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传送阵快修好了, 竹先生你闭关耗时弥久, 我就想先回云浮山报个平安。”钟明烛没有继续捉弄长离, 而是一本正经解释起来, “虽然之前拜托竹先生给门中送了信,但终归正邪有别, 宗主师伯难免有所怀疑。”
百里宁卿和吴回有过节, 此前在震泽又和木丹心结了怨,加上长离等人在离开僬侥时被人设计困在昆仑台,发生了那么多曲折离奇的事, 单凭竹茂林一封书信,云逸起疑心也理所当然。
她又道:“况且六合塔的事扑朔迷离, 须得尽快禀明宗主师伯才是。”
之后她又零零碎碎了些别的, 比如竹茂林炼药之事,以及他们对羽渊仙子的猜测,还有一些摸不到头绪的地方,可长离却好似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她在钟明烛完要先回云浮山后就开始晃神, 那些或真或假的影子一起在心底涌出, 她的思绪甚至飘到了那些她费尽全力才挣脱的幻象中。
世间百态,好似都脱不开“悲欢离合”四字。她此次出关,并非大功告成之出关, 而是在魔障前临阵脱逃,一旦再次入定,踏入障中, 不知须得经历多少寒暑才能从中抽身。
只一瞬间,她就拿定了主意,道:“我和你一起回去。”
钟明烛正在慕云的情况,被这么一岔,先是一愣,接着便摇头道:“你安心修炼便可,竹先生你冲关在即,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其他修士求都求不来呢,若就此罢手,下一次也不知要等多久。”
修为越高,修炼越讲究缘和悟,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万物瞬息即变,就算同一个人同一个地方,只消时间错开一些,所得也大不相同。长离正处于境界暴涨的紧要关头,若在此潜心修炼,过得百年,一举跻身化神之境也未尝不可能。
“我和你一起回去。”长离一字不改,只是口气隐约强硬了许多。
钟明烛瞥了她一眼,面上倒是露出几分无奈,摸了摸鼻子声嘀咕道:“怎么不知道你固执起来就跟个石头一样。”
长离下意识想些什么反驳,可末了只抿了抿嘴,垂下眼不话,只觉心中有什么翻腾得厉害,但上面又像压了一块大石,闷得厉害。气氛一下安静起来,她盯着脚下看了许久,待得心绪稍平静,才缓缓抬眼,却见钟明烛正冲着她在笑。
那双略浅的眼眸毫无忌惮地盯着她,长离觉得自己好似被拢入一方的天地中,连心头最细微的涟漪都无从躲藏。
耳尖再度发起烫来,指尖也跟着颤了颤,最后,她像是受不了那样灼热的目光似的,飞快地抬起手覆住钟明烛的眼睛,之后,方觉禁锢撤去,轻轻吐了一口气,冷声道:“我是你师父,该如何自然是由我自己定夺。”
话音刚落,长离就看到钟明烛弯起了唇角,她遮住了钟明烛的眼睛,却遮不住这和煦似春风的笑容。
“好好好,那就劳烦师父带路,领弟子回师门。”钟明烛的话中掺杂着断断续续的笑声,像是在努力忍着不大笑出来,之后却慢条斯理道,“可是师父,你单是这样遮着,什么都挡不了啊。”
她应是故意的得如此正经,从而使揶揄之意愈发突出。筑基修士已能用灵识探物,虽目力远不及元婴修士,可这咫尺之间,长离没动用灵力单是以手遮掩,于她毫无影响。
长离这才反应过来,猛地收回手,仿佛被烫到了似的,含糊道了个“我”字就抿紧了嘴,眉心稍蹙看起来竟有几分气恼,下一瞬就觉手一沉,却是被钟明烛勾住了袖子,只见那张清秀的脸庞上露出讨好之意,前不久还一副肆意张狂的模样,转眼间就温顺乖巧起来。
这人怎么能变得那么快?
长离突然想到不知在哪看到的一句话:变脸比翻书还快。
“好了,别生气了。”
轻柔的嗓音拂过耳畔,好似蕴含了法术,一瞬就抚平胸腔中的焦躁,长离叹了一口气,摇头道:“我没有生气。”她的确没有生钟明烛的气,顶多只是懊恼自己竟会做出如此草率的举动,一时连自己是修士都忘了,稍忖片刻后她又道:“下次会直接封你五感。”
钟明烛摸了摸鼻子,嘟囔道:“那我下次要心了。”完后视线就四下乱飘起来,忽然“咦”一声,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长离顺着她的视线望去,视线落在树梢前灵力汇聚而成镜像上,整个招摇山的景象都被纳入其中,每个角落都一览无余,只见两个人先后从结界中走出,一前一后,似乎在争执什么,或者是单方面的争执,因为看起来只有后面那人在话。
她一眼就认出稍落后的高挑身影是若耶,走在前面的则是一个面带病容的年轻女子,那年轻女子生有一双桃花眼,眼角一点泪痣,格外出挑,看一眼就很难忘记。那女子身体羸弱,走得很慢,但若耶情况似乎也不是很好,虽然脸色和往常无异,但是长离看出她步履沉重,甚至一度被那女子甩下,多半是受了重伤。
钟明烛看了几眼就一把将蒲团勾过来,舒舒服服坐下大有好好观摩的意思,还拉了长离一把,长离正在专心量那两人,没防备所以一把就被拽了下去,她想反正无事可做,索性就坐下了,不过还是不忘摆正手脚,她和钟明烛靠在一起,一个端正,一个懒散,迥然相异,倒也不觉突兀。
“那就是慕云,也就是那个戴面具的叶家少主,我本来还以为是长得太难看没脸见人呢,没想到是个假的。”钟明烛絮絮叨叨念起来,指手画脚一脸按捺不住的幸灾乐祸,“要是云中城的人知道,怕是要闹翻天。”
长离想到几次和叶沉舟会面时的情形,道:“原来是这样。”和钟明烛相比,她的语气没什么起伏,常人会有的感慨唏嘘一概没有。她对其他人的事没有太大兴趣,更何况和慕云只不过是见过,谈不上有多少交情,是以就算觉得有些惊讶,情绪也是极淡的,钟明烛讲,她便听着,顶多在听闻长生引需要鲛人血时候多问一句若耶的情况,其他时候——尤其是钟明烛在细数云中城各种势力时——都是一副漠不关心的模样。
“竹先生也没想到长生引会奏效如此快,前几日才炼出第一副,那慕云就已能行走,虽然修为还没恢复,但比之前吊着一口气的模样好多了。”钟明烛着还拍了拍手,之后像是想到了什么般住话头,晃了晃袖子,然后里面拿出一串朱红色的浆果递给了长离,“对了,这是玄羽替你找来的,等你出关时候给你,一直放在这我差点都忘了。”
想来这就是玄羽得驱寒的灵果,长离接过,量了一会儿便收入了储物戒中,道:“我生来就是这样,不过还是多谢她了。”
钟明烛摆了摆手,像是替玄羽应了这声谢,只是这手才摆了一半,她忽地坐直身子,拖长调子“哇”了一声,长离本在思忖那灵果的功效,被她一惊也往前看去。
她看到若耶终于追了上去,然后抓住了慕云的手,而后者显然不想被她抓着,立刻挣扎起来。
瞥了眼钟明烛那唯恐天下不乱的神情,长离忽地想到了对方一度热衷的话本,当初尝试百艺时她也看过几卷,如今想来,这场景倒和话本上的一些剧情一模一样,也难怪钟明烛兴致这般高。
——但凡有戏看,她总是会很开心。
长离甚至怀疑,如果慕云和若耶相安无事,钟明烛会不会去整出些事端来叫她们闹一场。
这样似乎不太好,她心中出现了的挣扎,觉得自己有必要纠正。可瞥见钟明烛兴趣盎然的样子,又不想扰了她的兴致。她没有发觉,自己的心思兜兜转转总会绕回钟明烛一人身上,哪怕慕云和若耶不是在争执而是大出手,多半也会很快被她抛到脑后。
忽然,她听到钟明烛大笑起来,笑得身子都颤抖起来。
原来是慕云在挣扎时手不心甩到了若耶脸上,接着两人都愣住了,画面定格,仿佛被施了定身咒一样。
那一耳光让若耶一下红了眼,很快就有眼泪在眼眶里转,但也因祸得福,一直闭口不言的慕云终于开始话了。
“她们在什么?”钟明烛问,若木顶上虽能投射出整个招摇山的景象,但是声音却传不过来。
“听不清。”长离摇了摇头,距离太远了,她虽修为大增,但仍是元婴之躯,灵识无法触及那么远的地方,况且这里灵力远比外界充裕,适应了此处的灵力,短时间内要去感知灵力稀薄处发生的事也不怎么容易。
钟明烛并未显出惋惜之色,反而神神秘秘朝长离眨了眨眼,笑道:“慕云在什么我不知道,但若耶在什么我大概能猜到。”
“她在什么?”
“当然是——”钟明烛清了清嗓子,“阿云、阿云,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她学起若耶委委屈屈的口气,竟拿捏得丝毫不差,让长离一下就想到在僬侥城时若耶黯然神伤的模样,那时候,从若耶口中听得最多的就是“阿云”两个字,连她这般心无旁骛都记住了。
“哦,肯定还有‘阿云我很担心你’啊之类的。”钟明烛继续道,“反正‘阿云’两个字是少不了的,在青羊县时,左一句‘阿云怎么’右一句‘阿云怎么’,听得我耳朵里都要有回音了,可那时又不能她,还不过,气死我了,她怎么不去念经。”
原本是调笑,到后来却变成了控诉,钟明烛看来真的是非常不满那段经历,还举起手虚空抓了几下。
这还是长离第一次见到钟明烛暴躁无比却又无可奈何的模样。
“下次我帮你。”她不觉脱口道,完就觉得自己嗓音有些异样,她愣了一下,再去看钟明烛,却发现钟明烛不知为何竟也愣住了,手半举着,就这么直勾勾看着她。
长离下意识抚上自己喉咙,问道:“怎么了?”钟明烛仍是目不转睛看着她,她有些躲闪似的移开目光,又问了一遍:“怎么……”
话音未落,她便觉得唇角被指尖抵住,她的脸被托起,漆黑的眼眸中清晰倒映出钟明烛专注的眼神。
“刚刚,你笑了。”轻柔的嗓音中饱含了惊叹和欣喜。
“笑?”长离面上一瞬显出疑惑,“我?”
她抬手想去摸摸唇角,不经意间碰到了钟明烛的手,就好像碰到了火,指尖稍顿了顿,最终却没有避开,而是轻轻落在钟明烛手上,温度通过接触的皮肤缓缓流淌起来。
那温度顺着脉络淌下,直达心底。
“恩,你。”钟明烛眉眼弯起,低低笑了几声,指尖在长离唇角轻轻勾勒出几下才收回,而后叹道,“果然,你该多笑笑的。”
“为何?”
“人间胜景,当然是多多益善了。”钟明烛笑道。
听出她话中的轻佻放肆,长离只觉热度窜上,这次不但是耳尖,连脸上都被波及。
她含糊应了一声便偏过头不再去看钟明烛,心中却回荡着按捺不住的战栗。她垂下头看着静静悬在腰侧的玛瑙,耳畔徘徊的话语皆来自同一个声音。
——为什么要笑?
她想到了下山之前自己的疑惑,又想到那之后钟明烛变出的一院繁花。
眼底千般情绪浮沉,最终皆化作一缕柔丝,唇角亦勾勒出同样柔软的线条。
这一瞬便是冰川消融,万物复苏,又是昙花绽放,芳华乍现。
若是丹青圣手亲眼目睹,必定要掷笔而去,那是笔可描摹,却无法重现的极致之美。
人间胜景,终究要胜过画中无数。
“起来。”钟明烛忽然道,她似乎在回想什么,语气有些迟疑,“你好像一次都没喊过我的名字。”
经她一提,长离顿时一怔,也跟着回想起来,然后发现的确如她所言,自己好像从来没有唤过她的名字。
她们做了一百多年师徒,她竟一次都没有以名讳称呼钟明烛,每次与对方话时,用的都是“你”。
这放在旁人身上大概不消几日就能发觉,可长离一来寡言二来深居简出,连过话的人都屈指可数,大部分时候都和钟明烛两人独处,个“你”自然不会指别人,就这样过了百年,倒没有什么不便,甚至连钟明烛都没觉得异常。
“我也是想到她开口闭口‘阿云’才想到的。”她支起胳膊顶了顶长离,“你这样是不是有点过分呐。”
长离下意识想反驳,可转念一想,这的确是有些过分,便轻声道:“我不是故意的。”
“那还不快将功补过。”钟明烛故意板起脸,手却轻轻勾了勾,让这份严厉毫无服力。
“钟、明烛……”长离一字一顿道,比起唤人名讳,倒像是在一本正经诵读。
果其不然,钟明烛忍不住笑起来,边笑边:“这也太生分了。”见长离露出为难的神色,便道:“关系好一些的都叫我阿烛,你也这么喊我吧。”
长离点了点头,仍是一本正经的,但平静的面容下透出些许紧张,过了很久,她才轻声道:
“阿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