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7. 第107章 龙困潜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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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着跳下去的势头滚了几圈,顾念才堪堪稳住了身体。

    他将年深的那只套塞进怀里,略微检查了下,除了肘和膝盖略微有些细的擦伤,其它没有什么大问题。

    “阿满!”马车上的秦染远远的招呼了他一声,声音充满了担忧。

    顾念连忙站起身,示意他自己没事,然后又朝秦染摆了摆当作告别,转身大步朝城门跑去。

    晨风卷着发丝在耳边掠过,呼吸声被放大得恍若擂鼓,震得顾念的脑子里乱糟糟的,那一刻,他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年深一个人留下来!

    按照原本的时间线和故事线,无论契丹人是现在来,还是三年后来,年深都是不在长安的,不可能正面遭遇这场浩劫。

    但是现在因为他的存在,搅乱了一切,年深在这个时间点‘错误’的出现在了长安。

    如果不是他,这一切本应该以另外一个姿态出现。

    不行,他不能看着年深出事!

    跑到城门口附近,顾念已经累得不行,双狼狈地杵在膝盖上,大口地喘息着。

    “顾司直?”有人试探地叫了一声。

    顾念抬起头,仔细回想了下,才发现是之前在查康安国副使那件案子时提供那对讹诈夫妇消息的车把式。

    现在正是车把式们在开远门外等活儿的时段,他身后稀稀落落地停着五六辆牛车。

    见顾念抬起脸,那人才确认真的是他,忙把鞭子插到腰后,憨厚的一笑,走过来扶他,“一大早的,顾司直怎么从城外往回跑。”

    “快,用你的车,送我去一趟,光德坊。”顾念气息不匀,一句话断得稀碎。

    “好好好,您别急。”车把式二话没,立马把顾念架到自己的牛车上,掉转车头,‘啪’地一甩鞭子,就赶着车朝城内驶去。

    “从义宁坊,走大理寺那边绕一下。”虽然顾念觉得年深在这个时候应该不会待在大理寺了,但以防万一,为了避免错过,还是决定去确认一下。

    等顾念坐在牛车上打不多喘匀了气,牛车也到了大理寺。也果不其然,门房那边年深和杜泠等人今天都还没过来,世子也没来。

    看着门房打着哈欠,还一副没怎么睡醒的模样,顾念猛然反应过来,现在很多人还不知道契丹人已经打到洛阳城外的消息!

    他这会儿也略微冷静了些,摸出随身的纸笔唰唰写了几个条子,等他写完,车把式正好稳稳地把车赶到年府门口。

    瞄了眼那冲天挺拔的门柱和门口那些面色严肃的金甲卫士,车把式心翼翼地把车停到了距离门口大约三丈远的地方。

    顾念也不知道该付多少钱,摸出自己的钱袋掂了掂,他大致记得里面应该有两三个金锭和几十枚铜钱,也没打开看,直接一股脑儿塞在车把式的里。

    “使不得,使不得。”那车把式根本不收,急着要把钱袋还给他,“就是稍带的事情,又没运货,用不着钱。”

    “听我,”顾念捏住他的肩膀,将钱袋再次塞给他,面色凝重地道,“那个揽月楼的老板何鞍书知道吗?”

    “知道,他就住在义宁坊。”车把式点了点头,他们这些送货的,城内比较大的商人家和店铺地址都很熟。

    “那好,麻烦你帮再跑个腿儿,去趟何鞍书家,通义坊的孙家纸坊,还有醴泉坊清辉里三号的桃花新府,还有大理寺,帮我把这个条子亲交给上面写着的名字的人。”顾念摸出自己刚才写完折好的条子,上面分别写着何鞍书、孙昭、琉璃和周录事的名字,国公府和墨家那边他相信年深一定也会第一时间给消息的,所以就没写。

    这几个地方都离得很近,差不多可以一路顺下来了,车把式听完就熟练地在心里规划好了路线,飞快地点了点头。

    “送完这几张条子之后,立刻回去收拾行李,然后离开长安,拿着这笔钱往北边走,能走多远走多远。”

    洛阳不像平洲,距离遥远,消息难以传递,很多商贩本就常年在长安和洛阳之间穿行,再加上洛阳城逃出来的人,契丹人到了洛阳城外的消息,肯定很快就会在长安传开。甚至于这个消息还没传开,吕青逃跑的消息可能就先出来了。

    车把式被他严肃的脸色吓了一跳,“离开长安?”

    “对,越快越好!”顾念拍了他的肩膀一把,也不等他反应,迅速撑着车板敏捷地往下一跳,朝着年府的大门跑过去。

    “嘶!”跑动的动作拽到了身上那些擦伤的伤口,疼得顾念抽了抽唇角。

    眼见着一个灰头土脸的人跑过来,门口那两排金甲卫士立刻警觉,最前面的两人抽刀出鞘,将他拦住,“站住,什么人!”

    顾念停住脚步,郁闷地叹了口气,他相信,自己就算报了名字,对方也不知道自己是谁。

    正在着急之间,他突然想到了年深的那只金丝套,连忙从怀里拽了出来,“带我去见年深。”

    年深的金丝套向来不离,这是镇西军和所有的家将都知道的事情。

    但是大部分人其实都只知道个大概,不太知道那只套到底长什么模样,毕竟有会能站在近处盯着年深的仔细打量的人少知又少。

    两个金甲卫士半信半疑地看看套,又疑惑地打量了顾念两眼,默默收起了刀,语气也平和了不少,“麾下刚才骑马出去了,并不在府内。”

    “那杜泠呢?或者萧云铠,他们两个在么?”顾念急切地追问。

    “他们两位刚才都是跟着麾下一起走的。”

    “去哪儿了?国公府?大理寺?”

    那两名金甲卫士互相对视了一眼,一副为难地模样,没有答话。

    “那府里还有谁在?”顾念瞥了眼已经升起的太阳,急得直跺脚,年府他就认识这么三个人,结果全出去了!

    卫士再度沉默。

    顾念猛地想到另一个人,“夏初呢,就是那个神神叨叨总自己算卦特别准的道士,他在么?”

    “他倒是在的。”其中一名金甲卫士点了点头。

    “那我先去找他,等着年少卿回来可以吗?”

    那两名卫视又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人点头道,“我带你过去。”

    朝阳之中,夏初面容恬淡地迎着晨光在自己的那个院里打坐,仿佛可以吸收天地日月精华的模样。

    “灾星?你怎么来了?”听到脚步声,夏初睁开了眼睛。他身上穿的还是之前那件旧道袍,只是已经洗得干干净净。

    见他们真的认识,那个卫士才放下心来,正转身要走,顾念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年深回来的话,麻烦告诉他,顾念在夏初这边。”

    “你就是顾司直?”那个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顿时松了口气,“刚才是某等冒犯了,司直请勿见怪。”

    “你知道我?”顾念愕然瞪大了眼睛,他一共就来过一次吧?而且当时站岗的还不是今天的这批人。

    “杜统领早就跟我们过,遇到大理寺顾司直的名刺直接通报,不用盘查。”

    顾念:

    所以他刚才到底在折腾个什么劲儿。

    “那你知道他们到底去哪里了吗?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这个确实不知,不过他们出门的时候念叨了好几个名字,好像是要去好几人的府上。”确定他的身份之后,金甲卫士终于肯了实话。

    顾念谢过卫士,在夏初院内的石凳上坐了下来。

    他拿不准年深到底是去通知消息还是找有兵权的人共守长安,但这事他是帮不上忙的,毕竟朝堂之上他并没有什么过硬的人脉,更别提握兵权的人了。

    与其无头苍蝇似的追在年深后面乱找,还不如先静下心来想想该怎么办。

    然而他一想到不远处即将到来的契丹人,和书里那些残酷的景象,他就心乱如麻,根本没办法完全冷静下来。

    “出什么事了?”夏初带着他的那个蒲团,好奇地凑到了石桌的另一边。

    “对了,你不是会算卦吗?帮我算算我心里的事情是吉是凶?”顾念实在静不下心,便打算分散点注意力。

    “好,你心里想着那件事。”夏初从怀里拿出他那个泛着玉样光泽的乌龟壳,像模像样地晃了几下。

    顾念闭上眼睛,在心里默默问了一句,待会儿我能不能劝动年深离开长安?

    听到铜钱落在石桌上的清脆声响,顾念赶紧睁开眼睛。

    “怎么样?”他看看那几枚铜钱,又看看夏初,这玩意儿他是真的一点不懂。

    “凶兆,”夏初摇了摇头,“你心中所想之事,并无会。”

    顾念:

    这家伙难道真的知道他想的是什么?

    “那你再帮我算算另一个。”顾念又闭上了眼睛,这次想的是现在年深留下来的话,打赢契丹人的几率有多大?

    这次顾念听到声音刚睁开眼睛,夏初就长叹了口气,“大凶,大凶之兆。”

    凶!凶!凶!这个家伙,该不会只会解凶兆吧!

    顾念一拍桌子,气愤地看向对面的年轻道士,“你老实,你解过大吉之兆吗?”

    夏初被他问得怔了怔,眨巴了两下眼睛,然后诚实地摇了摇头,“没有。”

    顾念都被他气笑了,没见过这么大方承认的,“你这个骗子!”

    “人气运好的时候,自己就感觉得到,根本不用求神问卜。”夏初一脸坦然。

    顾念:

    “咦?”夏初正要收起铜钱,突然发现石桌上的铜钱位置变了,他回想了下,才想起应该是顾念拍那下桌子的缘故。

    “又怎么了?”

    他抬眼看向顾念,“你刚才插后,卦象变了。”

    顾念:???

    “变成吉兆了?”

    夏初摇了摇头,“那倒没有,还是凶兆。”

    顾念:

    那还有什么好的?

    “凶虽然还是凶,却是龙困潜水,九死一生,比刚才多出了一分生。”夏初看向顾念,目光灼灼,“此卦因你而改,或许你就是那分生。”

    顾念:

    顾念在年府一直等到太阳西斜,才听到院外传来匆匆的脚步声。

    年深!那个步伐声顾念在履雪殿听了无数次,再清楚不过,立刻站起身迎了出去。

    “你怎么没走?”看到真的是顾念本人,年深剑眉微皱,露出惊讶的表情。他刚才在门口听到顾念的名字还有些怀疑是那些人搞错了。

    后面的杜泠和萧云铠也是满脸愕然,麾下不是一大早就派人把他送走了么?怎么还在?

    “你怎么不走?”顾念不答反问,一副炸毛兽的模样,‘气势汹汹’。

    顾司直为什么这么生气?杜泠跟萧云铠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我当然不能走。”年深一脸理所当然地模样。他额上还挂着层没来得及擦的汗水,显然是一从门口听到消息,就直奔这边来了。

    “什么叫当然,这里又不是你镇西军的地盘。”顾念声地嘀咕了句。

    年深自然听得到他的声音,无奈地叹了口气,“但是我姓年。”

    年家向来只有战死的将,没有逃跑的兵。

    “你姓年,我又不姓年,你把这玩意儿给我干嘛?”顾念‘怒瞪’着年深,摸出怀里那只金丝套,朝他晃了晃。

    “嘶!”年深还没开口,他身后的杜泠和萧云铠就齐齐倒抽了口冷气。今天一天没看到麾下上那只从不离的套,他们还以为是怎么回事,没想到居然在顾司直那里!

    等等,刚才顾司直,是麾下送给他的?

    两人震惊的对视了一眼,又齐齐看向年深的后脑勺,不会吧?麾下把那只套送给了顾司直?

    半息过后,杜泠便意味深长地勾起了唇角,原来如此。

    “就做个纪念。”年深不用回头,都能感觉到背后那两道灼灼如炬的视线。

    “不会吧,那可是老将军的遗物,我跟你的这六年,从来没见拿下来过。”不等顾念出声,杜泠就故作惊讶的先开了口,怕顾念不明白那个套对年深的重要性,索性直接摊开来了。

    “你们两个,还不赶紧去准备?”被点破的年深回头‘瞪’了杜泠一眼,子,欠揍是不是?

    “是,是,是。”杜泠忙不迭的应声,坏笑着拽了拽还在发愣的萧云铠,一起退出了院子。

    年深再转过头来,就看到顾念扬着下巴,微微歪过脑袋盯着自己,他眼底跳跃着调皮的光芒,一副我看你怎么编的模样。

    “就就是做个纪念,而且我欠你的事情还没兑现,万一我不在了,你可以拿着它找我阿叔兑现承诺。”年深憋了半天,耳根涨得通红,才编出个得过去的理由。

    “这个理由我不满意。”顾念‘不满’地摇了摇头,慢条斯理地将那个套揣回自己怀里。心脏却惊喜得在怦怦狂跳,他现在可以确定,自己在年深心里,绝对是不同的。

    他原本还有些犹豫,现在却下定了决心,他要陪年深一起守长安!

    是他造成让年深面对现在这种局面的状况的,他不能一走了之。

    倒霉道士的卦象不是了么,九死一生,他很可能就是那丝生。而且他就不信了,这个世界难道真的准备就这样抹杀掉未来的天命君主?

    “先别管那些了,吕青半个时辰前已经决定放弃长安,应该今晚就会带着人离开,长安失去了他的那些兵马保护,危在旦夕,我现在立刻派人送你出城。”年深看了看天上的日头,英俊的眉目间露出丝焦急的神色,怕顾念不明白现在的状况到底有多危险,他把吕青都准备弃城而逃的消息也毫无隐瞒的了出来。

    “既然你不走,那我也不走。大不了一起守城,一起死。”顾念直视着年深的眼睛,眼神清澈而坚定。

    年深:

    万万没想到,吕青准备弃城而逃的消息不但丝毫没有打消顾念留下的念头,反而让他愈发下定了决心。

    “还愣着干嘛,你刚才不都了吗,吕青马上就要逃跑了,时间紧迫,赶紧商量下接下来该怎么办吧?一大堆的事情等着咱们做呢。

    首先要立刻派人去镇西军和安番军求援,还要统计现在能调动守城和帮忙的人力、兵力、物资、武器,按照需要分配人,对了,还有墨家,墨青肯定藏了不少武器类的好东西,咱们得去找找,”顾念拽了拽年深的袖子,准备让他带自己到上次的那间偏厅详谈。

    其实在夏初过之后,他就想过那丝生是什么,想来想去,只能是援军。

    书里的年深也曾带援军来救长安,但得到消息的时间太晚,只看到一座被毁的城池。

    如果他们能早点求援呢?而且除了镇西军,还有安番军。

    顾念虽然摸不准安番侯的心思,但他确定顾言绝对会来救人的,尤其知道他还在城里的消息的话。

    顾念滔滔不绝地列数着他们的待办事项,年深却纹丝没动。

    他疑惑地回过头,年深却突然反一拖,紧紧握住了他的腕,郑重其事地道,“如果长安城能守住,我一定会给你一个真正的答案。”

    “好,我等着。”顾念看着年深英俊的眉目,灿然一笑。

    斜阳将暮,庭院中秋风乍起,满目翠色生凉,混着墙外隐隐传来的慌乱而嘈杂的声响,让人心底涌出阵阵萧瑟寒意。

    顾念的笑容却像秋天里那抹灿烂的阳光,清澈而温暖,直直落入年深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