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我不见
天阴沉了大半日,原以为会晚间一声雷,落下雨来的,结果没有。反而天将亮时,竟然云开雾散,日上远空。城外大道上见到村妇,三三两两结着伴,看样子似赶早入城中采购的,她们脸上闲适,各自笑着。远山近野有鸟鸣清脆,伴着她们细碎的闲话,是安稳的现世。在那些妇人话中,最大烦恼也只是昨夜雨水迟迟未降,今日推门一看,竟是好好的一个晴日,害一家人白白收了一夜的衣服。
她们彼此抱怨着,都是些家长里短的事。以为一生都会这样过去,所以并不急促,慢慢的叨嗑,一路到了城外。
应该是到了平日入城的时候,此时却仍紧闭着城门,再一看,楼上城下皆有士兵警戒,一派肃然。
城中发生什么了?妇人们胆,远远的站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上惊疑,都不敢上前去。
忽然远处一道马蹄声哒哒急来,一骑直到城楼下,不及守卫上前拦住,马上人就先掷去一块木牌。守卫翻过来一看,竟是指挥使亲至,忙跪下行礼,“见过大人!”
指挥使轻吁一声,收缰令马儿在原地踏步。他简洁,又不容置疑地道,“开城门。”
他的恶名在外,守卫不敢逆他,赶紧回身招手让士兵开了城门,随即退到一侧,屈身恭送他鞭马入城。
有离得近的无知妇人不晓得他是谁,声在旁嘀咕道:“这位大人长得真是好看,比我家那口子俊多了!就是眉间戾气太重,瞧着年纪轻轻的——”
守卫闻言,瞋目轰她道:“大胆妇人!那是三品指挥使苏卷冰苏大人,你竟敢嚼舌子,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是那恶人!
妇人直吓得捂嘴连退几步,她身遭的妇人们也都变了脸色,再不顾得探问城中何事发生了,纷纷躲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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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城的正是苏卷冰。
他本在河东训兵,一得知昨日殿中发生的事,就赶紧连夜驰马回了京,本该一日的行程,硬是被他缩到半日就到了。
他无意入宫去,也等不及回府去换身衣裳,直接就策马往天牢去。他已在信中知道了一切始末,知道了她曾在生死一线,也知道了陛下对她的羞辱。他都不敢想,她那样心高气傲的一个人,怎么能忍受这样的事?
他心急如焚,生怕她有半分好歹,更怕,她会误会。
在狱前下了马,他随手将马鞭交给手下人,一边往里走,一边问:“她怎样了?”
手下人得他飞鸽手信,早候在此处点好了一切,此时先递上一张信纸给他,是这半日城中的动静,再回道:“黎大人暂时无性命之忧,只是二皇子派了人来盯着,又有陛下的命令,属下无能,没能替她安排妥善。”
苏卷冰眉间戾气更重,却没当众发作。他接过信纸,大概扫了一眼,随即揉成一团,淡淡道:“你既知道无能,回去后就自己领罚去。”
手下人冷汗潸然,赶紧应是,上前领着他往狱中关押重犯的牢里去。因苏卷冰身份在,又提前点过,狱卒们都不敢置言,任他大大方方走进去。
黎未犯的是欺君大罪,被关押在最里面,牢中暗潮,不见一丝光线,一个狱卒提灯在前带路,灯光晕黄,更映得牢里阴惨惨的,没有生气。待到了后,狱卒将手中提灯交到苏卷冰手上,转身去开了锁,候在一旁。
苏卷冰提着灯走到门前,侧首吩咐他们:“你们都下去。”
黎未感觉到光亮,抬头看来,见是他,不惊讶,只道:“苏大人。”
“是我。”他轻声的回,走进去方借着光看清她处境,心中顿起恨意,又生怜惜,在牢中不生不死的待了一夜,只见她面容惨白,眼下带青,颊边还沾上了一些灰,却并不自知。她的发被随意挽了在后,但仍有几缕乱发不及顾到,散在肩上,更添落魄之感。她似是察觉,偏了头伸手将它们别在耳后,随即抬眼看他,眸中无波无动,嗓音却是低哑的,轻笑着自嘲:“苏大人,想必外头正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吧!”
苏卷冰目光落到她唇上,心中更痛。其上血痂,并未愈合,因她开口话,又渗出一丝血来。他却不敢上前替她擦拭,没这个胆,只能自己随便找一处草垫坐下,回她先前的话:“大人猜错了,今日是大晴天。”
黎未点头,问道:“外面什么局势?”
苏卷冰给她听:“陛下派人去黎府时,府中早已人去楼空。其他在京中的黎家人,也只抓到了几个纨绔,剩下的都逃掉了。”
黎未放下心来,家人族人无事就好。
她心神一松,一身的疲乏就扑面而来,兼自一早受了寒,脑中不由晕眩起来。她紧了紧身上的外衣,是狱卒送来的,想必是得的大皇子吩咐,怕她夜里着凉。但已经着了凉,身子怠倦起来,只想痛痛快快睡一觉,但还不行,地点不对,时间也不对,容不得她放松。
她强起精神,听他话。
苏卷冰继续道:“昨日之事已经大白于天下,满朝默言。陛下执意要将大人处斩于殿前,诏书已经下了,一等大人脱了官身就执行。但徐大人自昨夜起就和几个同僚跪在宫前,请陛下饶恕大人死罪,后来一夜间,陆陆续续又去了许多读书人,到此时,应有上千学子跪在宫外,为大人求情。”
这是她一先算计好的,但此时真的听到,依旧忍不住眼眶发红,险些掉下泪来,她抿唇,不欲在他面前失态,舌尖却尝到一丝血味,不出心酸讽刺。
她不值得他们这样做。
她算计友人,信他一定会为她求情。但其实她心里也没底,所以步局之外,仍留给了他三天时间,不想才半日,他就真的如她所愿,领衔这些读书人为她忤逆陛下。
他们敬她德敬她才,谁知到头来,她仍然自私的,为全私心,以他们为刃,逼迫陛下不敢杀她。她如此的龌蹉心思,真是枉被称为天下读书人之首。她不配。
苏卷冰又道:“从昨日起,连雪姑娘和几个姬女也在宫外,一直跪请陛下饶恕大人。今日清,消息传到外城,又有许多闺中姐坐着轿往宫门去,她们不便露面,就将轿子停在读书人之后,沉默着,向陛下表明立场。听她们联名托了几位诰命夫人,进宫陈情,为大人一争。”
她,何德何能?!
黎未羞愧的闭上眼。
苏卷冰静静看着她,他也着实没料到这竟是她步下的后手,果然巾帼不让须眉,果敢有远识。她声威之重,已有十余年累积,现在看来,她并不是全无准备,她一直在为今日脱难布局。他心中为她骄傲,她若真是男人,不经此次,与他一定难定输赢。
可她是女人,如今只为保全性命,已很艰苦。
他没有丝毫胜利的喜悦,他甚至对始作俑者二皇子生起恨来,他竟然瞒着他,趁他去河东的时候,将此一军!
那边黎未很快收拾好心情,继续等着他话,却半天不听他声音,不禁疑惑问他:“然后呢?”
苏卷冰摇头道:“没有然后了。”
怎么会?
黎未心中惊诧,目前的确是按照她的步手在走,一切都很好。但预想中的苏家呢?他呢?他们的击在哪里?
她迟疑道:“你苏家——呢?”
苏卷冰了然,简洁道:“苏家什么都没做。”
因为他不算落井下石,这本就不是他所愿,所以一早就先约束苏家,不准他们动作。好在他的恶名,不管是外人还是苏家,都如雷贯耳,十分惧怕。
黎未不可置信,微张了口,却不知道什么。
难道去问他为什么吗?问有何用,他不出手,已经是意外之喜了。如此一来,这件事算是轻轻落下了。
她不开口,苏卷冰也沉默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手中提灯的光一颤,芯将尽,亮度渐渐微弱下去。他不能再待在这里了,外头还有很多事情要他处理,陛下那里也需要他表态,不能再——陪着她了。
他踌躇,终究定下了心,在走前跟她道:“不是我。”他虽然一早知道她身份,并且坚持每年在她生辰送她一些姑娘家的玩意,但他从来没有想过,以此为柄,要她丧命。
黎未回得很快,也很轻:“我知道。”
啊,她知道,她没有误会他,苏卷冰松了口气,那就好,知道就好。
他起身,犹豫告辞:“那,我先走了。”
听他这话,黎未轻轻嗯了一声,难得的出了神。
一句话突然闪过她脑中,“都是我,枉费了他的心意,所以他心灰意冷,不对我好了。”她恍然,随后一怔,他的,心意吗?
她不探究他所为,不问为什么,是因为真的不知道,还是不想去知道?
应当只是,棋逢对手的惺惺相惜吧?
她失神喃喃:“为什么呢?”
苏卷冰听到,将走的步子一停,转身看她。她坐在一角,眼带困惑的看向他。
是困惑什么呢?不论是什么,最后都只是一个答案而已。
他不由得握紧提灯把手,等了片刻,见她没再话,心下不清什么滋味。但真的不能再待下去了,他还有事要去做。
当务之急,是先护住她。
他道:“我走了。”
他要走了?
黎未脑中的昏沉再也抵挡不住,又听到声的啜泣在耳边,揪着她的心,让她不好受:
“所以他心灰意冷。”
“不对我好了。”
恰在此时,提灯的光略闪几下,顽强一烧,燃尽里芯。没了光,四周彻底黑了下来。
苏卷冰反射性闭上双眼,没了视觉,触感便敏感起来,只觉瞬间,一双手向他伸来,抓住他胸前衣襟,他尚在发懵,唇上一凉。
软软的,是从不敢肖想的滋味。
他惊醒,提灯自手中掉下,滚至一旁。他局促睁开眼,心翼翼,一动不敢动,很快,视线渐渐能适应了黑暗,她就在眼前,正与他两唇相依。
他实是形容不了现下心情,但胸腔处急促的跳动,她离得这样近,应该也能察觉到吧。可她不动,他亦不敢动,只能与她双目对视,又无措又欢喜的站着。
黎未怔怔观察他神色,良久,先退一步离开了他。
苏卷冰顿觉心中一空,有些失落,唇上还遗留她的气息,润润的,他心先看她一眼,四周漆黑,她应当看不见,这样一想,便大着胆,忍不住伸舌舔了舔唇,微涩,是血的味道,她的味道。
他自在一旁心猿意马,却听黎未轻轻了话。
似轻笑,似了然:
“原来如此。”
苏卷冰一瞬间回过神来。
她只是在试他!
顿时,那一颗心直坠往下,落入深渊去。
作者有话要: 诗经《东山》,下章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