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这世间并非不存在模样相似之人。只消血脉相连, 长相多少会有一定程度上的类似, 就像慕云和叶沉舟, 两人的下颔和唇形几乎一模一样。甚至毫无血缘关系的陌生人, 也有可能容貌相近。
——可这实在是太少了,少到很难相信是偶然。
更何况这卷轴中记载的女人, 生活的年代距今已有数万年。
沧海桑田, 古老的部族灭亡,新的部族又在别处诞生,连山河都改头换面了, 血脉传承早不知道断了多少次。
和上古之人长得一模一样是不可能的事,就算强大的魂魄轮回时可能保有上一世的特征, 随着每次轮回, 魂魄中残存的力量会渐渐式微,而三魂六魄本身也会分离聚合,往往几世之后便不复往昔。
可长离与卷轴中那个女人,却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宛若双生子。
而且她那般举动, 分明是去——念及此, 钟明烛眼底寒意更甚,一寸寸收紧手指,厉声道:“这是伪造的吧, !你有什么目的!”
黎央张了张嘴,吐出几个含糊不清的音节,手搭在钟明烛手背上, 试图掰开却难以撼动分毫,不多时,就面色涨红几乎要昏厥过去。
长离从短暂的失神中清醒过来后,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她连忙道:“放开她。”同时抓住钟明烛的手臂,见她不为所动,眼底当即闪过一丝怒意,抬手就往钟明烛手腕上重重一击,迫使她松开手。
钟明烛没料到长离会出手,毫无防备之下半条胳膊都脱了力,五指无法扣紧,黎央立即摔到地上,捂着脖子剧烈咳嗽起来。
“你!”钟明烛横了一眼长离,有些恼羞成怒,而后往前踏了一步,换了一只手探向黎央,似乎还想继续逼问,却被长离扣住肩膀和手臂往后推去。
密室很,只不过几步,她的后背就砰地撞上了岩壁。
长离用上全部力气才能勉强压住她,见那双浅眸中怒意不减,却不知该作何劝解,这时她又想到了雾中那些血骨凝结的“人”,忍不住愈发仔细地量钟明烛的眼睛,试图看出些什么来。
钟明烛低头,恰好对上长离的目光。她看到的是一双和雾中那女子截然不同的眼睛。
那女子目含暖意,有如冰雪消融后、映着十里桃花的湖水,而长离的却似微凉的古镜,直白地投射出她心中的一切。
就好比现在,那墨色中刻着焦虑和担忧,毫无遮掩。
她突然冷静下来。
——不一样,她们不一样。
被怒火和无措占据的思绪渐渐恢复清明,她轻轻叹了一口气,默默卸了力气,随后却感到压在身上的力道有增无减。
应是长离铁了心不想让她伤害黎央,所以见她收力也不敢松懈。
真是固执得跟石头一样,她无奈地想,随即勾了勾嘴角,俯身在长离耳畔轻轻道:“离儿,你轻些,我的手要断了。”
她几乎是咬着长离的耳朵出这句话的,还故意吹了几口气,长离顿时僵住身子,仿佛被捏住了脉门,连动都不敢动。
“呵。”钟明烛发出轻快的笑,手臂一转就从长离的禁锢中挣脱出去,然后大步跨到黎央面前。
黎央刚刚站起来,面色还有些难看。她原本十分诧异,为何那位公子会如此激动,可紧接着就看到他毫不顾忌地贴着长离耳朵话,没被制住的那条手臂松松环着长离的身子,从她的位置看过去,就像是将长离拥在怀中似的。
当年周身都散发着生人勿进气息的长离仙子,而今却与那人如此亲密,没有丝毫排斥。
这两人的关系,想必不一般。
也难怪他反应会那么大,她揉着还隐隐作痛的脖子心想。
可就算是猜到对方和长离的关系,她心中仍是有些不解,看到如此古怪的事,常人多是惊多于怒,为何那公子却是怒火远胜于惊愕。
——莫非他还看出了些什么?
只是还没来得及理清思绪,她就见那险些将自己扼死的人往这边走来,不禁半是警惕半是畏惧地往后退了一步,而后却听到了一声“抱歉”,同时,一颗灵药抛了过来。
“方才一时冲动,这姑且算是赔罪。”钟明烛想到长离还盯着自己,便努力表现得诚恳一些,随后,她声音便压低下去,毫不掩饰语气里的威胁,“不过,该要的解释还是要的,那人是谁?”
黎央握着那颗灵药,没有立即服下,看了一眼长离,见她仍是神情淡漠,好似未受丝毫影响,便苦笑着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原以为长离仙子见了后,不定能想到什么。”
“你不知道?”钟明烛玩味地挑了挑眉,“你竟然不知道?”
长离见她这般,第一反应是她又要动怒,当即横出一条胳膊挡在她面前,眼中亦闪烁着警告的神情。
“好啦我不会拿她怎么样。”钟明烛摸了摸鼻子,冲她笑了笑道,“你可有想到什么?”
长离摇了摇头:“我只是觉得奇怪。”
无论是谁,见到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都会感到奇怪。况且她还看到了之后的情形,心被疑惑占据,根本无暇去顾及那个与自己模样相同的人。
她不禁再度量起钟明烛的眼睛来,密室里光线充足,所以那双眼睛看起来颜色更浅了,仿佛是暗夜下的雪原,不沾染任何温度。
——“原本就是这样的。”
她想到前不久自己问钟明烛眸色为何会变时,对方抚着眼角如此。
原本就是这样,意思是原本就是紫色?还是原本就是运功时会变成紫色?
自看到那一闪而过的画面时,她就忍不住一遍又一遍思考这句话的含义,可始终无法确定。她又想到那之后钟明烛的举动,不禁抿紧唇,黑眸中闪过复杂的情绪。
那时候她本是想要问清楚的,可对方突如其来的亲昵却使得她顾此失彼,最后头脑一片空白,彻底忘了那些未来得及问出的疑惑。
难道她是故意的?想到这个,长离不由得心口一紧。
压抑和酸涩纷涌而至,又是似曾相识的感觉,在南明山庄外,得知被钟明烛欺瞒时,也是如此,知晓想起,便觉得重重巨石压上心头,叫她透不过起来。
也许——
她咬住下唇,心道:我该再问一问。
为什么你的眼睛会变成紫色,和那些毫不留情摧毁世间的人一模一样。
察觉到长离审视的眼神,钟明烛投去疑惑的一瞥,可长离已然低下头,眸色隐藏在睫毛的阴影中,愈显幽暗。
虽无法辨清神情,可一看就是藏着心事。
她心道:莫非离儿是想到了什么?于是便想问个究竟,可话未出口又咽了回去。
眼下并非谈话的好时机——她的目光在四周扫过,最后在长离额心稍作停留,便看向了黎央,道,“那你知道什么?还是你什么都不知道,只凭一个残影就要别人施以援手?这也太荒唐了。”
雾气已经散了,在散去前,偶尔闪现的都是些大同异的场景:烈火、战场、众生的骸骨还有一闪而过的帝剑琢光。
剑光劈开血色长空,洗去亡魂的怨恨,令咆哮崩塌的山河重归宁静。
“我并不知道她的身份,只知道她与帝剑有关。”黎央看向屋中飘忽不定的雾气,“涿光山中心为融心剑炉,两柄神兵皆诞生于那处,而剑炉正北的神殿供奉着昊天之像,数万年来,凶剑重霄一直被镇压于昊天像下,这个一直以来只流传于族长一脉,却不知柳寒烟是从何得知。”
火正一族虽发誓护剑,但经历数万年,难免有过几次变故,况且他们不像鲛人那般寿命长达万年,一两次险些导致灭族的变故,就足以断掉许多传承。现今的族人虽然犹记得护剑的使命,但大部分人早已不清楚缘由,连族长都只能根据卷轴上残破的画面,推算往昔之事。
上古时期,火正为天帝火官,得御火之术,族人得荫庇,擅冶炼、锻造,天下之兵皆出于火正之手。在重霄任火官时,火正一族已不满足于寻常兵刃,他们想要铸造一柄举世无双、足以令天地失辉的神剑。
“我一族在上古时期并非居住在涿光山,而是住在合虚之山。”黎央道。
身为天帝火官,自是居于天帝之畔。
“只是重霄历经千年,在涿光山寻得烛龙之息,这里才成为火正一族的剑炉所在。”
“烛龙之息?”钟明烛问道,“莫非此处为烛龙陨灭之地?”
黎央点了点头:“女娲大神将天火封存于极深的地下,后世之神难以获得,哪怕是天帝亦是如此。只不过当初烛龙大神怜北域极寒,曾从女娲大神处讨得一点天火,日日衔火遨于北域上空,令此地温暖足以滋养生灵,他陨灭后,那点天火坠于涿光山,成为一片火海,那便是烛龙之息,重霄发现后就在那里建了剑炉。”
“一共铸了三次。”黎央闭上眼,深深叹息,“第一次以天材地宝,第二次以凶兽之骨,第三次则是以人之精血。”
听闻最后几个字,长离不禁皱了皱眉,她平时情绪都极淡,可不知为何,此时却觉得一股怒火自灵海深处升腾而出,她握紧双手,强压下那股莫名的焦躁,断黎央道:“为何要人血?那些凶兽之类的血不可以吗?”
听她突然发问,黎央有些意外,愣了片刻才摇了摇头:“女娲大神捏人时,曾融入了自己的精血,重霄要的,其实是女娲精血。”
河图洛书上只道人是参照神的模样所捏,所以与生俱来就拥有灵识,修炼比之他族也较为容易,实际上人族的灵识是来自女娲那一缕精血。
女娲在盘古陨灭后诞生,是最古老的神之一,其力量远非后世之神能比拟,是以人族先祖虽然仅融入了一缕精血,就能世代繁衍而灵识不灭。
“连我都觉得他是个疯子。”钟明烛摸了摸鼻子,“不过火官在眼皮子地下做这些,天帝就没有丝毫察觉吗?那些神不是都灵通得很,什么都要插上一脚。”最后一句听起来颇有几分嘲笑的味道。
经她一问,黎央也面露疑色,思量半晌后摇了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只知道他招来了许多人,然后将他们都投入了血池。”
上古时期人族远比如今要少,生活也极其艰难,而火能取暖煮食,能驱赶猛兽,是以火官在人族拥有崇高的地位,甚至高于部族首领,所以重霄不费吹灰之力就召集了天下一半部族。
“不单是疯子,还是个骗子。”钟明烛撇了撇嘴,随后眼中嘲讽愈甚,“让我猜一猜,其实火正一族上下都对此事知情,所以你先祖才会与天道结契,要世代在这荒凉之地守护重霄剑。”
黎央目光暗了暗,艰难道:“是。就算有反对的,也都被驱逐了。”
重霄终于提炼出女娲精血用以铸剑,可无数亡魂的怨恨同样融入了剑中。
生死失了衡,一切都乱了,最终导致天地险些重归混沌。
火正一族世代护剑,不单是使命,还是为了赎罪。
“可这些和那个女人又有什么关系?”钟明烛冷哼一声,又问道,“再,我记得帝剑同样是你一族铸造,那岂不是已经将功补过了,何必还要为难后人。”
黎央却道:“不尽然,也许帝剑并非出自火正一族之手。供奉昊天像的神殿后原本还有一座较的神殿,只是因坍塌而埋入地下,我也是在柳寒烟夺走重霄剑后,才误误撞知道了还有那么一个地方。”
山河变迁,涿光山亦不能幸免,虽然得结界加固,仍是不可避免产生损毁,如今的神殿已有过数次崩塌,一部分沉入了地下,后人却不知情,在上面铺上了地砖,将原本的痕迹掩埋。
柳寒烟拔剑时,爆发的灵力使得涿光山地动山摇,神殿后方也出现了裂缝,黎央在视察时发现地下竟然还藏了另一座殿。
“那里和神殿一样,需要束火令才能进入。”黎央着看了长离一眼,“就是当年我赠与长离仙子的令牌。”
“你倒是大方。”钟明烛插嘴道,“那玩意听着就很贵重。”
“那是流传于族长一脉的信物,原本有九枚,但当时只剩下两枚,分别为祖父和我持有,如今就只剩这一枚了。”黎央垂下眼,面上有悲痛浮现,“原本我想回涿光山后,靠束火令传信给长离仙子,可没想到世事难料。”
云浮山冰封,长离失忆又闭关,根本无从联系。
听后,长离捧出那枚令牌道:“既然如此贵重,我便还给你吧。”
黎央没有去接,而是道:“长离仙子还是拿着吧,也许你和那神殿的关系远比我密切。”
“那神殿里有什么?”钟明烛想到前殿的昊天像,又想到雾中那女子和黎央的话,心里已然有了答案,“莫非是另一座雕像?”
黎央看了她一眼,似是惊讶于她的洞察力,而后点了点头:“没错,是一座雕像,和昊天像一样由昆仑玉造,雕像手中捧着一把剑,应是琢光剑,而那雕像……”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才继续道:“是个年轻女子,和长离仙子一模一样。”
怪不得当时她看到离儿后才会如此震惊,钟明烛若有所思心道,建在火正一族的神殿里,是故人倒也没什么问题。
“我将此事告诉了祖父,他便给我看了这卷轴,于是我们便猜想也许帝剑琢光并非是火正族工匠铸造的,而是出自那女子之手,所以她才会在神殿中有一席之地,只是卷轴破损,我们无法得知她到底是何人。”黎央瞥了一眼长离,“原本我也没有觉得很奇怪,毕竟誓言已经立下,往昔之事都不重要了。直到在僬侥,我看到了长离仙子,除了额心那颗朱砂痣,她和雕像几乎一般无二。”
“而她那时候恰好击退了持重霄剑的柳寒烟,你怀疑她是那女子的转世或者后世族人。”钟明烛道,“所以才听她家在何处?”
“是的。”黎央承认,心里却生出疑惑,暗道:他怎么连我问了什么都知道,长离仙子竟告知得如此详细么?
只是她很快就将那点困惑抛开,毕竟此时此刻,并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继续道:“正值重霄剑被夺走,长离仙子擅剑,又和那女子生得一模一样,我便觉此中应有关联,才会想无论如何也要请长离仙子来涿光山一叙,期望能有转机。”
“我……”长离露出迟疑的神色,短短片刻,她一下子知道了太多东西,思绪也被扯得七零八落。
一会儿思考自己和那女子会是什么关系,一会儿又忍不住去想钟明烛的眸色到底是怎么回事,加上涿光山危机,在重霄剑前的所见所闻,以及见到景炘那种莫名的熟悉感……脑子里被各种想法塞得满满的,叫她无所适从。
不管先去考虑什么,到最后都会变成乱糟糟一片。
她皱了皱眉,双手悄然握紧,想要些什么,可什么都想不到,支离破碎的音节充斥着脑海,连不成完整的句子,连最简单的“我不知道”都无法组成。
如此混乱无措,好似一下回到了几百年前,她在祠堂清醒,心剧烈跳动着,充斥着难以言喻的感觉,而视线所及处尽是黑暗。她不知道身处何处,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在这里,甚至连自己是谁都有些糊涂了。
她花了许久,才从混乱的状态中走出,然后看到了吴回给自己留下的信,知道身处在天一峰后山的祠堂中,而那些玉牌,每一块都是亡故弟子所留。
这时,她脑内忽地闪过一个男子的身影,面上顿时浮现出恍然大悟的神色,接着一把抓住钟明烛的手臂,急急道:“我想起来了,在哪里看到过他,不、不是他,不过他们长得很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