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在踏入那漩涡前, 若耶忽地想起她忘了一件事。她忘了问陆临一句, 进入须弥之海过程中会是什么感受。
须弥之海五百年一开, 当时大能多半在其中历练过, 然而其中并不包括若耶,来了陆地后, 她便一直秘密跟随慕云, 上次须弥之海出现时,慕云还在假扮叶沉舟,她以伤势未愈的理由留在了云中城, 若耶自然不会抛下她一个人过来。
当时她见到云中城修士兴师动众赴往九嶷山,很是好奇, 只是碍于身份, 不好找人听,是以她虽然很久以前就听闻过须弥之海的名号,却始终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样子,而今陆临提前开启通道进入,她更是无从知晓中途会遇上什么, 会不会有什么考验, 比如狂风、雷劫之类的在前头等着。
可是什么都没有。
一踏入那漩涡,她觉得身子被微微一扯,而后眼前一暗似有阴影掠过, 但很快就亮起来,随后便是浓重的雾气,遮天蔽日, 她只能依稀看清前方数道背影,认出那些是陆临手下那些修士后,她便意识到自己已置身须弥之海中。
待适应一些,稍微看清眼前景象,她便轻轻“啊”了一声,明白过来,为何修真界会称之为“海”
她依旧浮于半空,可片刻前还在脚下的九嶷山已不见踪影,变成了云雾缭绕的碧空,她极尽目力,也看不到下面有陆地的存在。
这广袤的天空,便是海。
两千多年前,九嶷山降异象,灵流奔涌而下,山头在汹涌的灵流中被拔起,浮于半空,目睹者无不叹为观止,浮岛留存数年后消失,之后五百年一现,岛上灵力充沛远胜外界,是以虽然凶险异常,但一旦现迹,天下修士便纷涌而至,以求突破的机缘。
若耶暗想着自己所知的有关须弥之海的传闻,视线落在雾气后的巨大阴影上,她看不太真切,但隔着雾气,那团黑影已颇显浩瀚,若靠近了,恐怕比此时所见还要庞大数倍。看前方的人影朝浮岛方向移动起来,她便闪身往前,至陆临身边好奇道:“那就是当初的九嶷山吗?”她总觉得这浮岛看着比九嶷山还大,根本不像是区区一座山头能化成的。
着,她抬手往那浮岛方向一指,下一瞬便不可置信地睁大眼,只见她腕上突出一块骨刺,是鳍的模样,底部块皮肤上也覆上了鳞片。
这是鲛人原本的模样,鲛人继承了鲲鹏血脉,身覆鳞甲,手足皆生有鳍,往日若耶一直以法术掩饰,看起来模样与寻常修士无异,可一进入须弥之海,不知不觉中竟显出几分本相。
“这是怎么回事?”她惊道,试图施术掩去特征,紧接着又“啊”了一声,思及短短片刻前陆临耐人寻味的眼神,心下顿时多了几分了然。
在须弥之海中,她体内来自先祖的血脉,骤然活跃起来,陆临想必早就知情,才会露出那般神情。
修士的修行是汲取灵力为己所用,力量从无到有,随着修为的加深不断增强,鲛人的力量却是与生俱来,他们也会修行,但学的是如何运用血脉中的力量,一旦能够运用自如,余生便无法再有突破。可此刻,若耶却觉得自己的身体与以往截然不同,仿佛是经过长久的浑噩后,徒然清醒过来,身体每个角落都充斥着前所未有的力量。
“我本应有的模样……”她念着这几句,张开手,量着不经意间在掌心流过的灵力。
千年来,她的实力一直与化神中期修士差不多,帮助炼制长生引后,实力还衰退了不少,而今她却觉得流逝的力量都回来了,甚至比以前更为强劲。
她自幼便听族中长辈,因为血脉日渐稀薄的缘故,鲛人力量已远远比不上以前。
可如今看来,原因似乎不尽然如此。她张开手,量着掌心,以前她须得施咒才能将空中的水汽凝聚,而今她只轻轻一托,水雾便自然而然在掌中拧成一股。因为血脉的力量变了,所以她用以掩饰容貌的幻术才会失效。
“这里不是九嶷山,到底是什么地方?”她声音不大,但口气却很是笃定。
她对须弥之海的了解止于道听途,但置身此处,心中却有种怪异的熟悉感,连片刻前紧绷的情绪都不自觉放松下来。
明明东极归墟才是她的故土,她却不曾有过这种近乎于安宁的感觉。
“神之血的力量的确会随着血脉稀薄而衰减,可你一族寿命悠长,自三界分辟后,不过交替了三代,商不至于凋零至斯。”陆临仿佛看出了她心中所想,慢悠悠道,“只是因为这下界灵力稀少,不再适合你们生存了,同样,也不适合我们。”
“你们?”若耶迟疑道。
这时,一行人已至那浮岛畔,雾气忽地散开,巍峨的山脉出现在若耶面前。
她本以为妖之国已是世间光怪陆离的极致,可那座山脉却比她在妖之国看到的景象还有诡奇百倍。
最近那片树林中,最高的树足有数十丈,单一棵,就比一座楼还要大,壮硕巨大的树枝分叉衍生伸出,构成交错的径,将相接的树冠勾连在一起,足以容几人并肩行走,柔软的藤蔓自枝头垂落,末端是鲜艳的花,花瓣一开一合,好似在吐息似的,而周遭的花草形态各异,皆是若耶平生从未见过的种类。
在远处,是一眼清泉,泉底闪烁着柔和的光,寻常泉水都是投射日光,这眼泉水,却是本身就会发光,一只牝鹿正在泉边引水,通体毛色纯白,只有额间一簇毛色稍暗,像月牙,尚未接近,若耶就能感受到它体内充裕的灵力。
那牝鹿察觉到有什么靠近,前蹄一蹬,当即有雾气拢起,将它遮住,雾气散开后,那牝鹿便消失了,紧接着,远方林梢掠起几只飞鸟,飞得极快,影子一闪就不见了,倒像是被提醒了似的。
若耶生活的海底虽然也有很多奇异的景象,但与这里相比,便略显单调了。
视线再往前看,她眼中的惊叹愈发明显。
悬浮于半空的山脉已分外诡奇,可这样的浮岛,竟然还不止一处。而是大大数百、甚至上千个,除了底下那座山脉,其余都飘浮在更高的地方。
这是怎样令人目眩神迷的景象啊。
就像是一座完整的岛屿被碎后,自高空坠下,却在尚未落地是被定住一般。那些岛屿,有些如近处这座山脉一般郁郁葱葱,有些看起来则是一片荒芜,还有几处,不似岛屿,倒有些像是破败的城墙,隐约能看出阶梯的轮廓。
若耶的视线循着那些浮岛蜿蜒往上,最后没入深不见底的漆黑中,她分神去探,想看看最高处是什么,然而分出那抹灵力却再无回应,犹如被什么悄无声息吞噬了一样。
那抹暗色,并非是穹隆,而是虚无。
足下为苍穹,上空为深渊,倒似是碧落黄泉颠倒了似的。
“这到底是什么……”
若耶喃喃道,似被那壮阔之景镇住,再看其他修士,也都一脸震惊,原本尚有几人在声交谈,此时便像是声音被夺走似的,连大气都不敢出,连竹茂林和百里宁卿都不例外。
只有陆临还是一脸平静,他抬起头,看向那些散落在各处的浮岛,露出一抹冰冷的笑:“雾散了,看来他们已经开始了。”
须弥之海为空中浮岛,隐于云端,五百年一现,留存五年后复而消失,两千年来,每次出现,都有无数修士趋之若鹜,但很少有人知道,几次出现在外界的,其实只是底部那座最大的岛屿。
而那座巨岛上方,还有无数稍的岛屿,以往那些浮岛都隐于雾后,如今笼罩于上方的浓雾散开,它们便都现出踪迹。
星罗棋布的浮岛中,其中一座正被青气笼罩,边缘凸起月牙似的一角,一个青衣女人站在最高处,仰起头,出神地眺望着上方那无边无际的暗色。
正是羽渊。
“那里就是上界啊。”她喃喃道,木雕泥塑似的脸上渐渐显出向往和痴迷。
她身后乃是一片荒芜,不似底下浮岛那般葱茏数千里,这座岛屿上寸草不生,可以没有半点生的气息,唯有龟裂的地面和嶙峋的乱石。
百丈高的四方台镇于岛屿正中,那便是飞仙台,以真龙之骨炼制,表面灵纹水波般流动不息。数百修士屹立与高台畔,目不转睛盯着上面的灵纹,平静的面色下暗藏的却是显而易见的焦躁难耐。
忽地,飞仙台震了一震,众修士齐齐露出惊呼出声,而后不约而同露出愈发急不可耐的神情。谁都一样,仿佛再多等一刻都是痛不欲生的折磨。
羽渊察觉动静,回过头,目光不可置否地扫过手下的脸庞,最后落在高台中央那袭白衣上。
长离端坐于灵阵中心,看起来仿佛正在坐调息,前方半臂远处悬着重霄剑,细细的血线自她衣下伸出,缠绕在重霄剑上,似与那剑融为一体,她只消探出手,便可以握住那把剑。
可她却眉头紧锁,双手握拳,艰难地往后动了动,想要扯断那血线,仅半寸,四周灵流便紊乱起来,而后,灵阵闪烁其更耀眼的光芒,飞仙台四角腾起猩红色的雾气,覆上她的身子,将她的手缓缓推回原处。
她本鼓足劲想与那力量抵抗,最终还是功亏一篑,气一泄,便不由自主发出一声闷哼,席卷而来的疼痛令她两眼一黑,险要晕过去。
“那本是你原本的力量。” 阴影在脸上,空乏的嗓音自头顶抬起,她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青衣女人漠然的神色,“为何要抵抗,重霄残魂不再,这已是你的剑。”
长离咬了咬牙,五指扣得更紧,声音颤抖着,低低道:“不。”
羽渊眉头稍稍一蹙,但很快舒展开开,娓娓劝道:“你现在仍是凡胎,只有握起剑,承认你的力量,方能挣脱这禁锢。”
“不。”长离缓缓道一模一样的答案,而后闭上眼不再去看羽渊,她神色平静,就算正在忍受着煎熬,流露出的情绪仍极其淡泊。
寻常人处于她的境况,不是疯了,便是早已妥协,她却自始至终都秉持着最初的回答。
——“你是天道之剑,拥有开辟天地的力量,你之所以降世,就是要成为我们新的神,带领我们离开这贫瘠的下界。”
长离犹记得羽渊那段慷慨激昂的辞,那样自信,那样笃定,仿佛在什么理所当然的事一般。她第一反应就是羽渊疯了,可见得其余修士的欢呼雀跃,她心中却渐渐生出迷茫来。
无一人觉得其中有什么不妥,众人齐呼,一点杂声都没有,仿佛羽渊的便是至高无上的真理。
不容置疑。
连她都不禁要去相信,这便是她应该做的。
好几次,她都险些忍不住要伸出手,循着血线的牵引去握住那柄剑。
就如同在当初天台峰上、以及在剑炉时,任由剑意主导,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顾,所有属于人的思绪都泯灭在滔天剑气中。
而那剑气并非因杀戮而生,无煞气,无凶兆,仅仅是天地间的一种存在,无情无欲,无我无他,不为任何情绪驱使,真正万物归一的空明。
连她也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仿佛是她体内潜伏许久的力量终于苏醒过来,渐渐侵占她的身体,吞噬她心中其他部分。她的情感,她的记忆,那些深深烙在她心底的色彩,乃至她的温度,都一点点被抹去。
那并非遗忘,亦非无从接受时的混乱。
她仍清楚地记得每一件事,幼时的教诲,下山后的经历,还有与钟明烛相处的点点滴滴。
可心中泛起的涟漪却愈发细微,至最后,竟似趋于平静。
她的亲人俱命丧于洪水,就算有人幸存,数百年过去,也早已是一抔黄土。
天一宗抚养她,只是为了利用她。
他人仰慕她,却无一人称得上相识相知。
而钟明烛,钟明烛已经死了。
这世间与她再无牵系。
也许他们得对,我本就是无情之物——
她缓缓睁开眼,眼底那抹漆黑愈发晦暗,可每每要屈从本能,任那抹微光全然熄灭时,她便会想到那朵毫不起眼的花。
那是她第一次如此仔细地量外界。不受任何人影响,单纯对那在墙角萌发的生命起了好奇。
然后她便会想到钟明烛不止一次告诉她:“做你想做的事就可以了。”
“你们想要天道之剑,可我只是我——”
察觉飞仙台再度晃动起来,羽渊面上掠过一抹戾气,却很快被她压下。
飞仙台、重霄剑和这利用火正族秘传之法构筑的上古灵阵,皆为重炼天道之剑而设。
——长离就是那把剑。
钟明烛死后,长离与红尘最紧密那缕牵系被斩断,体内的剑意已完全苏醒,待得那剑意将她的人性消磨殆尽,便是剑成之时。
羽渊苦心孤诣谋划千年才布置好这一切,走的每一步谨慎至极。见长离时至今日都在不时反抗,她未像其他修士那样显出震怒之色,而是拂袖缓缓踱下飞仙台,示意众人耐心等待,而后抬眼望向头顶那抹暗色,渐渐地,再度迷失其中。
既然已经等了那么久,再等片刻又何妨。
陆临领着众人落在一处空旷地,然后,竹茂林立刻着手布置寻踪法阵,想尽快找出羽渊所在。
须弥之海灵力充沛异常,其流向也与外界截然不同,竹茂林虽然道行精深,进展仍极其缓慢,陆临派出几人外出探查,然后命其余人都去协助竹茂林,自己则背着长弓形态的青阳,占据一处高地,一言不发眺望着远方。只是他独处没多久,身边便忽地多了一道身影,是若耶找了过来。
她面色凝重量了几眼陆临,许久后才开口道:“你到底是谁?”郑重其事的口吻中含着几分戒备,“还有,这到底是哪里?”
之前她见陆临和钟明烛都识得神文,便以为他们是散落在别处的神族后裔,可须弥之海两千年前才出现,九嶷山这一带还是凡人聚居地,遗留于下界的神裔都隐居在极其偏僻、连修士都很难接近的地方,在孤鸿尊者寻访东海之前,鲛族对九嶷山之事都一无所知,其他部族多半好不到哪去。可陆临对这里却很熟悉,不管其他人如何惊叹,他都面色如常,似早就了然于胸。
而那双时常闪烁着寒意的灰眸,此时已变成了暗紫色,隐隐透出凶煞的气息,压迫感更甚。
若耶察觉自己身体的变化后,便格外留心陆临与以往有什么不同,很快就发觉陆临体内潜藏的力量,远甚于自己。她的实力增长了八九成,陆临却是几倍于曾经,已然盖过身为洞虚修士的竹茂林,恐怕连羽渊都难以与他为敌。
到底是怎样的血统,才会展现出如此强横的实力啊?她不禁如此叹道。
陆临瞥了她一眼,单是这样一眼,就令她倍感压力,不过他很快就移开目光,沉默地望着远方,过了好一阵子才道:“我们算是半个同类,告诉你也无妨。须弥之海这个名字,就是出自我与钟明烛之口,此处本就名为须弥。”他嗓音低沉,缓慢然每一个字都携着不可忽视的重量,“不过在坠入下界前,我们称之为须弥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