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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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火树银花合, 星桥铁锁开。

    在极远处就能看到染红夜幕的火光, 高耸的城墙拦不住城中喧哗, 每靠近一些, 那些声音就更清晰一点,交谈、脚步、车轱辘轧过马路的响声混于一处, 构筑出恢弘盛大的乐谱。

    穿过装点着花灯的城门, 万千明亮霎时涌入漆黑的眼底。

    长离从未见过如此热闹的景象,她望着眼前游移飘摇的火花,仿佛看到了浩瀚的星河。

    不知从哪响起了震天撼地的锣鼓, 将夜间应有的静谧驱得半点不剩,她面上掠过片刻怔忪, 步子迟疑起来。

    有些太吵了, 她如此想。

    可紧接着,那份紧绷的情绪就被覆上手心的热度驱散了,钟明烛拉着她笑道:“东市应该会有表演,我们去看看?”

    她垂眼看向两人末端靠在一起的袖子,试探似的曲起手指, 轻轻回握, 随后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钟明烛笑了两声,收拢五指, 将她的手握得更紧,快步往前走去。

    很快,两人的身影就没入了尘世喧嚣。

    修真界中的宴会从不见喧嚣, 就算没有固定坐席,众人行走交谈时大多也都很安静,各个都挂着安宁的微笑,喜怒不露于形色。大多修士都认为美酒佳肴为凡人之欲,会耽误修行,是以宴会上的灵酒灵果都寡淡无味,仅仅是为了取其灵力罢了,而宴席上众人言笑晏晏,相谈的无非是“修行”二字。

    仙人清心寡欲,不沾俗世烟尘,喜怒皆可摒弃,而慕求得道登仙的修士,言行举止自是离不开一个“静”字。

    就算是以喜好享乐闻名的李琅轩,他举办的宴会虽然多了些声色,可终归还是以素淡为主,丝竹声声清雅好似来自缥缈的远方,哪里会有这么多烟火气。

    而今,长离置身于凡界街头,放眼望去,映入眼中的景象千变万化,每个人,每个角落都有自己的独到之处,无一重复。

    喜怒哀乐,一应俱全,凡界一瞬光景,抵得上山中百年。

    一列孩童从她身边跑过,每个人手里都提着一个明晃晃灯笼,还有人拽着火线,星火洒了一地。

    不远处,一群人正在猜灯谜,各式各样的灯笼挂了好几排,灯下字条飘扬,远看去就像一排排飘带似的,一旦有灯被取走,立刻有新的被补上去,人群中,有人得意,也有人摇头叹气。

    “只有猜对灯下的字谜,才能把灯取走。”钟明烛与长离解释道,“最漂亮那盏灯下的字谜往往是最难的。”

    着,她指了指最中央那盏灯。

    那盏灯比其他的大了不少,看形状应是凤,九条尾羽随风飘荡,边上还簇拥着几盏灯笼,虽是用竹骨扎成,但轮廓竟与真鸟没什么差别,看起来栩栩如生。

    那盏灯下聚了不少人,一个个都在抓耳挠腮、冥思苦想,尚无一人能揭开谜底。

    “确实好看。”长离如此道,她记得钟明烛曾过,凡界工匠手艺之高超不压于修真界那些炼器师,如今一见果真所言非虚。

    钟明烛见她量了那盏灯好一会儿,便问:“想要吗?”

    “你知道谜底?”长离反问道,她大略扫了一眼那灯谜,谜底似乎与凡界一位帝王有关,而不是普通的拆字解字,修士不清楚凡界朝代更替,很难知晓答案。

    钟明烛摇了摇头:“自然是不知道,谁知道在附近称王称霸的是什么人。”她接着又道:“可我能看到谜底啊。”

    她们是修士,偷看个字谜谜底连略施计都算不上。

    长离毫不犹豫拒绝了:“这是作弊,不行。”她见钟明烛闻言不满意地皱了皱眉,与以前抱怨她太刻板时如出一辙,便又道:“况且我也不想要。”

    她素来不在意外物,这灯虽然精巧非凡,但对她来,看过便足够了。

    “那就算了。”钟明烛嘟囔道,她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很快就舒展眉心,将注意从字谜上移开。

    又走了一会儿,长离听到左手侧忽地传来一阵喧哗声,她一看,原来是两个商贩正在争执,也不知是什么缘由,吵得面红耳赤的,经人再三劝阻才互相瞪了一眼,转头又是笑容满面地招呼起客人来。

    他们变得可真快,长离忖道,这时她忽然觉得有什么披到了肩头,低头一看,原来是一条绛紫色的披风。

    “白色太显眼了。”钟明烛这么,她自己则套上了件孔雀蓝外衫。

    两人皆是白衣,与这喜庆之时格格不入,加上二人容貌出众,一路走来已招来不少探寻的目光。长离早就注意到,不管到了哪里,总有人在看着她们,可一直没有细想,只道可能是凡人的习惯,经钟明烛一提才反应过来,一边将斗篷细细系好,一边轻道:“原来如此。”

    她见,披风和外衫都是普通布料制成,剪裁缝纫都算不上多考究,显然非灵物,又好奇问道:“你从哪里来的?”

    钟明烛指了指右后侧,长离分神一探,透过人群看到了一家成衣店,里面摆了不少剪裁好的衣服,而最靠近门口的两个架子上空空荡荡的。

    看来是钟明烛经过时顺手取了两件,她只消手一点即可,而在店主看来,就是有两件衣服不翼而飞,他正揉着脑门对着那架子发愣,看来还没完全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你……”

    大概是看出长离又要教,钟明烛立即断她,振振有词道:“我可没偷,不信你再看看。”

    长离才发现架子上摆着一支半臂长的人参,那店主也发现了,他疑惑地拿起人参看了又看,随后笑逐颜开地收了起来。

    那是支两百年左右的人参,在修真界不算什么稀罕物,但是在凡界已算得上名贵。

    “那支人参可比这两件衣服贵多了。”钟明烛嫌弃地挥了挥袖子,“要不是白衣太显眼,我才不想换。”

    长离却道:“在凡界只需施法即可易貌,何必多此一举。”

    “这叫入乡随俗。”钟明烛笑道,随后一指街边琳琅满目的商铺摊,“况且,我们来这,本来就是多此一举了,何不放下修士那一套。”

    不管是什么事,钟明烛总有得头头是道的本事,哪怕只是单纯的心血来潮。长离已能将她的心思猜得八九不离十,却也不想和她辩解,点了点头便由她去。

    长离以前几次在凡人城镇停留,都是有要事在身,无论是去青羊县替钟明烛寻找身世线索,还是被南溟等人逼到六合塔,她连休息的余瑕都没有多少,于镇中光景顶多匆匆一瞥。而今漫步在节日的街头,她才真正体会到何为前辈形容凡界总会用上“浮华”二字。

    五光十色的灯火,琳琅满目的铺子,只一瞥就足以被其中繁多的绮丽乱了眼。

    修士提及凡界盛景时多半是不屑一顾的,浮华便是虚浮不实之意,可量着街道两畔如画似的场景,长离却不觉得那些都是虚有其表。

    那些花灯,以及铺子里的面具、香囊等等,至少那些都是极好看的。

    她起初只当这是陪钟明烛,自己则怎样都无所谓,可不知不觉中,她却被这片荣华吸引了目光。

    无论是高台上的歌舞,还是商铺里琳琅满目的玩意,都令她充满了新奇感。

    她没有发觉,自进城后,钟明烛的目光大多时候都落在她身上。那双浅色的眼睛总在不经意间显出薄凉,可在和她话时,笑意都会直达眼底,无半分掩饰。一旦发觉她注意到了什么,就会细细与她介绍。

    比如傩神舞的来历,比如香料的品种和用途。

    长离还看到有个年轻男子在首饰店挑簪子、手镯之类的首饰,而那些首饰看起来都是女子款式。

    “他们为什么要买这些?”她有些不解。

    “当然是买来送给姑娘的。”钟明烛一副看好戏的模样,拉着长离跟上那男子,没多久就见他急匆匆追上一个年轻姑娘,支支吾吾了几句后就将那几样首饰捧了出来。

    原来是那男子对那姑娘一见钟情,但自己第二天就要离开,一年后才会回来,所以才会出此下策。

    “连名字都不知道就想提亲。”钟明烛摇头晃脑道,“后生可畏。”

    长离则问道:“凡人都这样吗?”

    “这倒不是。”钟明烛带着她看往另一处,“上元夜的确有不少情侣私会,大多是这样。”

    那里,只见一个姑娘和一个书生并肩而行,两人有有笑,行至路口即将分别时,那姑娘将一张帕子塞入书生手中,然后就和来接她的女伴一起离开了,急匆匆得像是在逃一样。那书生则攥着那帕子看了又看,随后咧开嘴笑起来,原本斯文的长相无端显出几分傻气。

    “送了亲手绣的帕子,便是表述倾心之意。”钟明烛掰着手指和长离讲起凡界婚配的风俗来,长离静静听着,心中则想:倒是比修真界复杂多了。

    修士结为道侣,只需结契,因为双修需要功法能够相辅相成,所以多是同门弟子结契同修,又因为谋求的是提升修为,修行至瓶颈时散盟重寻新道侣的也不少。

    像竹茂林和百里宁卿那样的道侣,几百年都不出一对。

    他们为了“情”之一字,甚至甘愿舍弃修为。

    在那男子赠送首饰时,长离听到了“衷情”二字。

    这是情啊——

    飘忽不定的思绪忽地定格在这个字上,不久之前,有人与她过相似的话语。

    恍恍惚惚胡乱飘荡的思绪忽地定格,心底好似有浪潮席卷而至,一瞬间,耳中只剩鼓噪,她闭上眼,努力扯回思绪,睁开眼,却对上了钟明烛稍浅的眸子。

    “在想什么?”似乎是她不心发呆了太久,被钟明烛注意到了。

    眼见钟明烛眼底浮现出揶揄的神色,长离垂下眼,不动声色道:“没什么。”着她侧过身,胡乱抓起手边摊子上的什么问道,“这是什么?”

    问完后才发觉那是个面具。

    钟明烛笑了起来:“这是个面具。”

    长离听出她话中的取笑之意,抿了抿唇,固执地又问道:“这是什么面具?”

    那面具眉骨突出,青面獠牙,虽然算不上多可怖,但也和美好安宁沾不上边,可买的人倒是很多。

    “这是用来辟邪的。”钟明烛也抓起了一个, “夜间阴气重,戴上这面具,妖魔鬼怪看到这些就被吓跑啦。”她把手里那眼睛瞪得铜铃大的面具举到脸前,转向长离,压低嗓音道:“无知鬼见了本君还不速速下跪求饶。”

    她那嗓音似乎是在模仿百里宁卿,只是她身形纤细,哪里会有百里宁卿的威慑力,倒是有些好笑,长离不禁勾起嘴角,先前莫名的慌乱渐渐淡去,她探手将面具从她脸上移开,见那张熟悉的脸一点点自面具后显露,眼中不觉添了几分柔意,道:“别闹了。”

    “才不是闹。”钟明烛眨了眨眼,接着装模作样道,“是辟邪,至少比我这张脸管用些。”

    长离稍忖片刻,先是点了点头似是附和,但很快又摇了摇头,心想:可是这张脸比较好。

    摊主见她们玩闹得很是开心,直接将那两面具送给了她们。

    长离刚想回绝,钟明烛已先一步谢过那摊主,然后戴上面具往别处去了,长离只得收了面具追上去。

    两人又逛了一会儿,最后在市集边的桥上停住,桥上人比较少,大部分人都去了桥下,正在往河里放花灯。

    “那些是祈愿灯,若一直不沉,心愿就能达成。”钟明烛趴在石栏上,望着那些花灯,似笑非笑道。

    很多灯尚未飘到河中央就暗了下去,也有些一直顺着水流漂下去,直到灯的轮廓消失在夜色中,只留下轻晃的火光。

    长离看到有几人兴高采烈,好似心愿已成,稍一探,发现那些人的花灯虽漂得很远,有几只甚至漂到了城外,可最终也都沉入了水中,不由得好奇道:“他们的花灯也沉了,为什么他们那么高兴?”

    “火光漂到了目力不及的地方,在他们看来,自然是没有沉。”

    “这也可以?”

    “有何不可呢。”钟明烛抬头懒洋洋望向稍显暗淡的星空,“不过是心愿罢了,纵然是假的,能欢喜一刻也很好了。”

    ——心想事成,能信几分,便是几分。

    行人陆续离去,不多时,桥头只剩下她们两人,安静下来后,那些捉摸不透的情绪再度袭来。

    火光电石间,思绪自见过的场景上一一掠过,不久前被断的念头再度浮现。

    广场上,烟火迸发出炫丽的色彩,那些朦胧的光影似来自极远的远方,又似近在咫尺。

    长离看着钟明烛的侧脸,又垂下眼望向河中浮沉的星火,蜷缩起手指,迟疑道:“你有什么心愿吗?”

    “嗯?”钟明烛挑了挑眉,转过头,与长离对视片刻,忽地勾起唇角,“我想放个花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