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模糊的光透过厚重的黑幕, 将眼前一点点照亮, 身边似乎有人走来走去, 鞋底擦着地面, 发出细碎的声响。
这情形,勾起莫名的熟悉感, 好像不久之前, 发生过同样的事。
长离动了一下,自喉间溢出一声叮咛,随后缓缓睁开了眼睛, 她注意到,在她睁眼的瞬间, 脚步声停了下来。
单薄的身躯映入眼帘, 可这看似无害的身体,力量却如此惊人。长离觉得自己用尽全身力气,可能都敌不过对方一只手。
她坐了起来,头脑仍是有些浑噩,不清楚目前的处境, 下意识想调息, 随后就发觉脉络被阻,连一分灵力都调用不了,手上有什么在发着红光, 她低头看去,发现手腕上缠着红色的锁链。
那锁链由灵力凝结而成,没有重量, 却封住了她周身脉络,双脚被同样的锁链缠住,提不起劲来。她怔怔盯着手脚上的束缚,过了一会儿才抬起头,漆黑的眼眸中映入少女清秀的面容。
“你,要移情于江临照了吗?”钟明烛换了一套白色长袍,半边肩膀覆着暗金流纹短披,两只手摆在膝盖上,端端正正坐在长离面前,话时还抽了抽鼻子。
看起来竟有几分委屈。
“什么?”长离刚自昏迷中醒来,身子无力,连目前是什么情况都没有完全搞清楚,被钟明烛突然这么一问,更是迷茫。
移情与江临照是什么?
“你整日与他相谈甚欢,不是吗?”钟明烛撇了撇嘴,“他掉水里,你还那么着急。”
虽然掉进水里的其实是她,而且还是有意为之,但并不妨碍她的控诉。
“啊?”长离稍稍睁大了眼睛,茫然之色愈发明显。她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正在一个冰洞中,再看向钟明烛,察觉她目中难掩的笑意,终是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她原本可以早些意识到,只不过钟明烛劈头盖脸丢来两个牛头不对马嘴的问题,搅乱了她的思绪。
注意到长离抿紧嘴唇,漆黑的眼中浮现出愠色。
哎呀,清醒了,钟明烛稍有些惋惜,她原想趁长离迷糊时多逗弄她一会儿呢。
刚醒来,有些摸不清状况,眼底尚残留着氤氲的长离,叫她看了心痒痒。
“放开我。”长离道,约莫因为心情的缘故,嗓音失了一贯的平静,夹杂了些火气。
她不清楚自己为何会如此,只消涉及钟明烛,一切都会变得奇怪起来。
“不行不行。”钟明烛摇了摇头,“放开你了,你再拿剑砍我怎么办,我不想错手伤了你,同样也不想身上再多一条疤。”
长离心想:我根本不是你的对手,哪里还会伤得到你。可还来不及话,就见钟明烛一把扯开衣襟。
顿时,大片白皙的肌肤暴露在长离眼前,肩头、锁骨一览无余,她哪里想得到钟明烛会突然这么做,当即愣住。别人如何她理应都能做到面不改色视而不见,可钟明烛的一举一动她偏偏连想忽略都做不到,目光像被刺了一下似的躲到别处,可钟明烛封了她的脉络,却没有封住她的五感,就算是闭上眼,那些景象都能清晰印入脑中,将其他念头都驱得一干二净。
除了衣料的遮掩,钟明烛那比常人略高的体温好似愈发明显起来,叫长离心底都隐隐发起烫来。
钟明烛自是将长离的反应尽收眼底,却故作不知。明明长离浑身僵硬、连话都不出来了,她非但不拉好衣服,还变本加厉凑过去,指着右肩与锁骨中间道:“你看,这里还留着剑痕呢。”
又是那种委委屈屈的口气。
长离快速瞥了一眼,极力忽略对方动作时锁骨上方的阴影起伏,随后就发现那里的确有一条细细的痕迹,从右肩起,斜斜划向胸口,末端被里衣遮住,看不出到底有多长,略微凸起,颜色也比其余地方稍深一些,是剑伤导致的疤痕。不算明显,不仔细看的话,根本很难发现。
隐约中似有模糊的画面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可去追思,就都想不起来了,长离不解道,“这是我留下的?可当年我不过元婴修为,怎会伤得到你?”
就算被她侥幸得手,按道理也不至于留下伤痕,修真之人的身体被灵力强化,不到伤及灵海的程度,不会留下伤痕,哪怕是身躯四分五裂都能恢复如初,何况是一道剑伤。
见长离已不复之前那般慌乱,转而陷入思考,钟明烛不禁在心里念了句“不解风情”,而后便拢好衣襟,道:“四百多年前,你刚结成元婴就和我交手过,不过我也不清那时候你怎么会伤得了我,我只知道我整整养了十年才养好伤,还留下了去不掉的疤。”
当年她受了长离一剑,见封印苍梧剑的紫极阁被青气笼罩,便以为是苍梧剑的缘故,是以才会如此念念不忘,就算动用危险的分体之术也要潜入天一宗盗剑。可发现羽渊对长离的执着后,她就开始怀疑自己当初的判断,直到亲眼见了苍梧剑,她便确信,当年伤了她的其实是长离自身的剑气。
哪怕是现在想起来,她都忍不住满腹埋怨,那石阵是她自弥虚之海带回来的宝物,一旦施展,短时间内实力暴涨,就算是孤鸿尊者出马她都不惧。不过那方石数量稀少,又只能维持几刻钟,所以不到万不得已时她不会动用。当时遭护山大阵遏制眼看就要败在云逸等人手下,她才祭出那宝物,谁料竟被长离一剑斩碎。
养伤那阵子,除了思考夺剑之法,她满脑子都想着该如何折磨长离才能一雪前耻。
哪里知道算计了半天,却把自己困了进去。
长离见她面色阴晴不定,一会儿恼火,一会儿又开始叹气,心里好生奇怪,不禁想问她在想什么,可念及自己的处境,便抿了抿嘴,垂下眼不去看面前那人,心中则道:她是天一宗的仇人,她杀了门人,盗走苍梧剑,导致天一宗险些灭门。
掳了她过来,一定是有什么阴谋吧,就像师叔的那样——虽然没有人能出会是怎样的阴谋。
她一遍一遍这样想着,心中好似有巨石来回碾过,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不要,应该想些别的——她努力抛却那些几近魔怔的话语,将目光击中在手脚上的锁链上。
上面应是专门克制天一宗心法的秘术,才能封住灵力流向却不造成其他损伤,她尝试着运功强行冲破,然试了几次都毫无效果,加上身子无力,连咬破手指以血化刃都做不到。
“别想着逃跑了。”钟明烛看破她心中所想,得意地笑起来,“就是知道你会乱来,我才花那么多功夫做这锁链,被你轻易破解了,我岂不是很没面子。”
长离见她面上的笑意,咬了咬下唇,席卷而来的愠怒令她想将锁链甩那张脸上,可她连手都抬不了,只能闭上眼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过了好一会儿才生硬地开口:“你想做什么?”
“我本意是想告诉你一些事,好叫你多加心。”钟明烛看着她,笑容淡了些,像是在自嘲,“可见了你,我却发现,也许我只是想见你罢了。”
长离盯着手上的锁链,听到后半句,她便觉得心像被什么扯了一下般,乱了节奏,她张了张口,想问“什么事”,可那些字在舌尖了一个圈,最后却变成了:“你为什么想见我?”
——她也想要见钟明烛,她不知道为什么,而对方同样如此,她也许能得到答案。
“你想知道?”钟明烛挑了挑眉,眉眼间的笑意浓了些。
长离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我想知道。”
话音刚落,她便听到一声轻笑,虽然只听过几次,却觉得无比熟悉,接着,脸被托起,她看着靠过来的人,面上浮现出不解——以及无措。
仅仅是看着那双浅眸渐渐逼近,她的心就狂跳起来。修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睫毛下的瞳眸好似明镜,她能在其中清楚看到自己的模样。
而后,在反应过来前,唇角传来温热的感触。
钟明烛亲了她,并没有持续太久,只稍作停留就退开了。可被触及那处,像被上了烙印,滚烫的热度顺着脉络扩散,连指尖都能感受到那份灼热。
心都不由自主战栗起来。
“离儿,我们放了那么多盏缠情灯,许了今下,还约好要一起去看桃花。所以我想见你,自分别后就一直都想,每日每夜,没有一刻停歇。”
没有玩笑,没有嘲弄,甚至不含责备,只是平静的倾诉,长离却觉脑海中轰隆一声,惊雷炸开,搅得一切都天翻地覆。
一瞬间,她好似看到了无数灯火在水上沉浮,以及辉煌的灯火下,一双笑盈盈的眸子,其中承载着比夜幕更深、又比流水更柔的东西。
那是——
她凝神追思,试图看更清楚,那些灯火却消失了,与曾经那些模糊的画面一样,只剩下看不到尽头的暗色。
“我……不懂……”许久之后,她如此缓缓道,有些艰难,嗓音中浸染上浓重的雾气。
钟明烛面上闪过一抹失落,但很快又重新露出笑容:“不懂也没关系。”她抬起手,想要碰触长离的脸,可是犹豫了一下,便放下手,转而覆上长离的手背,柔声道:“没关系的,这也不是什么一定要弄懂的事。”
长离在脑海中寻遍,都寻不出“缠情”为何意,她只隐隐觉得,那必定是牵系非常紧密的词,比其他人,甚至最为熟悉的两位师叔都更紧密。所以她才会对钟明烛有印象,会因为她产生连自己都想不透的情绪,会变得不像是原来所知道的自己。
那是“情”。
这时,赤红色的锁链跃入眼帘,她骤然清醒过来,心顿时一点点冷了下去。
她想起龙田鲤曾钟明烛欺擅长哄骗人心,告诫自己不能信了她的花言巧语,还遗忘旧事可以使自己免受心魔干扰。
那些化不了解不开的思绪,绊住了她的脚,缠住了她的手,一点点将她束缚得动弹不得,这便是心魔吧。
她又想起知晓钟明烛身份时,自己无意中脱口而出的那句话。
“你又骗了我。”
因为心里还残留着过去的影子,所以她才会这般吧。长离不禁握紧手,心道:不管你什么,我都不会信的。
可防备的高墙尚未筑起,她就听到钟明烛饱含无奈的声音:“我没有杀你门人。”
钟明烛仿佛有什么特殊的本领,又一次看穿她的心思,将无声蔓延的坚冰击碎。
“啊我应该一开始就的。”钟明烛摸了摸鼻子,她的确是想在长离醒来就告诉她这些,可在长离面前,理智总是稍逊一分,她急不可耐想要倾诉她的想念,反倒是把正事抛到了一边。
“你什么?”长离面上是显而易见的怀疑。
“我没有杀你那些师兄师姐,只是晕了他们,没有盗苍梧剑,只是取出来看了看……”钟明烛的声音不由得低了下去,到后来,她自己都不满地皱了皱眉,“怪不得你们就没有人考虑过其他可能。”
瞥了一眼长离专注的眼神,她轻咳了一声,继续道:“没有破坏护山大阵,只不过为了逃走暂时令山头的聚灵阵逆流而已。”面对风海楼时的振振有词这时候一点都拿不出来,她摸着鼻子,声音有些瓮声瓮气的:“我知道这的确很难令人信服……”
见长离不做声,她又道:“我有办法可以证明我的清白。”
长离这才出声:“什么办法?”
“有一件宝物能重现往事。”钟明烛将八荒镜之事告诉了她,她不清楚现在情况下的长离会不会听进去,但天一宗上下一见她就恨不得自爆与她同归于尽,想来想去,也只能姑且一试了。
“八荒镜?”长离心一动,“莫非是那面通体漆黑的镜子?”
“是,就是那家伙拿来对付你的那面镜子。”钟明烛撇了撇嘴,“放心,我已经替你出过气了。”
“我没有生气。”话一出口,长离就听到钟明烛笑出了声,立刻道,“你笑什么?”
“只是觉得……这情形有些熟悉。”钟明烛还在笑,话有些断断续续的,“以前你也会这样,有些可以忽略的话,总会一本正经回答。”
“这样不可以吗?”长离垂下眼,轻声问道。
钟明烛摇了摇头:“没有不可以。”笑意不减:“我笑,是因为你这样很可爱。”
长离呼吸一滞,仅仅是这样一句话,就使得她心神动摇,她摇了摇头,赶走那些不合时宜的情绪,思忖片刻后又问道:“这些,为什么你之前不?”
龙田鲤从来没有提到过钟明烛的辩解。
“大概是报应吧。”钟明烛叹了一口气,“我太想当然了。”
一开始,她不把其他人放在眼里,不屑于解释;再后来,她觉得自己是引出天一宗的最佳诱饵,于是更加不愿解释;待发觉长离忘记了过去,就算想解释也晚了。
天一宗的人一见她就要和她拼命,哪里会理会她的话,若非若耶帮助,她也无法单独引出风海楼,一个元婴修士她压制起来不难,对方若是几十个一起上,她根本没办法不伤到对方,只能逃走,更何况还有龙田鲤以及江临照在。
思来想去,竟还是长离最有可能听得进她的辩解,虽然失去了记忆,但性子终究还是和以前一样。
见了她只是稍显恼怒,而不是红着眼要她的命,在听到她不是自己所为后,也没有嚷嚷什么“休得抵赖”之类。
而是心平气和提出疑点:“可若不是你,会是谁?”
这样交谈才不浪费时间和精力,天知道那天她多想拧断风海楼的脖子。
还是离儿好——看着长离平静的面容,钟明烛不禁愈发肯定地点了点头,而后,她抓起锁链的另一端,道:“我不想和你动手,也担心你冲动之下误伤自己,才会出此下策。如果你答应我不会胡乱动手,我就放开你,过去的事来话长,我也不想一直锁着你。”
“什么是胡乱动手?”长离忖道,“就算你没有做这些,隐瞒身份潜入天一宗,你终归是刑堂要缉拿之人,我理应将你带回去。”
怎么还是跟榆木一样死板,钟明烛无奈地摇了摇头,随即忍不住笑了起来:“就今天吧,我们谁都不许动手,谁动手谁是傻子。我会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你信也好,不信也罢,就算想杀我,也得等到明天才行。”完后,她又补了一句:“当然,你肯定抓不住我的。”
长离想了想,觉得这其实也正合她心意,便道:“好,我答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