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其一

A+A-

    遮天蔽地的暗色中, 忽有剑光一闪,剑尖噗嗤一声没入血肉中。

    下一瞬,光明撕破了暗色, 令藏于其中的杀戮者无处可隐, 灰白脸色的灰衣女子下腹被暗青色的长剑刺穿,紧接着,剑势回转, 在她不可置信的目光中,将她的身子自斜里劈开。

    持剑的是一个少年, 他半边身子都被血染红看, 似是曾坠入了刀锋编织而成的网中,血痕纵横交错,看起来险些要将他割成碎片,他大口喘着气,已是精疲力竭, 几乎要握不住剑, 却在那灰衣女子一掌袭出之际,纵身又一剑递出,在天灵盖被击碎前将对方神元一分为二。

    灰衣女子修为远胜于他, 此为拼死一搏,他根本无从留有余力,一剑斩落后,他收不住剑势,重重扑倒在地。

    这少年名为荆越, 出身于极东之国出云,家中以铸剑为生,他本也会继承祖业,但机缘巧合下与云游路过的一个修士结交,那修士看中了他的资质,遂将他收为弟子。他天资聪颖,单修剑道,不过七百余年,修为已至元婴末期,他师父道:“于剑,我已经没什么能教你了。”便谴他来陆上历练。他师父还道九嶷山上有秘境五百年一开,很快便是开启之时,建议他到时可前往其中,不定能撞见机缘。

    抵达陆上时,他算了算时间,发现距离须弥之海开启尚有十几年,便不急着奔赴九嶷山,而是去往僬侥,他师父那里是修真界最大的城市之一,珍宝阁每十年会在那举办一场拍卖会,就算不能入场,在城中也能见识到不少稀罕物。

    可途中他遇到一个道人,向他听拍卖会之事,才知道如今早没有什么拍卖会,只有百年一次的鉴宝大会,大会也不在僬侥,而是在朔原的南明山庄,他还得知,珍宝阁早已并入了云中城,那南明山庄就是现今的云中城主主持修建的。

    原来他师父隐居的千余年里,修真界已翻天覆地地变过好几回。

    不过他运气不错,下一次鉴宝大会开始的日子就在几个月后,他想见识一下那百年一场的盛会是什么模样,便折身北上,谁料途径天虞峡谷时莫名其妙被卷入了这场无妄之灾中。他根本不认得那灰衣女子,只瞧了她一眼,对方就突下杀手。

    起初,他还以为是什么误会:“这位前辈,你我素昧生平,你莫非是认错了人?”

    那女子却冷笑道:“你佩剑,就该死。”

    话音刚落,他便被突如其来的黑暗吞没了,细密的疼痛紧随而至,他被看不见的网牢牢缚住,稍一动弹便会被割裂。

    万幸他这柄剑为海底万年珊瑚木造,据其中蕴含了传承自上古的力量,天生能克制幻境,他在千钧一发之际发觉那女子的气息,才从那暗翳中逃出来。

    那两剑能得手,全是因为出其不意,他不清楚那一剑是否能杀了那女子,却也无力再做其他,他的灵力已然耗尽,连起身的力气都不剩。就在他祈求上苍能助他脱险时,却听到女人阴鹜的嗓音:“凭你,也想杀我?”

    他心下顿时一片冰凉,道:吾命休矣!可下一瞬,那女人忽地尖叫起来,声音满是惊恐。

    这是怎么一回事?他努力撑起身子,转头一瞥,发现不知何时竟多了个人。

    是个身着杏黄色罗裙的女子,她一手扣着灰衣女子的肩膀,一手扼住她咽喉,笑得很是开心。

    “师妹,果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啊。”她声音温和,像是寻常叙旧似的,“我千里迢迢从南溟寻到这里,终是没有白费苦心。”

    荆越听得“师妹”二字,又是一阵胆寒,可还不及哀叹,便见黄衣女子的手掌轻轻一抹。

    “不!”灰衣女子发出最后一声尖叫,脑袋就自项上滚了下来,一时未死,却也发不出声音来了,脸色发黑,嘴一张一合,像离水多时的鱼。

    荆越瞪大眼,下意识跟着“啊”地一声惊叫。

    那黄衣女子一直笑眯眯的,出手却如此狠辣,他几乎被吓傻,见那女子的目光转向自己,想也不想就抓起剑,剑尖朝向那女子。

    “哎呀,别把我当坏人嘛。”那女子笑盈盈道,同时一脚踩上她师妹将熄未熄的神元,彻底断了她的生路,“我这不是救了兄弟你吗?”

    见荆越还是一脸戒备,她重重叹了口气,低头看一眼,发现灰衣女子已化作尘屑消失,地上只剩下一枚储物戒和一枚玉符,她便轻轻勾了勾手,将那储物戒和玉符送到了荆越手中。

    “你的剑不错,竟能破了我师妹的天罗地网,虽然现在是白天,不过也是后生可畏、后生可畏。这些东西就当是赔礼啦,反正我师妹也用不上了。”

    最后几个字尾音尚在,她的人已消失了。

    真是个奇怪的人,荆越心想,然后拄着剑慢慢站起来,他翻了翻那储物戒,里面有不少灵石,还有几瓶上好的灵药,他服了药后,便好奇量起那枚玉符来,翻来覆去看不出究竟,他试着往其中注入灵力,便见得山川模样的图案在自己眼前徐徐铺开。

    原来是一副地图,中心延伸出一条红线,弯弯绕绕最终通往最北端,似是指引方向所用,他瞧了半天也没认出这是哪儿的地图,便先收了起来,待伤势稍稍恢复后,便继续赶往南明山庄。

    荆越听师父,修真者清心寡欲,时常与冷清相伴,是故在抵达前,他一直以为南明山庄会是一座空旷宁静的宫殿,可到了才发现,里面酒肆商铺一应俱全,热闹得很,让他不禁想到出云的市集,心里无端生出几分亲切。

    为鉴宝大会而来的多是年轻弟子,性子不那么拘谨,他们大多出自世家宗门,往往结伴而来,像荆越那样孑然一人的很少,一些人见他年纪尚轻便修为不俗,腰上佩剑亦是不可多得的宝物,便乐于和他结交。

    荆越惦记着途中那事,想知道那黄衣女子和灰衣女子是何人,不过他问了很多人,竟无一人知道她们的来历,只有一个提到那天罗地网可能是森罗殿的密术,不过更多的,那人便不上来了。

    “我也只是听的。”那人道,“可惜此次天一宗没有派人来,不然你倒是可以向他们听一下。”

    “为何?”荆越疑道,“我只知道天一宗是正道第一仙门,难道他们和森罗殿有关系吗?”

    “这倒不是,只是天一宗与昆吾城的几个大人物颇有渊源,不定会知道一些。”

    “正道宗门怎会和昆吾城有渊源?”荆越不解。

    “你竟不知道?”那人有些不可置信,但很快反应过来,“也是,你自海外来,难怪不知原委。”他顿了顿,便接道:“那是因为长离仙子的缘故。”

    长离仙子这个名号荆越倒是听过,在来南明山庄的路上,他与一个云游的散修士同行了一段,对方发觉他修的是剑道后,便提到了天一宗的长离仙子,道他若有幸能见到长离仙子,得她点拨一二,日后必能成大器。

    天道之剑托生,道龄不足两百便炼得元婴,六百余岁化神,破凶剑重霄,在须弥之海一剑重辟天地,令上界邪祟未能侵袭下界,其后又以重伤之躯大破进犯天一宗的修士。

    那修士每多一句,语气里的敬仰就要多一分,荆越听得也心惊,他七百余岁修炼至元婴末期,师父就大夸他天赋异禀实属罕见,而元婴末期和化神之间还横着天堑,长离却在比他还年幼时便修得神元,这根本超乎他想象,他只能不住道:“不愧是天道之剑,叹为观止。”

    约莫是“天道”这二字暗藏正气,是以荆越自然而然地觉得长离是刚正凛然之人,而今闻得她与昆吾城有渊源,不禁大吃一惊,道:“长离仙子与昆吾城有什么渊源?”

    这在修真界似乎是人尽皆知的事,那人一时不知该如何向他解释,想了好一会儿才道:“长离仙子与昆吾城钟明烛交情极好,而钟明烛乃是昆吾城主陆临的手足。”他着忽地露出神神秘秘的笑,“我听,她们早已结为道侣,这便是天一宗与昆吾城的渊源。”

    荆越面上疑云不减:“我师父天一宗门风清正,从不与邪修为伍,为何长离仙子反而会与昆吾城主的手足结为道侣?”

    “这我便不太清楚了,据她二人的渊源要追溯到千年前,也就是第二次须弥之海开启时,不过我师父,当年在须弥之海,长离仙子受了重伤,钟明烛一怒之下大开杀戒,屠了半数修士,许多门派的长老都折在了那。”那人将自门中听来的传闻一一道出,荆越听得不住啧啧称奇,他原本以为道中与黑衣女子相斗的事已算得上非常惊心动魄,可与此事听到的事一比,简直平淡得不值一提。

    羽渊仙子铸飞仙台,天一宗几度险遭覆灭,长离以一己之力阻止了穹隆崩塌——无论哪件都能够成为后人口中的传。

    听到后来,他不禁有些惋惜,为何自己没早些来陆上,这样不定就能亲自经历其中的轰轰烈烈。

    那可是足以分辟天地的剑法,哪个剑修会不心存憧憬呢?

    可他转念一想,那时候他修为尚低,恐怕连亲眼目睹的资格都没有,只是靠近些,便要落得个灰飞烟灭的下场。

    那人见他听得入迷,便有些不好意思地道:“这些我都是道听途,也不知真假,以后如有机会遇到天一宗弟子,倒是能问问是否属实。”

    “不过为何此次天一宗没有派人来?”荆越想到他之前话中道“可惜此次”,言下之意便是以往天一宗都会派人来。

    “是因为须弥之海快开启了。”那人面上忽地出现担忧之色,“五百年前须弥之海开启时,前往的修士无一生还,有一些甚至没能进去就被杀害了,天一宗,云中城,昆吾城先后介入调查,却一无所获,只知道那时九嶷山瘴气蔽日,血光冲天,连山下的凡人城镇都被影响了。”

    须弥之海中一直危机重重,进入的修士时常死伤惨重,可像五百年前那样全盘覆灭还是第一次。眼看又一次五百年将至,天一宗先一步派出弟子守在了九嶷山,以备不时之需,是以无暇顾及此次鉴宝大会。

    那真是可惜,荆越遗憾地想,随后,他又想到,自己也会前去九嶷山,彼时,不定能见到天一宗的弟子。

    之后几天,他在南明山庄中到处走动,见识了不少在海岛上闻所未闻的宝物,其间他又向其他人听过长离与钟明烛的事,不过收获不多,就和那个清微派的弟子一样,这些年轻弟子对于这些多年前的事,都只是听而已,谁也没有真正经历过。

    况且,长离和钟明烛已有数百年不曾现身。有人她们依旧住在云浮山天台峰;有人她们正于四方云游;也有人她们已经得道飞升,众纷纭,尚在世间流传的,只剩这些据以及传言。

    除了这些,他还向不少人询问过那幅地图,他担心玉符上留有其他森罗堂的线索,会惹上麻烦,于是将地图拓了下来,他原以为是因为自己人生地不熟,所以不认得那地图是什么地方,谁知问了一圈后竟也是一无所获,叫他心里直呼奇怪:莫非还是什么福地洞天不成?

    又过了一阵,他把南明山庄每一处都走遍后,便不时外出在冰原上游荡。

    一日,他走到了泛天之水畔,举目眺望时,忽然觉得对岸在风雪下时隐时现的山影有些眼熟,思忖片刻,他便“啊”地一声惊呼,取出地图一比照,登时恍然大悟。

    原来那地图上所绘的,正是泛天之水以北的地形。对岸临水那几座山,走势与地图最南的山形一模一样。

    发觉此中玄机后,他便愈发按捺不住心底的好奇。

    那灰衣女子没有将玉符放在储物戒中,而是贴身携带,想来是极重要的东西。

    也不知那红线指向的是何处,他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去猜想。

    最终,虽明知那里很危险,少年意气仍是占了上风,待鉴宝大会一结束,他将行囊中的灵石都换成了灵符和灵药,随后便往北而去。

    朔原风雪终年不散,无法御剑飞行,他只能徒步在山间穿梭,道路崎岖险峻,稍有不慎便会坠入深不见底的冰谷,好在他身手矫健,几次危机关头都有惊无险,几次遇到妖兽,也都不算厉害,被他轻易斩杀,甚至还得到了一粒妖丹。

    行了月余,穿过一个长长的冰窟后,他眼前忽地被赤红色占据,前方竟是一片火海。

    火蛇不断自地下涌出,热浪一阵接一阵,飘落的雪花瞬时就化作水汽,可火海边缘,依旧是坚硬的冰层,冰雪与赤焰紧紧相邻,透出一股不出的奇异之感。

    他心翼翼靠近了,发现那片火海实则是一处深不见底的裂谷,虽然不时有火焰窜出,将四下染成赤红一片,但表层未被流火侵袭,大部分地方都是被烧得通红滚烫的岩石,往里看去,只能看到极深处被流焰占据,好似一片火焰构成的湖,湖底深处隐隐透着一抹明黄色,他壮起胆子想一探究竟,可才往下几十丈就被逼得退了回来——他不过停留片刻,就被烧伤了胳膊,若非他退得快,已被忽地腾起的火蛇卷住。

    “这也太厉害了。”他惊道,尝试了许久都没找到继续往下的办法,便只能就此作罢。

    那火极烈,莫是他,便是化神大能,都抵挡不住。

    往回时,他忽然发现一块巨大的青黑色铁块,与附近的石块截然不同,再细细量四周,他又发现了不少人工开凿的痕迹,地上一些碎石甚至还能看出阶梯的轮廓。

    莫非这里曾经有人居住?

    他好奇往那铁块走去,搬开后面横七竖八的断石后,登时一声惊呼。

    原来那铁块后竟藏着一个四方室,而那青灰色的铁块,无疑是那石室的门,搬开断石后,他便觉得石室内似乎有淡淡的灵力传出,心道:难道是无意发现了什么宝库?于是想也不想便提剑闯入,却见那石室空空荡荡的,只有一座玉像倒在地上,而那灵力便是自玉像中传出。

    是个女子的玉像,他将玉像扶起,发现是个模样很美的年轻女子,双手平举,掌心向上,眼眸微垂,正在微笑着凝视手的方向。

    这里以前果然有人居住啊,他心道,再看四下荒芜,心中忽地生出萧瑟之感。

    一切都毁了,只留下这方古旧的石室。他注意到玉像中的灵力,猜想这玉必定是灵材,才抵挡住了那股将这一带摧毁的力量。虽然此时其中的灵力已所存无几,但仍是不容觑,这玉本就是上好的载器。

    倒是能造好几件法宝了,他心一动,却很快绝了念头,心道:玉像多为祭祀所用,用以向先祖祈福,虽然这里已经无人居住,但难保还有后人存活于他处,我若将其毁了,岂不是彻底断了此地福泽。

    “险些造了孽。”他自言自语道。

    随后,似是为了弥补那念头的罪过,他取出帕子,像儿时族中长辈对待神龛那样,心擦去上面的泥尘,最后,目光落在那双平托的手上。

    那里原本应该放了什么,他又量起四周,最后在被碎的一面墙下,找到一柄玉剑。

    他将那柄剑放入玉像手中,只听叮得一声轻响,那剑稳稳当当停在玉像掌心,分毫不差。

    看着那双凝视着掌中之剑的眼眸,他忽地觉得有种一切早有注定的感觉。

    我为剑修,恰逢捧剑玉像,怎一个妙字——

    于是他退后几步,朝那玉像恭恭敬敬拜了一拜,又将那石室心掩好以免被流火侵蚀,这才离开。

    他没注意到,有一缕灵力自石室中飘出,附在了他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