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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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钟明烛和黎央同时道, 随后, 钟明烛瞥了眼黎央, 毫不客气指了指密室入口, “长离仙子与我有些事要商量,还请族长大人回避一下吧。”

    在别人的地盘上这般颐指气使, 却面不改色, 如此猖狂之徒,黎央莫是见识,便是连想都没有想过, 一时愣住,约莫是反应慢了些, 对方很快就做了一个驱赶的手势, 看起来已有几分不耐烦。她身为一族之长,自然不至于处处都忍气吞声,可一想到对方的修为以及自身处境,便只能克制住涌上心头那点恼火。

    她一言不发开密室,走到门口, 却又被叫住。

    “啊对了, 免得你闲的发慌,我可以先给你找点事做。”钟明烛微微一笑,“那边那个拿着一本画册的女人, 她是什么来历?那画册可是凡界之物,记载的还是南国风情,涿光山弄不到这些吧。”

    黎央有些不明所以, 心想:他莫非是又想挖苦我们?

    可是碍于长离的面子,她又不能就这么摔门而去,于是只得冷淡道:“她曾是大祭司的弟子,我当年不慎被擒,就是她不顾安危救了我。至于那画册,她先祖是从南方逃亡至涿光山的外族,应是先祖的遗物吧。”

    钟明烛意味深长“哦”了一声,而后缓步走向黎央,贴近她耳边轻声道:“我记得,你们上一次收留外族,是几千年前了吧?”

    “那又如何?”黎央隐约察觉到对方的不怀好意,不由得绷紧了身子。

    “来火正一族,其实已有许多人不满现状,想要离开涿光山了吧?”钟明烛却轻描淡写地避开她的问题,“毕竟涿光山内部就算有火源,终归不是什么宜室宜家之处。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想必早有人受不了这疾苦。”

    “你想什么!”黎央被这话刺痛,面上不禁流露出一丝怒意。

    可她又不得不承认,对方的一点都没错。

    明明是先祖犯下的罪,为什么连后代都要赔上自由,那个刻着火与血的时代早已远去,现今的族人却仍活在远古的阴影下,他们生来就被告知要穷极一生来守护一柄剑,除此以外,再无其他。他们能看到的,只有翻滚的流火,漆黑的岩石以及终年不歇的风雪。

    那是何其单调,何其可悲。

    正因为如此,两千年前,在大祭司占卜到天有异动后,当时的少族长才会义无反顾离开涿光山,哪怕代价是不得善终。

    火正族人,一旦背弃誓言,放弃护剑使命,身体便会渐渐衰弱,天道之盟不可撼动,就算服用神药都无济于事。当初追随少族长离开的族人,大多都没能踏出朔原,就算修为深厚足以支撑到离开的,也时日无多。

    看着黎央的表情,钟明烛眼中流露出一抹残忍,嗓音极其柔和,却无半点暖意:“我想的是,那画册上画的凡界城镇,两百多年前才建成,那里的彩雕可是举世无双呢。”

    “什么!”黎央瞳孔猛地收缩,脸上的血色一点点退去,“你如何知道?”

    “那些修士各个自命不凡,看不起凡界的玩意,可我和他们不同。”钟明烛无所谓地耸了耸肩,“不过毕竟这与我无关,话已至此,请你离开吧。”

    罢她径直将黎央推了出去,随后甩出几张灵符,将密室封了起来。

    长离一直注视着她的举动,自然一字不落听到了她那番话,这时见她转过身来,便问道:“你为何要这些?那个人,有什么古怪么?”

    “人心难测。”钟明烛冷笑道,“羽渊手下那么多化神修士,却会让黎央逃走,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除非他们是故意的。”

    长离想了想,若有所思道:“你怀疑那个女人是……”到这她突然顿住,停下思考了一会儿才继续道:“羽渊的眼线?”

    她是对此类事相当陌生,是以形容起来须得不时揣摩该如何表达。

    “没错,如果羽渊许诺能令他们从重霄剑的桎梏中解脱,难免会有人动心。”

    画册上的城镇为两百年前所建,所以不可能来自那女子的先祖,那从何处得来,就叫人不得不细思了。

    大部分修士都不了解凡界,所以看不出蹊跷,而黎央等人与世隔绝,更是难以知其底细。

    “不过也有可能是涿光山上那些修士落下的,只是被她捡到了而已。算了先不这个了,反正黎央自己会处理的。”钟明烛走到供伤员休息的矮榻边,将堆放在上面的东西推开,清出空处后坐下,“你刚刚的是谁?和景炘长得相像。”

    她一听到那句话就明白过来长离的是何事,所以才会支开黎央。

    “我是在天一峰的祠堂里,看到过模样相似的人。”长离缓缓道,眼眸低垂,似在反复思考确认,“是我师兄,也就是师父收的第一个亲传弟子,景瑜。”

    保存完整的玉牌中会留有弟子的生平,自然也会保留其容貌,以灵力探查玉牌就能看到。长离闭关时虽然没有刻意去翻看,但溢散的灵力难免与玉牌中的灵力交混,从而看到了许多亡故的弟子。

    景瑜亡于天台峰,玉牌完好无损被保存在祠堂,约莫是同为剑修一脉、功法相近的缘故,所以他的模样长离看得格外清楚。

    “他也是差不多的红发,高鼻深目,肤色较暗,和景炘有些像,只不过面上没有图纹,所以我一时没有想到。”

    钟明烛的神情渐渐凝重起来,及最后,连最细微的笑意都荡然无存,面色铁青,好似覆了一层寒霜。

    “你师兄、你师兄……”她喃喃道,忽地起身,来回在这室内踱起步子来,口中念个不停,眸底渐渐染上嗜血之意。

    见她如此,长离不禁觉得一股寒意自足底直窜上背脊。

    “你怎么了?”她问道,可话才出口就被突如其来的力道扯了过去。

    钟明烛握着她的手腕将她拉到身前,不待她站稳就捏着她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那双总是笑盈盈的浅眸中此时竟是不带任何感情,反而流露出她看不懂的情绪。

    ——近乎漠然地在审视,以及思考。

    “长离、长离……”

    长离听她一遍又一遍重复自己的名字,只觉得心一点点被扯入冰冷的水中。

    钟明烛曾不止一次呼唤她,以各种各样的语气,大多时候都很温柔,偶尔也会激愤、挫败甚至还可能是挖苦,但无论如何,都不会令她心生寒意。

    不像是现在。

    仿佛彼此毫无关联,只是在量陌生人似的。而化出的男子脸庞令那层疏离愈发明显。

    连长离都不由自主怀疑,面前这个散发着肃杀气息的人,到底是不是钟明烛。她拧了拧手腕,发现挣脱不开,便抬高声线道:“放开我。”

    钟明烛却听若未闻,仍是目不转睛盯着她,冰冷的视线犹如毒蛇吐信,令长离自心底生出淡淡的惧意。

    “你……”她试图再度质问,话未完却突然发觉,钟明烛并非是在量她,而是在量她的眉心。

    那双淡漠的浅眸中,只倒映出那点绯红,那利箭似的目光,穿过长离,投向了极遥远的地方,思绪亦停留在那处,眸中情绪随着思绪变个不停,

    愈发深沉。

    “怎么了……”推攘着钟明烛胸口的手转而抚向自己眉间,她不解道,“这里有什么吗?”

    钟明烛仍没有话,她忽然松开捏着长离下巴的手,转而抵住她腹间。

    长离顿时感觉到了危险,不禁用力咬住下唇,抑下那些翻腾的情绪,同时五指紧扣,险要呼出剑来。

    她不知道钟明烛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这是她第一次自对方身上感受到威慑,那甚至在重逢时都不曾有过。

    随后,她便听到钟明烛幽幽叹了一口气。

    “离儿……”火光亮起,钟明烛便回了原本模样,松开长离的手腕,转而张手抱住她,垂下头,整张脸都埋入长离肩头,“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肃杀之意悄然消散,她此时此刻却是一副精疲力竭的模样。

    “什么怎么办。”长离任凭她抱着,神色迷茫,“你刚刚是怎么了?”

    钟明烛摇了摇头,轻轻叹了一口气。

    有一瞬间,她动了将灵力灌入长离灵海去查看究竟的念头,只消如此,一切疑惑都能解开。

    天一宗为何会替她安排如此泯灭人性的修炼之道,羽渊为什么会执着于她,她和火正一族又是什么关系……

    但这样可能会伤到长离。

    钟明烛不知道强行冲毁封印的后果。也许会毫发无损,也许只是折损些灵力,也许——灵海崩毁。

    她不敢赌,哪怕她有竹茂林这样医术神乎其神的好友,哪怕重创的可能其实微乎其微。

    只消有一点风险,她就不敢。

    自长离肩上抬起头,她注视着不远处七零八落的灵石,心里诸多思绪瞬息闪过,很快,她就做出了决定。

    只要能远离这是非之地,就是羽渊也拿她没办法。而须弥之海开启近在眉睫,五年一过,就要再等五百年,她有足够的时间来谋划,况且长离也需要时间修炼。她暗想:虽然离儿的天赋远超他人,只是眼下还是难以与他们为敌,再过得百年,羽渊座下便无人能与之匹敌,待到那时,便不至于像此刻这般狼狈。

    不过在此之前,还有一事要做——她眼底闪过一丝杀意。

    “离儿。”她松开手,自长离身上退开,却见长离垂着眼一言不发,嘴唇紧抿,眉心微微拧起,双手垂于身侧牢牢握紧,从头到脚都流露出戒备。她心知肚明是自己方才的举动所致,顿时露出抱歉的表情,心翼翼握住长离的手置于心口,了一声“对不起”。

    长离仍是沉默,钟明烛猜到她在等自己解释,不禁苦笑起来,心中叹道:连我都不知该从何起啊。

    “离儿,你先过来。”她拉着长离一起坐到矮榻上,见长离虽然不话,但没有拒绝,便稍稍放心了些,“你是想知道刚才我为何会这样么?”

    长离仍不开口,只点了点头。

    钟明烛见状笑了笑,道:“我本想待一切尘埃落定后再告诉你,但现在想来,哪里有什么尘埃落定的时候,风波此起彼伏,像你我这样的人,顺遂只是笑话罢了。”她停下量了一下长离的反应才继续道,“刚才我会那般,是因为我突然有了个猜测,可若要证实,可能会伤到你。”

    “什么猜测?”长离终于出声。

    “你与那女子如此相像,可能真的是她的转世,或者族人。”钟明烛正色道,“虽然魂魄转世极难保有前世特质,血缘传承更是只会和先祖差别越老越大,但谁又能断定,不会出现例外。况且,你曾两次击败重霄剑,与其可谓关系密切。”

    “可是……”长离咬了咬唇,有些将信将疑,“你为什么在那时候才……”

    这样的猜测,应当在黎央离开前就有了。

    “我正在寻思这可能,就被你断了。”钟明烛笑道,“随后想到你名为长离,长离为凤,而离又属火,那女子持琢光剑被供奉于天帝之后,倒是真好能对上。”她见长离有些怀疑,又道,“虽名字是人取的,但其实冥冥中为天道左右,与生辰一样。”

    “那你为什么要这么看着我?”长离皱了皱眉,钟明烛这番解释倒是合情合理,可她却总觉得对方隐瞒了什么,但她又不出所以然来。

    “若你与那女子有关,与琢光剑有关,那便是与天道剑势有关。”钟明烛抬起头,随手勾勒出一片穹隆,而后一招划开,“便是我,也不免要心动啊。”

    “心动?”

    钟明烛眸色稍暗,瞥了一眼长离眉心,握着她的手紧了紧,连带着嗓音都带上一丝低沉:“想要你为我所用,助我破界飞升。”

    “为你所用……”长离心一颤,她忽然想起钟明烛最初进犯云浮山的缘由,胸口当即拢起酸涩之意,“羽渊想要我,也是因为这个吗?我听修士都想要飞升的。”

    她想要抽回手,却觉浑身无力,接着发现自己的手竟在微微颤抖。

    钟明烛察觉到手下那点细微的挣扎,却不放开,反而转为十指相扣,轻声道:“我非圣贤,自然会有贪念。”她轻轻叹了一口气,侧头,注意到长离死死盯着前方,下唇几乎要被咬出血来,心中当即涌现出几分心疼和不忍,“可我和羽渊不同,我断然不会伤害你。”

    长离闭上眼,心道:她是过,不会伤害我,而我也真的信了,可是——她脑海中忽地浮现出那些生于血骨的紫眸身影,继而又想到钟明烛不止一次表露出的嗜血残忍,最近一次,就在刚才。

    如果是其他人,在察觉那股威压时,她便已拔剑而出。

    那太危险了,稍有迟疑,便是性命攸关。

    可因为是钟明烛,她才克制住拔剑的冲动。

    “在你对黎央动怒时,雾中有别的场景一闪而过。”她睁开眼,尽可能维持平静的语调,“重霄身后,堆了无数血骨,许多人从中诞生,他们都有紫色的眼睛,而你疗伤后,眼睛变成了紫色。”她看向钟明烛,墨色的眼眸所有情绪都被藏到了深处:“你可以告诉我吗?为什么你的眼睛和他们一样。”

    钟明烛绝非善类——师门的嘱咐再次浮现在耳畔,她起初懵懵懂懂,全凭心意行动,可随着这些天的经历,心中好似有什么醒了过来,那些她本就应该了然的善恶是非,变得愈发明晰。

    “原来卷轴里还有这些……”钟明烛苦笑起来,“我果然应该听陆临的话,学着控制一下脾气,所以你之前一直板着脸,是因为看到了那些?”

    长离“嗯”了一声,随后就感觉手被松开了,她的心也骤然沉下。

    钟明烛却是再度握起了她的手腕,云淡风轻无分毫局促:“其实我这般也是为了自保,不过你既然存疑,那我也不好继续隐瞒。”着,她将长离的手移至自己丹田处,随后露出不怀好意的微笑:“来,那日我也算不上是骗你,这的确是天赋。不如你来看看,我如今修为如何。”

    钟明烛的行为总是出人意外,长离也顾不得惊讶,迟疑片刻,便释放出一点灵力。

    通常,判断修士修为多是根据对方散发的气息,或者交手时感受到的威力,只能粗略估量,若要细探,便须得感知对方灵海。但往往修士不会放任他人的灵力闯入自己灵海,毕竟这样一来等于把命门放到别人手里,于己不利。

    长离见过钟明烛出手,也见识过她身处劣势而面不改色的气度,那样的实力就算在化神修士中也难逢棋手。她心想:多半是化神末修为,才能如此游刃有余吧。也不知她为何要多此一举,要我来查看,难道还藏有玄机?

    下一瞬,她就不可置信地睁大眼,失声道:“你?为何会这样?”

    而钟明烛已伏在她肩头,低低笑出声:

    “是不是很意外,我没有骗你,当真是天赋,与生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