓将手放下,随后就听到了对方嚣张的笑声,她忍不住问道:“你笑什么?”

    钟明烛朝她扬了扬眉毛道:“当然是因为想笑啊。”一副你能拿我怎样的得意表情,之后才慢条斯理起身,和长离起时间来:“才过了三个多月吧。”

    长离点了点头,又道:“山下的林子看起来和之前不一样了。”

    平静的嗓音中隐隐混杂了些许顽固,仿佛在辩解似的。

    “妖之国也有四季轮回啊。”钟明烛笑了笑,云清风淡足以将蠢蠢欲动的不安定尽数散。

    她边边走到若木下,量了一会儿就跳了上去,轻巧地踢了一下蒲团,寻思了一会儿就问长离:“你为何会那么快就出关?”还未等长离回答,她就摆了摆手道:“罢了,这地方灵气充裕,修行久些必定受益匪浅。”

    她口气老成,一点都不像是天一宗最年轻一代的弟子,倒像是在指点长离修炼的前辈。

    “的确会受益匪浅。”长离早已习惯,是以非但没有责怪她没上没下,反而坦然应了一声,她因忧心钟明烛草率收功,如今见对方安然无事,心绪恢复宁静,便可继续运功。

    钟明烛瞥了她一眼,笑了笑继续下去:“今日过来本是想看看你,道个别,没想到这么凑巧。”

    这话好似巨石入水,心中的安定霎时被击碎,长离移至树顶,神情中不自觉带上些许焦急,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钟明烛意外地挑了挑眉,随后,眼中浮现出更深的笑意。

    那抹与世隔绝的素白,已沾上了烟火气。

    而且,色调还如此浓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