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热浪毫不留情袭来, 不留半点余地, 长离只堪堪架剑, 就觉身子几乎要烧起, 下一瞬,脑海中忽地传来尖锐的嘶鸣, 好似铁器一遍一遍刮过坚硬的岩石, 而岩层之下,有什么即将破岩而出。
随之而来的是剧烈的疼痛,来自眉心, 亦来自灵海深处。
她想要避开那团烈焰,可身子却使不出一点劲来, 手一松, 灵剑哐当落地,视野已然全部被赤红占据。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极短的一刹,于她而言却似度过了漫长的黑暗,风在脸上, 那是冰原特有的、夹杂着冰晶的寒风, 像是细的刀片,迅速将朦胧驱走。
“离儿,你怎么了?”钟明烛的嗓音自上方传来, 无需特地辨认都能听出其中的焦急。
长离下意识蜷缩起身子,额头抵住了一片温暖,却是钟明烛的颈窝。后者正抱着她, 踩在一块倾倒的冰岩上,在千钧一发之际,钟明烛将她带离了火海。
长离的袖摆被烧掉了一块,而钟明烛更严重,大半衣料都染上了焦黑,那件短披更是不知去向,看来异兽那一下也了她一个措手不及。
她们前方是一个巨坑,正是原先所处的冰窟,在那异兽的攻击下尽数坍塌,变成一片黑黝黝的碎石,只是暴露在朔原的寒风中,霜雪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岩石上蔓延,用不了多久,那里又会变回苍茫的白色。而那异兽盘踞于碎石之上,包覆周身的暗焰比之前更盛,一双杀气腾越的眸子对准了钟明烛,锋利的牙齿闪烁着危险的光泽,看起来俨然已是怒极。
“我……”长离摇了摇头,乏力感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却是难以压抑的焦躁,“不知道。”
有些像早年的头痛症发作,可其中似乎又掺杂了些别的。
——而她什么都不知道。
“我不知道。”她又了一遍,不自觉中,手已攥紧了钟明烛的衣襟。
“没事,过会儿我们一起想。”钟明烛着侧头亲了一下长离的额头,然后放下她,将灵剑交还到她手中,视线则一直紧锁着前方,“先解决了那畜生再。”
她的心思大半放在了那头异兽身上,那下亲吻只是下意识的举措。她觉得长离似乎有些低落,便这么做了。
长离的睫毛颤了颤,手收紧,又缓缓张开,只不过是蜻蜓点水般的碰触,她心中无可抒发的急躁就散去不少。听到“我们”两个字,甚至产生了些许轻松之感。
这时,那头异兽已再度发起攻击,钟明烛为长离构起保护结界,之后匆匆交代了一句“心”,就簌地掠向了前方,心中则懊恼不已:真是大意了。
御火的妖兽她见得多了,从来没有碰到过能与她匹敌的,她御的虽然是劫火,却远比通常化神修士的五色明焰更了得。李琅轩之所以炼制出其余叫炼器师都望尘莫及的法器,一方面是自身匠心独运,另一方面便是得益于她的帮助,更烈的火方能炼出更好的法器。
因为还有事要与长离交代,她想速战速决,是以出手便是十成功力的烈焰,谁知遇上的异兽偏偏是以火为食的。
她终于想起来了,这异兽名为祸斗,生于天火形成的地底熔炉,虽然也能吞食其余兽类汲取灵力,但火焰对其帮助更大,若它身处流火中,哪怕是最骁勇善战的神袛都不敢轻视。上古,因祸斗危害甚大,有人施计将其整个族群驱逐出熔炉,后来它们便只能在靠近火源的地下游荡,偶尔遭遇流火爆发,便能造成动荡世间的祸乱。
眼前这只脚上还有镣铐,想来是一直被关在什么地方,近来才逃脱。得益于钟明烛上次那把火,它的杀伤力才能在短时间内提升那么多。
现在,它又饱餐了一顿,体型当下暴涨了好几丈,身上的花纹也愈发鲜艳,此时看起来像是正在流动的熔岩,随时能迸发出火光。
不知情中接连喂了两顿大餐出去,钟明烛自是暗暗叫苦,只是现在后悔已毫无用处,她只能起精神寻找机会试图将祸斗再次困住,她储物戒里还有不少灵符法宝,用其他法子应当能奏效。
可交手后,她心里便一阵发凉。
祸斗非但实力暴增,吐息带火,还狡猾起来,不与她缠斗,反而直扑长离而去。妖兽灵识泯灭,行为混沌,异兽却能审时度势,甚至比一些人都聪明不少。那祸斗看出长离实力稍弱,加上钟明烛处处护着长离,它便认定那是弱点,不理会钟明烛虚虚实实的引导,一口赤焰就袭向了长离。
这次长离多了几分戒备,见它朝自己扑来,当即飞身退开,长剑一挥,剑光织成细密的网,将那道烈焰挡住,可还没稳住身形,闪着寒光的利爪就撕开了剑网,若非她身法灵活,怕是要被抓个正着。
钟明烛简直想破口大骂了,那祸斗倒是抓住她的痛处了,有长离在畔,她断然不能不管不顾发动那些灵符,想要故技重施也无下手的机会,那异兽吞了她的劫火后,愈发灵活,对长离穷追不舍,长离虽然仗着身法一直没有被它追上,却也无法彻底将其甩脱。
除非钟明烛时刻将长离护在身后,方能阻下祸斗的攻击,可如此一来,她也无法施展手脚去对付眼前那头庞然大物。
那异兽皮糙肉厚,又不惧她的劫火,想要制住它着实有些费神,就在她思考要不要索性逃跑时,远处天空中忽地浮现出一个淡青色印记。
那是天一宗召集弟子的信号。
她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心里骂得更狠了。
想来是这里的动静太大,被正在搜寻长离下落的天一宗弟子察觉,是以发出信号召集其他人过来,这下,钟明烛就是想走也走不得了。
她带上长离有的是办法全身而退,可若那些天一宗弟子赶过来,恐怕一大半都要沦为祸斗的口粮。那祸斗如今何其厉害,就算是化神修为的龙田鲤和江临照也仅能自保,其他人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长离也看到了那信号,当年在天一峰她就不愿随钟明烛离开,这时候又怎会只顾自己安全而把门人留给这头穷凶极恶的野兽。
“烦死了!”钟明烛一时想不出好对策,难掩暴躁,猛地踢了一脚身畔的碎冰,其中最尖利那块流星似的奔向祸斗的眼睛,令它的动作缓了一缓,可也远不够她想出解决这堆烂摊子的办法。
“它咽喉下,应有一个火囊。”这时长离突然道,“也许攻击那里会有用。”
知道钟明烛的拿手的法术此刻不起作用,是以在被追击时,她格外留心祸斗的情况,发觉它每每吐出火焰时,体表的火纹会流向颈部,而那里坚甲会稍稍张开,露出其下鲜红色的、薄囊似的物体。
“这样?”钟明烛一边揽着长离避开那祸斗的冲撞,一边细细观察起来,见祸斗张开口即将吐息,颔下果然暴露出丝丝红色,于是当机立断扬手自地下搬出数百道冰刺,雨点似的砸过去。
冰刺虽然密集,但是伤害却不大,在祸斗身上简直无关痛痒,可在其中一根要撞上颔下坚甲缝隙中的血红色时,祸斗竟猛地腾空数丈,那口未尽的烈焰也因此戛然而止。
明明只消侧头就能避过,却不惜中断攻击,看起来比想象得还要有用啊。
钟明烛勾起唇角,脚尖轻挑,瞬间扬起漫天的雪屑,错乱的雪花勾连成厚厚的迷雾,掩住了她们的身形。随后,长离听到钟明烛问:“离儿,若我能引开那畜生的注意,你能击中那里吗?”
她点了点头,道:“能。”若祸斗不再死缠着她不放,就算只有一线缝隙,于她而言只是举手之劳。
可那异兽分明盯上了她,如何能引走它的注意?她还来不及细思,便觉一股寒气覆住了手中的长剑。
原来是钟明烛在剑上赋予了数道寒冰符,随后,她笑道:“交给你了。”罢就悄无声息消失在了雾中。
下一瞬,火光就撕裂了浓雾,祸斗怒吼一声,朝闪过眼前的一抹白影扑去。
长离见它折往另一个方向,不由得一惊,而后,瞥见与那异兽缠斗在一起的白色身影,顿时“咦”了一声。
那人生了一张和她一模一样的脸,那异兽显然是将那人当成了她,才会往那里而去。
很快,她就醒悟过来。
——那是钟明烛。
她想起在鉴宝大会时对方假扮的江临照,当真是看不出任何纰漏,连修士都被她瞒过,何况那异兽终究只是兽类,自然被她轻易骗过。
可看着自己的脸,终究还是有些奇怪,长离心想:原来我总是这样板着脸么?
她见过的其他人表情总是在变的,嗔怒嬉笑,哪怕是不明显,也不是一成不变的,就像是龙田鲤,来朔原不过一个多月,不知变过多少次脸色。
不过现在也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她将目光移到祸斗身上,摒去气息,暗暗等待着时机。
钟明烛应是给她施了幻化的法术,是以那头异兽虽然瞥了她几眼,却没有发觉不同,只顾死死追逐眼前的白衣人,攻击犹如疾风暴雨,无半刻停歇。
用不了几刻钟,天一宗的人大概就能抵达这里,钟明烛明白如果想避开不必要的麻烦,一定要在他们到之前解决,是以只守不攻,甚至刻意展露空门,一边引祸斗发起更多攻击,一边牵着它靠近长离。她担心距离太远长离会来不及。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她已不知是第几次暗暗自嘲这是自己惹来的报应。
很快,就在祸斗又一次张开嘴,暗焰将出未出之际,钟明烛见它颔部正好朝向长离,心一横,不再退避,而是直直冲向祸斗。
看上去像是送死似的,只见暗焰冲天而起,将的白影吞没,而与此同时,剑吟忽地划破长空,只一瞬,祸斗周身的火纹骤然暗了下去,长离牢牢握着剑柄,剑柄以下已悉数没入祸斗下颔,三尺青锋,剑气却暴涨至十余丈,穿透祸斗的头颅,自后颈刺出。
一击命中后,她立即退开,随后,流火自灵剑没入处淌出,紧接着便是一阵剧烈的爆鸣声,祸斗嘶吼着连喷几口,却只能吐出断断续续的火花,张牙舞爪乱窜了一阵,便挣扎着轰然倒地。
一声轻笑传来,钟明烛从火光中闯出,长离往那一看,一颗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只见钟明烛整个身子都被火焰覆盖,只看得出模糊的轮廓。
“你怎么了?”她焦急道。
话音刚落,却见火光自上而下退去,露出的皮肤上没有半点灼烧的痕迹,钟明烛冲她笑了笑,示意自己没事,已然恢复了原本的模样。
长离心道:原来她是这样化形的。
——人形化为流火,流火复而化作人形。
这时,新的印记在空中浮现,与前一次相比靠近了不少,不消片刻就能抵达此处。
长离审视了一眼身后山一样倒在地上、已半点声息的祸斗,又看向钟明烛,迟疑片刻便道:“你跟我回去,我会把你的转达给师叔,八荒镜是不是真的如你所能还你清白,回云浮山一试便知。”
钟明烛又笑起来,只是这次,长离看出那并非是赞同的笑。
“你师叔只会立刻杀了我。”
“如果当年之事尚且存疑,应当会交由刑堂调查。”长离又道。
“离儿啊。”钟明烛叹了一口气,“如果天一宗的人都与你一样,又何必要费心掳了你出来。”
光看风海楼的表现,她都能料到天一宗其他人见了她会如何。
“师叔会交给刑堂调查,依照门规应当如此。”长离眼里露出固执的神色,她下意识握了握手,发觉剑不在手,便缓缓松开,“如果你的是真的,为什么不跟我回去。”
如果事情能那么简单就好了,看着长离不经意中透露出的急躁,钟明烛眼中闪过复杂的情绪。
是欢喜,是怜惜,亦掺杂着心疼。
她不想让长离伤心,可世事岂是简单的是与非能够概括,长离遵循着天一宗的规则,却不明白,规则是由人定的,必要时可以随意修改。
明白这时候拒绝会令自己在长离心中变得更不可信,可她仍是摇了摇头:“不,我不会冒险。”她回望天一宗即将到来的方向,嗓音中一瞬添了几分戏谑和嘲弄:“就算抛开三百多年的事,天一宗仍有其他无数理由能杀了我。”
她是邪修,是昆吾城恶名远扬的陆离,她的存在就是罪。
就算云逸等人以及护山大阵的仇是错怪了她又如何,在正道修士眼中,她本就该死。错杀了,顶多在心里一句:原来错怪了她。
“离儿,你当真确定你门中其他人会给我机会辩解吗?就算龙田鲤答应,那其他人呢?但凡有一人抵触,我可能就活不到第二天。”
长离试图反驳,却发现她根本就不了解门中其他人,她甚至连他们的样子都没有全部记下。
“可是……不应该是这样……”她喃道,“你要跟我回去。”
焦躁在心中积累,她死死盯着钟明烛,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眉头蹙得那样紧,嗓音生硬到不近人情。
见钟明烛取出一枚玉牒,似是要将未完的话刻入其中,她不禁往前迈了一步,想要阻止她。
可“不”字尚未出口,她忽然看到钟明烛面上浮现出惊惧之色。
那双总是笑盈盈的眸子瞪得大大的,其中写满了慌乱无措。
一声叫人不由自主心生寒意的低吼自身后传来,她猛地转过身,眼中倒映出祸斗挣扎着扬起头颅的情形。
紧接着,无边无际的暗翳铺天盖地涌来,好似厚重的幕布,刹那遮蔽了视野。
火光电石间,她觉得后背重重磕到了地上,巨大的冲力覆在身上,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凄厉的咆哮不绝于耳,席卷而至的力量几乎要将一切都扯得四分五裂。
钟明烛将长离护在身下,口中念念有词,结成一层一层结界牢牢将两人罩住,狂乱的碎石和冰块在暗焰推动下将结界一层层击碎,每碎一层,她就要花费更多精力去新筑一层。
那祸斗虽看起来没了气息,却尚未死透,至最后一口气即将消散之际,它知自己在劫难逃,竟想要拉她二人同归于尽。
那一瞬的冲击力足以令化神修士神元俱毁。
就在钟明烛再也无力构筑结界时,暗色终于渐渐散去,祸斗所躺的地方只剩几缕稀薄的黑气。
“真是阴魂不散啊……”她撑起胳膊,想去看长离的情况,可才一动,就觉眼前一片混黑,随后就咳出一口血,将长离胸口的衣料染红。
“……你受伤了!”
恍惚中,身子被扶了起来,长离的声音传入耳中,却模糊不清好似来自极远方。
钟明烛努力想要自己站起来,随后惊觉大半身子都失去了知觉,她却连低头去看一眼都办不到。她又咳出一口血,愈发模糊的视野中,淡淡的青色在空中一晃而过。
天一宗就要到了。
“不、不要……”她胡乱抓住了什么,也许是长离的手,或者是别的,还是想要站起来。
她不能留在这里,不能落在天一宗手中。
储物戒里应该有灵药,可她连动一下手指都费力。
眼前越来越暗,天旋地转中,她忽然看到长离惊慌失措的脸——眼眶红红的,看起好像快要哭出来了。
离儿,不要难过,不要难过……
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来,接着就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