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钟明烛轻念出几句咒文, 那锁链就消失了。长离稍调息, 脉络间灵力便有条不紊流转起来, 过了一会儿, 膝盖上又多了一物,却是被钟明烛收走的剑匣。
“还你, 免得到时候又给我套个盗窃的罪名。”钟明烛趣道, 不待长离反驳,她便开始自储物戒里掏出各种东西。
先是一捆柴,再是一个铁架, 然后还有一口装满水的铁壶、一个罐子以及两个瓷杯。
长离看得不明所以,忍不住问道:“这些要用来做什么?”
“促膝长谈, 没有茶怎么行呢。”钟明烛理直气壮道, 着手一弹,那堆柴上就生出一团火,火舌舔着壶底,开始烧水。
看着那沉甸甸的铁壶渐渐散发出温度,长离心道:根本无需用柴, 想要热水直接施法就可以, 不知她为何要多此一举。
“这里不是冰就是雪,太单调了些。”钟明烛瞥了她一眼,慢悠悠道, 她捡了根稍细的木头在手里,有一下没一下拨弄着火堆。
长离以为她在胡乱拨弄,可仔细一看, 发现她其实是在将堆叠在一起的木柴挑空一些,好让火更旺一些。
这些只需几个法咒的功夫,可她却弄得那样麻烦,长离看了钟明烛一眼,愈发觉得这个人好生奇怪,可下一瞬,她就被冰壁上的大片彤色吸引。
火中的木柴不时发出噼啪的响声,火光在冰壁上摇曳起舞,白雾自壶中袅袅升起,水汽和木柴的淡香缠在一起,屏退了严寒的肃杀,空旷的洞窟一瞬显得生动起来。
正如钟明烛所,之前的确有些单调。
注意到长离四下游走的目光,钟明烛微微一笑,自罐中取出一把茶叶丢入烧开的壶中,接着一边继续拨弄着火堆,一边以一种分外平静的语气,讲述起了她们一起度过的岁月。
“还要从很久前开始起,你师父以苍梧剑斩杀金甲妖兽,而苍梧剑是水镜真人在九嶷山飞升前遗留的宝物,我便想这里面是不是藏了玄机,便想得来一看。”
开口时,她忽然想起前去三迭瀑的前一夜,丁灵云和她讲述天一宗的往事时的情形,那时候她还觉得丁灵云不用灵力非要亲口多此一举,这时她终于能够理解那种心态了。
用灵力传达太快了,快到失去了色彩和厚度,仿佛只是毫不重要的事似的。
她没有刻意隐瞒这些算不上光彩的往事,对她来,做都做了,遮遮掩掩岂不是笑话。再者长离已答应她一天之间不会动手,她更是毫无顾虑。
那时候天一宗势力如中天,她倒是不想一开始就硬拼,送了一堆礼又洋洋洒洒写了一大堆客气话请求“借剑一阅”,可这镇派之宝岂是轻易能让外人见到的,何况她还是昆吾城那个臭名昭著的陆离。她倒也料到了木丹心的反应,被回绝当天就领人杀上了云浮山,结果伤在四灵诛邪阵下,那之后,她才开始苦心钻研阵术,之后在须弥之海出现时再次袭击天一宗,一举破了四灵诛邪阵。
闻此,长离不禁心道:不过几百年,她就能破得了四灵诛邪阵,当真是了不起。可又想到那是用来对付天一宗的,她便皱了皱眉。
这时,茶香飘散,为冰窟再添了一分生动,钟明烛倒了一杯递过去,长离却躲闪似的移开目光,摇了摇头,手扶着剑匣,俨然是戒备的姿态。
见状钟明烛也不强求,自己喝了那茶,然后继续讲下去:“后面的你师叔应该和你过很多遍,我想办法抹去自己的记忆和法力,在你和风海楼途径之处设下圈套,诱使你们救下我,继而带我去云浮山。”
对于山上的时光,她没有花太多时间去描述,只寥寥数语带过。她何其不想将当年的事一件件掰开揉碎,将每个细节都化为作明丽的画面,诉于长离。
只是这一日闲暇,终究不是用来感怀过去的。
长离面上不动神色,思绪却不禁随着那些轻柔的话语飘到了久远的过去。
自钟明烛话中,她知道天台峰顶那间院已变了模样,不再如原先那般荒凉,她一直不觉得那间自居住的院子有什么问题,可如今回想起来,不禁觉得那里的确是有些荒凉。
除了几块光秃秃的石头外,别无他物。
可惜我还没见过屋子现在的样子,她心中浮现出些许可惜。
她知道了当年钟明烛的谋划,亦知道了下山后那些经历。
出下山就遇到了前来协助钟明烛的百里宁卿,还与她交手了两次;目睹了竹茂林被羽渊逼得败走西南,为了救妻子不惜以毕生修为做赌注;还有黑水岭妖窟中与三头蛟的殊死搏斗……
“我在那里取回了记忆,之后,我差点杀了你。”钟明烛自嘲地笑了笑,提起时,她仍是有些后怕。
若非长离有百里宁卿徒弟这层身份,她大概不会那么快冷静下来。
听到自己差点死在对方手下,长离心中顿时翻腾起竟似酸涩的感觉,她忍不住抬眼看向钟明烛,似想要求证,却又很快移开目光。
那些都是以前的事了,我就听着——她抿紧嘴唇,如此心道。
钟明烛轻轻叹了一口气,那时候,她尚以为一切都在自己掌控中。
多么傲慢,又是多么可恶。
“对不起。”而今,她只能这样无力地表达歉意。
长离迟疑片刻,眼中诸多情绪一闪而过,末了却只摇了摇头,道:“后来呢?”
“后来……”钟明烛有些失神,“发生了太多超出预料的事,一切都乱了。”
无论是她的计划,还是她的心。
从昆仑台道六合塔,再至扶风林的数月安逸,随后是镜湖畔。
——她们许下了最甜蜜的诺言,接踵而来的却是分离。
“我原本以为飞升的秘密在苍梧剑上,可自途中发生的种种来看,可能你才是关键。”
长离尚沉浸在那些过去中,忽然听到这个,不禁迷惑道:“我?”
钟明烛点了点头,面上闪过忧色:“合虚之山上,羽渊仙子此番论道论的乃是大道,之后她的党羽便对你穷追不舍,你身上一定有她想要的。”
而长离的确展现出了超乎常人的特质,仅仅元婴修为,就能连破镜湖下三重结界,那是连钟明烛、甚至洞虚修为的竹茂林都做不到的。
这般惊世之举,岂是一个“天赋异禀”能够描绘的。
“那时候我早已绝了盗剑的念头,取剑一看只是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测。”钟明烛又叹了一口气,而如她所想那般,苍梧剑的确与她最初的猜测相去甚远,“孤鸿尊者出关在即,我只能暂且先逃走,原以为你在云浮山会很安全,谁知……”
到这,她不禁苦笑起来。
她难得良心发现了一把,甚至在逃走前还给云逸等人留下了伤药作为赔罪,却被人坐收渔翁之利。
离开云浮山后,她就遇到了陆临,两人稍作商议后便决定先去扶风林暂避风头,在此之前她特地赶往镜湖结阵将入口藏了起来,结果还没至妖之国就听闻天一宗遭难,她担心长离的安慰,不顾陆临劝阻立即折返,却还是迟了一步。
赶到云浮山时,那里已被坚冰覆盖。
“我现在最后悔的,就是当年没有将你一起带走。”钟明烛把玩着手中喝空的茶杯,嗓音中不知不觉染上了淡淡的疲惫。
长离望着跃动的火苗,许久后忽地若有所思道:“我不会和你走的。”
下一瞬,她便听得钟明烛恼火地“啧”了一声。
“我管你!”她瞪了长离一眼,“只管晕带走就是了,有本事叫你那些个师父师叔来朔原和我叫板。”
“不是昆吾?”长离好奇道。
不知怎地,听到后来,起初的抵触和戒备散得一干二净,连钟明烛动过杀心都显得无关紧要了。
她后来就没有伤过我,还一次又一次救了我——她如此想,紧绷的心情竟因此放松下来。
“昆吾是陆临的地盘,我以往多数时间都住在朔原北端一座山上,所以才会如此神出鬼没啊。”钟明烛扬了扬茶杯,得意道。
不是没有修士试图要她的命,只不过大部分时候,他们都找不到她。
“难怪你对这里这么熟悉。”长离若有所思道。
诸如泛天之水东部的暗河,以及水底的热源之类的事,其他人都是闻所未闻。她们目前所在的地方,也是暗河流经的诸多冰窟之一。
钟明烛知道长离没有嘲讽之意,但想到自己的行径,还是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辩解道:“我本来也没想要掳你过来。”
一开始是想的,后来消了主意,姑且也算是不想吧。
“结果半途看到了蹊跷的痕迹,加之听闻江临照那子对你大献殷勤,我什么都不做,岂不是太没面子!”到后来,她复而理直气壮起来。
虽然长离失忆了,可她们的关系还不算结束呢,这就去和别人相处密切,简直欺人太甚。
“江城主?”长离皱了皱眉,“他没有对我献殷勤。”
每次江临照来找她都是谈论修炼或者南明山庄近来的动向,她自然是察觉不出。
“哼,我是就是!”钟明烛气呼呼道,“等你都察觉他在献殷勤了,那还了得!”
长离寻思这听起来像是在她愚笨,心里当即蔓延起怪异的感觉,气恼算不上气恼,开心也算不上开心,对半掺杂,一方面觉得钟明烛不可理喻,一方面又觉得她这般模样看着叫人心生亲切。
所谓又好气又好笑,便是如此。
“江城主他……”她一边思考着这时候该如何应对,一边缓缓道,“他告诉了我一些以前的事,是我请求他告诉我的。”
她根本无需多言的,且不她觉得钟明烛的只是毫无凭据的空话,就算江临照真的与她关系密切,那也不是什么紧要的事。
和当年的真相,以及所谓她要心的事相比,不值一提。
可她看到钟明烛气恼的样子,就鬼使神差地开了口。
是她请求江临照讲述过去之事,而之所以会这么做,则是为了——
她垂下眼,轻轻叹了一口气,心想:是为了你啊。
闻此,钟明烛眼睛一亮,面上的恼意当即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掩不住的笑意:“当真?”
长离点了点头。
“算他识相。”钟明烛总算放下那些忧虑。她之前虽表现得坦然自若,可要一点不担心也不见得。
江临照生得一表人才,天赋又了得,喜欢上他其实是正常不过的事。
“你遇到了什么蹊跷的痕迹?”长离见钟明烛总算开心起来,便问起这个来。
“哦对,还有这个。”这时钟明烛才反应过来,一不心又把重要的事撇到了一边,让私心占了上风,面上顿时闪过一丝懊恼。
她正欲将发现的剑痕告诉长离,忽地顶上的冰层猛地传来一声巨响,似乎是什么重重砸到了上面。
几根冰棱应声而断,落下来摔得粉碎,空闲的那只茶杯也被震倒在地。
紧接着,比那重击声更嘹亮的咆哮声贯穿了厚厚的冰层,顷刻将稍的冰块碾得粉碎,更多冰棱落下,整个冰洞都摇晃起来。
钟明烛暗骂了了一句,一把揽住刚刚抓起剑匣的长离,身形一晃就化作虚影移动至洞窟另一端,与此同时,顶上的冰层乍然碎裂,锋利的爪子扣住她们原本所处的地面,将那里抓得四分五裂。
长离见状心里一惊,她的动作已经很快了,即可就要出剑,可还是慢了一点,无论是与那双利爪,还是和钟明烛相比。
若非钟明烛将她一并带走,恐怕她剑尚未出匣,就要被那利爪撕裂。
似乎总是这样——有心无力。
被羽渊仙子追截时就这样,她几乎什么都做不了。
“别叹气,我好歹比你多活了几年。”钟明烛笑了笑,随后凶巴巴告诫道,“不准纠正。”
哪里是几年,几千年也不为过。
好在长离此刻无心纠正到底是多少年,她持剑在手,紧紧盯着洞窟另一端的庞然大物,疑道:“是那头异兽,为何它看起来比之前大了许多?”
那正是之前那头异兽,只见它喷着红黑色的气息,前爪一下一下抓过地面,在上面刻下深深的裂痕,缭绕四足的暗色的火焰吞吐着危险的气息,单是看,就能感觉到慑人的压迫力。
它的体型比之前大了约莫一倍,身上的花纹变多了,颜色也更为鲜艳,原本是暗红,现在是鲜艳的赤红。
“大抵是这阵子又吞食了不少妖兽吧。”钟明烛皱了皱眉,对上异兽凶狠的目光,冷笑一声,“这畜生真是阴魂不散,离儿,你心些。”
罢,她便迎向那头异兽,几乎是同时,那异兽也朝她们扑过来,暗色涡流很快就将整个冰窟都卷入。
钟明烛没有与其正面交锋,而是每到即将碰到时,就巧妙地调转身形,避开异兽的攻击,白色的身影在涡流与猩红色的吐息中穿梭不止,与巨兽庞大的身形相比,那道白痕仅仅是细细一线,却始终不曾被暗影吞没。
就像是夜幕中的星辰。
长离握紧灵剑,目光时刻不离战局,却也没有贸然闯入。
那头异兽看起来比之前厉害了不少,无论是吐息还是咆哮,都含着势不可挡的威力,她知道目前自己修为不及钟明烛,加入可能只会干扰对方的计划。
异兽几次想扑向她,都被钟明烛阻住,她看起来尚且游刃有余,可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长离的心不禁愈发揪紧。
她虽然没有参与战斗,却比亲自作战更为紧张,灵识紧紧追着钟明烛,不敢有半分松懈,生怕漏过任何细微处。
突然,地上浮现出巨大的灵纹,赤红色的锁链自地下升起,一共六条,分别缠住那头异兽的头、身躯和四足。
长离这才意识到,钟明烛此前的躲闪并非完全是躲闪,而是在画阵。
那锁链比之前锁住长离的要粗上十几倍,那异兽被困住,挣扎了几下后,便动弹不得,口中发出狂怒的啸声,更为猛烈的暗色吐息自它口中喷出,直接穿顶上的冰层,飞到了外面。
“希望那里没什么人经过。”钟明烛嘀咕道,随后在阵眼处落下,手一拂,阵眼处当即燃起熊熊赤焰,地上的灵纹也燃烧起来,瞬息间,整个冰窟都被染成了红色,高高蹿起的火光径直将顶上整个冰层都焚烧殆尽。
眼见即将被火光吞噬,那异兽忽地转过脑袋迎向了阵眼、也就是烈焰来源,张开嘴,倒吸一口气。
“心!”长离在它张开嘴时就意识到了危险,大声叫道,面上也浮现出焦急之色。
她话音未落,那些看起来能摧毁一切的火焰忽地暗了下去。
随着最后一点火光消失在异兽口中,整个洞窟又恢复了最初的冷寂。
而后,异兽复而张开嘴。
下一瞬,狂怒的咆哮响彻云霄,混入了暗色的火焰自异兽口中涌出,比之前更为猛烈,就像是不可阻挡的海潮,顷刻间就将它面前的一切都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