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1 生恩养恩
陶严自便知自己并非陶相知亲生,可他从未觉得自己缺少了父亲的教导疼爱,心中对陶相知也并无半分疏离。
今日突然告诉他生父仍在世便罢了,身为人子,他自也愿意一同孝顺供养。
可这生父偏偏不是别人,是当今圣上,那这些事情,便不可能这么简单。
陶严艰难启齿,“那我父亲,怎么办?”
皇帝面上的肌肉一颤,“言蹊,你的父亲,是朕。”
陶严却像是没有听见皇帝所言,只看向母亲,“娘,你还回家吗?”
这个家,指的自然是和陶相知的家,夫妻相伴二十余年,在苗晶晶心里,陶相知早已占了一席之地,任何人都无法取代,她与他水乳交融,如何也不能分割了。
只怨造化弄人,让她与挚爱分离失去记忆,却又遇到了陶相知这般温柔善良的人,相濡以沫多年,情比金坚。
苗晶晶从床上站起,对皇帝:“陛下,请您暂时先回去,让我来单独和严儿吧。”
皇帝十分犹豫,可见陶严难以接受的样子,知道自己强留此处要他即刻认了自己,反倒是损了和他之间的父子情分,又见苗晶晶朝他颔首,便依言退出了营帐。
苗晶晶将陶严的衣襟抚顺,仰头看着如今已经高出自己许多的儿子,心疼他要接受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可于她而言,何尝不是。
云姝也想留些空间给母子二人话,可陶严依旧攥着她的,越来越紧,不得抽身。
苗晶晶并不把云姝当外人,对她也无所避讳,直言道:“严儿,你冷静些听我,我是陶相知的妻子,他是教你成人的父亲,这永远不会变,但你是皇室血脉,我也曾为皇室中人,陛下是你的生身父亲,这也永远不变。如今事已至此,我们无力去改变本身就存在的事实。”
陶严如雷灌顶,难以置信地看着母亲,只觉她铁石心肠,“您一朝想起从前的事,难道便要舍了我爹,回到皇室做宫中人吗?那我爹这二十多年的辛劳与付出,他得到了什么,妻离子散啊!”
苗晶晶心中凄然,“严儿,你要想一想,陛下又何尝不是妻离子散二十四年,他是你的生身父亲啊!”
“他有皇后,有妃子,还有那么多儿子,不缺我一个,可我爹,他只有我!再,生恩不及养恩,我是陶严,实在无意做沈言蹊。”
苗晶晶颓然阖眸,“来不及了,这件事用不了多久,就会传遍前朝后宫,陛下的性子,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若还想你父亲活命,就必须舍了陶严,回去当沈言蹊,否则陛下这些年的怨气,哪天若是一股脑朝着你父亲发出,那是我们都不想见到的。”
苗晶晶无奈地叹一口气,她是强撑着撇去感情,逼着自己理智,难免显得无情,“严儿,我又何尝不苦痛纠结,可我能告诉你的,只有这么多,你冷静冷静,让云姝陪着你,好好想想吧。”
帐外,姜忠良已将事实悉数告诉了陶相知,他扶着架着火盆的木杆,久久不能消化。
皇帝出门便撞上了他的背影,眉头不自觉蹙起,“你就是陶相知?”
陶相知极缓地转过身,面上的愁容遁去,平静地与大齐的万乘之尊对视。
四目相对,良久,静默无言。
陶相知与沈奕衡之间,西风流淌,衣袂飘扬,目光如炬地审视对方,却无人开口话。
气氛紧张得叫姜忠良不寒而栗,生怕出什么事,忙开口打破沉默,拼命朝陶相知使眼色,“陶先生,这是陛下。”
陶相知知道姜忠良的好意,朝他微微一笑,拱起双朝皇帝弯下腰,行作揖礼,“陶相知见过陛下。”
“朕有几句话要同你。”皇帝罢,转身往自己的老营去。
姜忠良忙引着陶相知跟在身后。
甫一进帐,陶相知便注意到了墙壁上悬挂的画像。
辈们已经不记得苗晶晶年轻时的样子,而真人与画像,自然也有差异,见画像也难以和如今的苗晶晶联系到一起,如此便是相见不相识了。
但这两个男人不同,一个是年少相许的挚爱,一个是二十余年的长情,苗晶晶的模样,矢志也不会忘。
陶相知望着画像无声叹息,“陛下对荷绣,确是深情。”
“她不叫荷绣,她叫苗晶晶。”皇帝扬起眉眼,“是朕找寻多年的原配妻子,陶严也是朕和晶晶的孩子沈言蹊,这些,姜忠良应当已经同你明了。”
陶相知涩然一笑,“是,恭喜陛下,寻得亲子,也请陛下恕陶某无知之罪,所幸严儿如今已长大成人,又为国之栋梁,不然今日陶某也无颜面对陛下。”
皇帝转过身看着陶相知,片刻,竟是两交叠,朝他郑重鞠躬致礼,“朕,谢你二十余年善待晶晶,抚养言蹊。”
陶相知扶住皇帝,“也是今日,陶某才得知他们母子二人从前在皇家所受的种种苦难,陶某立志,回京后定会对晶晶更加百般疼爱,千般照拂,以弥补她从前所受苦,让她后半生都安稳无虞度过。”
皇帝面色一滞,显然没想到陶相知会明知苗晶晶的身份,还出要将她留在身边的话。
可苗晶晶是他沈奕衡一生挚爱,二十多年的分别,一朝重逢,他如何也不可能再将她拱于人,他再也受不了和她的分离。
陶相知这般话,叫皇帝心中不悦,话里也带了几分帝王的强势,“陶先生糊涂了,晶晶是朕登基前明媒正娶的淮安王妃,原配嫡妻。即便因故分离,晶晶之名亦早入玉牒族谱,此生皆为皇室中人,没有再出宫与旁人夫妻伉俪的道理。”
可皇帝也知陶相知对妻儿的恩情,在外流落二十余年,若无他庇护照顾,怕也难有今日的重逢,少不得按下情绪,和缓了面色道:“自然,这么多年你悉心教养言蹊,善待王妃,自是大功一件,朕心中感念,你要什么都可以,加官晋爵,厚禄封赏,只要朕能给你的,只要你提出来,无有不准。”
陶相知心里空落落的,像是缺了一块,怎么也找不回来了。
“再高的官位,再多的封赏,也不及妻儿半分。”
皇帝眼底闪过一丝黯色,语意微冷,“那本是朕的妻儿。”
陶相知直视着九五之尊,未有半分惧色,“那陛下如何没有保护好他们?”
皇帝一下被问倒,愣在那里无言以对,心中已是起了羞恼之意。
姜忠良被这一句话吓得眼珠子都快掉了下来,急得直跳脚,“陶先生,可不能对陛下这么话啊!”
陶相知岂会不明白,自己一介草民,如何能争得过一国之主的皇帝,可二十多年的情意,要他如今拱相让,悉数奉还,他又岂能心甘情愿?
“陶某自知卑微,可虽不济,却也斗胆问陛下一句,您已有皇后,若要将晶晶迎回宫中,又准备给她什么名位?”
皇帝头脑之中“嗡”的一声,他一心只想苗晶晶回到身边,却还没想到具体实施这一节。
“陶某没别的本事,可也拼尽全力,没叫晶晶这二十多年来受半分委屈,如今陶某别无所求,只求她回到陛下身边能一如既往平安无忧,不受半分委屈。”陶相知再度拱,“陶某告退。”
陶相知退出皇帝老营,才发觉自己浑身都在颤抖,脚步虚浮起来,路都走不稳,只能扶着旁边的柱子,才能勉强站住。
他要赶紧回去,到苗晶晶身边,往后,怕是没有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