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见更无因
到底最后谁也没睡上床铺。
黎未在马上颠了一日,这会子精神反倒更精神了,因而入了房先掌灯,寻了笔墨在桌上作起诗赋来。
苏卷冰在旁觑了眼,并不太能理解这种风情,负手问她:“黎大人,不歇下吗?”
黎未口中答:“唔,苏大人累了就先歇下吧。”得含糊,连片刻目光都不愿移开。
苏卷冰见她奋笔疾书,真把自己晾在一边了。只好摸摸鼻梁,道:“离天光也就几个时辰了,下官也了无睡意,就去院中练练手,若有什么事,大人来寻就是。”着,往外走去,回身关门时又瞧了一眼黎未,然后下楼去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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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浓如墨,天边月光微弱,照不到人间来。
苏卷冰走在廊下。寒风过廊,吹得檐下吊灯随风而晃,一时凌乱了地上光影。他停在一处阴影,从袖中取出一个玉雕的哨子,放在唇边轻轻吹响,似蝉鸣似莺呖,在这寂静的夜格外明显,却并不叫人心中生疑。
约半炷香时间,一个黑衣人悄然翻墙而入,快步走上回廊行至他身前,跪下候命道:“公子。”
苏卷冰的脸在阴影中露出来,无甚表情,他手中轻轻抚着玉哨,问:“林府怎样了?”
黑衣人恭谨回道:“人已照公子吩咐,将他们引到别处去了。”着,略抬了头,觑他脸色,心开口道:“老爷问,公子何时去办那件事?”
苏卷冰负手转身去望天边月,月钩初上,本该清辉四照,却因有墨云浓雾环绕,渐渐失了颜色。他久久望月而立,直至那月被蔽了去,才淡淡开口道:“我自有算。”
黑衣人早已吓得冷汗潸潸,此时听他开口,恰巧又是一阵寒风过廊,吹入贴汗的衣角,冷得他直起战栗。他俯首,再不敢半句多言,只应道:“是。”
苏卷冰沉默片刻,突然问他:“此地近几日可有什么盛事?”
黑衣人道:“后日中元,有盂兰盆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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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边,黎未搁下笔,捧墨纸上榻盘膝坐下。她推窗外望,一悬孤月已被掩得只剩余晖,天如墨泼洒,黑得无边无际,不知下笔之人是想画出怎样的意境。
夜间冷风急急入窗,镇纸下诗赋很快墨干,黎未紧了紧对襟,又将纸叠折收好放进香囊之中,推门出去寻苏卷冰了。
苏卷冰仍站于廊下,黎未走近,与他一同看向天边。
还是苏卷冰先开口问她:“黎大人做完诗赋了?”
黎未嗯了一声,问他:“苏大人不是要练练身手吗?怎么在这里望月?”是望月也不对,此时那钩月早已不见。
苏卷冰笑:“下官有些许感慨罢了。”
大概他们二人都已心知肚明,这一路的相伴快到尽头了。
黎未抿唇笑道:“望月寄托,不像苏大人为人。”
“当无法尽人事时,总是需要找些寄托。下官只是一介凡人,也有欢喜也有无措。”苏卷冰轻叹一声,那一声落在黎未心上,也莫名惆怅起来。
她不是冷心的人。这一路她能看出苏卷冰对她并无什么恶意,至少目前没有。只是他们缘起于两家世仇,纵使之后有棋逢对手的惺惺相惜,但未来已经改不了了。他不,她未提,但彼此心里都明白,待新君即位,苏黎几百年世仇也该有个了结了。不是他死就是她亡,命运已经落笔。
黎未道:“日后尘埃落定了,苏大人与我无论谁胜,皆取败者之骨做成棋子罢!”
苏卷冰认真想了想,笑起来:“不胜荣幸。”
黎未也笑:“吾亦,荣幸之至。”
恰寒风入颈,黎未缩了缩肩,苏卷冰余光瞥见,转头与她道:“黎大人回屋歇下吧。”
黎未摇头,另道:“后日中元,有盂兰盆会,苏大人要一起去瞧瞧热闹吗?”
苏卷冰点头应好:“下官正有此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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盂兰盆会这日,苏卷冰与黎未一同出客栈往寺庙去。中元日,又称鬼节,是亡人回归俗世再食一回人间烟火的日子。因郈国信佛,今日许多民众都会去盂兰盆会供奉佛祖,济度六道苦难,以及报谢父母生养之恩。
他们去得晚了些,寺庙前已排了许多佛教信徒。邾朝不信佛,但既然已到寺庙前,黎未提议不如进去上一炷香,也算为家中人祈福。
苏卷冰可有可无,只见她很有兴致,便陪着她一起排队。三炷香时间过去,他们终于由知客僧领了进主殿去。
黎未跪在软榻上,闭目合掌心下许愿:“佛祖在上,琅嬛不敢请赎此身欺君瞒世之罪,但有三愿相求。一愿父母康健;二愿哥哥已入轮回,一世无病无灾;三愿七个妹妹皆觅得如意郎君,有安身之处。纵使以此三愿换今生挫骨扬灰,琅嬛亦感激涕零、不怨无悔。”许罢,虔诚的三磕首。
她睁开眼起身,一侧头就看见苏卷冰站在门内,正怔怔望着她。她一眼就罢,并未在意,很快转过头去与僧声交谈起来。
苏卷冰仍自怔愣。他刚才见她满脸虔信的跪向佛祖许愿,心底一触,竟莫名有些羡慕起她许愿相护的那些人。她是有家人的,他却自觉是孤身一人长大,并不在乎这种情感,但此刻,他却有些渴望。他想起自己常年病弱卧榻的娘亲,她是不是也曾在佛祖前许愿护他一生呢?
黎未布施完走到他身边,轻声问:“苏大人已许完愿了?”
苏卷冰回神,向她摇头。
黎未轻哦一声,并不探究,只道:“那出去吧。”
苏卷冰跟在她身后出了寺庙,突然开口问她:“黎大人,向佛祖许了些什么愿?”
黎未回道:“不是什么大事。”目光看向苏卷冰,心下一动,笑道,“恰好苏大人都能做到。”如果她胜,她自有能力护住他们,但若她败——
只有苏卷冰能。
苏卷冰心下顿时了然,笑应道:“若下官能,自是愿意竭力帮大人实现心愿的。”
即使只是现在随意,她也放了些心。她笑起来:“大人如有所愿,吾亦会尽心替大人周旋。”
虽万事皆起于两家之仇,但无奈天不遂人愿,既生了她,又生了他,这注定两家无法轻易分出胜负。百年仇怨至此真要了结的话,到最后,就只是她与他的较量。
她有私心。若如此,理应祸不至家人。
但最后,苏卷冰只是摇头,没有他之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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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挤着人群出庙。苏卷冰在庙前停了步,她也停下来。二人沉默而站,不知过了许久,苏卷冰道:“下官听晚些时候会放河灯,大人一同去河边看吗?”
河灯?该是能比拟天上繁星的人间美景吧?她不太确定,因为上一次看河灯,还是七岁之前,那时候的记忆,于现在来,还是太模糊。大概是那一场意外太痛,以至于其余时光都被麻木,她不记得了。
可是她独独记得那时她手中牵着的,是哥哥的手。
黎未因而摇头道:“本官有些累了,苏大人自去吧。”
那是和哥哥的记忆啊,怎么能与旁人来覆盖?
苏卷冰闻言失神,低低应了声,不再看她,一脚踏出去,很快消失在人海之中。黎未怔怔看向另一边,日头渐低,街上人群也渐渐散了。中元之夜店铺皆闭,大街巷都要为众鬼让路。
她正不知所想,忽然察觉有人细心为她披上了披风,她回首见是白蘋,略一颔首从她手中接过帷帽戴上。
白蘋轻声的言语响在身后:“公子,该启程了。”
作者有话要: 章节名出自韦庄《荷叶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