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二合一
唐臻后退半步,下意识的做出防备的姿态,仔细打量陈玉。
长久以来,他对陈玉的印象都是书不离,气质高冷的文艺青年。
除非戳到对方的逆鳞,也就是安定侯。陈玉虽然表现的疏离冷漠,但实际相处,反而比东宫的其他伴读更随和柔软。
即使是面对读作仆人,写为细作的存在,陈玉莫名其妙遭到窥视的时候也不会立刻勃然大怒、杀鸡儆猴。只是平静的拆穿对方的把戏,然而冷冰冰的警告对方,以后离他远点。
过很多圣朝书籍之后,唐臻忽然多出许多浪漫的想象。
如果没有身处东宫,陈玉应该是山巅迎风独立的兰花,任凭风吹雨打,淡然凝望尘世喧嚣。即使偶尔染上尘埃也没有关系,早晚会有大雨令他恢复宁静。
也许兰花周围还会有头愚蠢的老虎,总是心翼翼的收着指甲,对兰花蠢蠢欲动。明知道结果是扑空落悬却乐此不疲,甩到沾在皮毛上的尘土,又迫不及待的去扒拉这株兰花。
想到梁安,唐臻心头微动,第一次认真的对比陈玉和梁安的长相。
他知道圣朝地大物博、图辽阔,每个地域的人相比较其他的地方,无论是长相还是口音和习惯,都会有细微的差别。
在异族奴隶中留意到黎秋鸣的存在时,唐臻曾刻意的比较过梁安和黎秋鸣的长相。虽然身处两个国家,但是只看地理位置,梁安和黎秋鸣勉强能算得上是邻居。
两个人都肤色偏黑,梁安的外表是少年模样,具体表现在比同龄人更纤细的骨头和眉宇间对力量绝对信奉的单纯稚气。
然而只看身高,梁安不仅远超黎秋鸣,也比同样是西南出身的陈玉和胡柳生高出一大截。
相比之下,黎秋鸣的肤色更黑,眼眶深邃,后脑勺也更突出,好在从习武,身姿还算挺拔,更是在遭逢大难、颠沛流离之后,咬牙保留最后一口心气不肯散开。
否则唐臻哪怕再怎么需要越黎朝的奴隶,也不可能闭着眼睛选中黎秋鸣。
岑威最初送给唐臻的异族奴隶中,黎秋鸣是最好看的那个。
唐臻不得不承认,他多少是有些颜控在身上。
然而如此颜控的唐臻,从未比较过身边伴读的长相。
原因无他,既然大家都是高颜值,为什么还要比较?
哪怕是相由心生,眉宇间总是笼罩烦躁和凶悍的施承善,受制于施乘风,只能保持安静的时候也是人模狗样,满身侯府公子的气度。
陈玉出身广西,梁安出身两广。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非要两个人来自相同的地方,也不是不可以。
忽略陈玉的书卷气和梁安的武力值,唐臻忽然发现,他们除了身高之外,出乎预料的相像。
面部轮廓流畅,额头饱满,下颔偏方却不会显得突兀,眼形长而不狭,格外聚神。
如果是在与程守忠‘谈心’之前,发现陈玉和梁安外表的相似,唐臻也许会怀疑他的猜测。
陈玉晃了晃终于缓过口气,恢复明亮的灯,“殿下?”
唐臻又退半步,反问道,“你怎么还没出宫?”
虽然东宫为每名伴读都准备了单独的房间,以供休息,但是除了太子风寒严重,卧床修养的那段时间,伴读轻易不会在东宫留宿。
陈玉解释道,“臣正准备出宫,看守内库的羽林卫忽然来报,日常清点库房的时候有对不上账册的地开。”
整个东宫,没有人不知道太子殿下的慷慨和对内库的看重。
只要太子殿下心情好,私库的东西随便亲近的人进去,随意挑选。
内库中,哪怕只是最不起眼的东西,磕碰出以肉眼难以分辨的瑕疵,就能让太子殿下整天不高兴。
陈玉立刻去处理内库的纰漏,错过出宫的时间只能住在东宫。
因为对太子的尊重,特意在大门处等待唐臻回来。
非常的合情合理。
唐臻正色应声,难得没追问内库的差错,率先走进宫门。
陈玉举着灯笼跟在唐臻身侧,再次问道,“殿下刚才在念叨什么?”
“嗯?”唐臻面色如常的转过头与陈玉对视,心思电转,似真似假的道,“我见梁安近日总是担心两广近况,忽然想到,你们千里迢迢的赶到京都为孤做伴读,已经是三年前的事。”
陈玉满脸怀疑,随口敷衍道,“殿下好记性。”
唐臻心安理得的点头,刚成为太子殿下的时候,他为了弄明白身边的伴读都是什么来历,委实耗费了许多心思。
他忽然叹了口气,轻声问道,“三年不曾还乡,陈卿可曾想念父母?”
充满蛊惑的声音乘着夜风吹入陈玉耳中,令他的目光恍惚了瞬,不知不觉间,竟然完全被思念和敬仰覆盖。
不必再等陈玉开口,唐臻已经有了答案。
陈玉不喜欢他。
这个如同兰花似的少年,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毫无保留的表达过他最真实的想法。
彼时唐臻只能虚弱的躺在床上,时不时的会在黑暗中被幻觉困扰。陈玉举着蜡烛掀开床帐,为唐臻带来温暖的光。干燥的掌,心翼翼的贴在唐臻的额头,像是对待珍贵易碎的瓷器。
然而唐臻用尽理智和力气,终于抬起眼皮与陈玉对视,在对方的眼中却看到深深的失望。
无论陈玉的动作多温柔,都无法掩盖他见到唐臻奄奄一息,依旧挣扎求生,最真实的反应只有失望和冷漠。
如果当时醒来的人,是原本的太子殿下那个真正的傻白甜,应该只会为陈玉的体贴感动。
哪怕曾经冒着巨大的风险,忍无可忍的点醒唐臻,有传国玉玺他也只能做个吉祥物的那次,陈玉的眼底依旧藏着深深的厌倦。
他像个巨大的矛盾体,明明期望太子彻底消失,却会在太子遇到困难的时候竭尽全力的给予帮助。
缺乏共情的唐臻,无法理解陈玉爱恨交织的矛盾情绪,想要试探对方却总是错过最好的时。
从程守忠口中听完安定侯府的往事之后,唐臻从逻辑的角度,终于能够理解陈玉的想法和行为。
曾经的程锋无法理解安定侯对皇帝的忠心耿耿,甚至埋怨安定侯不肯将重心放在侯爷的身上,导致侯爷永远的留在广西。
然而程锋改名陈雪,终于站在他向往已久的广西之后,做出的决定却与曾经的安定侯一模一样。
他也没有让独子陈玉留在他的羽翼下,经过不为人知的考虑,他让陈玉成为太子伴读,千里迢迢的回到京都。
这个安定侯和程锋都不得善终的地方。
陈玉对太子和京都只有厌倦,提起家乡和父亲,寂静的双眼却立刻被点亮。能令陈玉心甘情愿的坚持去做令他不开心的事,只有他思念又敬仰的父亲,四川巡抚刘雪能够做到。
这个少年时极度不能理解安定侯的人,在安定侯一意孤行,终究被昌泰帝连累之后,惨遭大难。不知道咽下多少苦楚,终于抵达他向往已久的广西。
多年之后,大多数人都忘记他的养父,也不记得他。他却悄无声息的遗忘少年时的固执,长成养父期望的模样。
唐臻垂目盯着他和陈玉的影子,忽然好奇,曾经的昌泰帝和安定侯,是否也曾像他和陈玉这样,无声走过长长的宫巷。
刘雪究竟是在长大之后改变想法,开始理解安定侯信念,愿意对皇帝和太子效忠。还是依旧活在过去,只是用送陈玉来京都,对太子效忠的方式,强行欺骗自己,安定侯府的意志还在,就能留住安定侯和侯爷的影子?
唐臻抬头看向明月,又生出新的疑问。
人,为什么如此复杂?
陈玉再次看向身侧,眉宇间浮现几不可见的焦躁。
他在太子的身上感受到复杂、深沉的情绪,然而太子不愿意向他透露分毫。
最重要的是,陈玉非常确定,他的耳朵没有任何问题。
太子被他忽然出声的行为吓得倒退半步之前,嘴边分明是在念叨‘沉冤昭雪’。
任何时间,任何地点,陈玉永远不会忽略这四个字。
太子是从福宁宫回来,程守忠他是不是知道什么?
想起上次陪太子去福宁宫,满脸苦相的将军虽然大部分注意力都放在太子身上,但眼角余光总是会留给他,陈玉心中忽然生出难以忽略的焦躁。
他离开广西的时候,父亲只告诉他,程守忠可信,必要的时候可以向对方求助。但没教他,如果程守忠发现他的秘密,应该如何善后。
因为纷乱的思绪,陈玉落在唐臻侧脸处的视线久久没有收回,令唐臻想要假装没有发现都会显得欲掩弥彰。
他本想先进行充分的思考,做足准备,再与陈玉谈判。
“陈玉”唐臻的语气中含着淡淡的无奈,“你想先用晚膳,再与我谈谈。还是先与我谈谈,再用晚膳?”
陈玉悄悄攥紧藏在广袖中的,艰难的违背心意,选择迁就唐臻,哑声道,“先用膳。”
自从年初中毒之后,太子食欲大减,哪怕厨房费尽心思的换花样,要难哄太子多吃半碗饭,名副其实的吃饭比喝药更困难。
如果错过平日用膳的时间,原本能吃下半碗饭的太子,只吃几口都得用大半个时辰。
唐臻上辈子什么大风大浪都见过,即将发生的事完全没有影响他的食欲,因为有新鲜的海虾,他甚至比平日多吃几口菜,喜得平安亲自去厨房发赏钱。
相比之下,陪唐臻用膳的陈玉就显得格外心不在焉,米饭接着米饭的往嘴里塞,最后既没吃饱,也不记得都吃过什么。
唐臻捧起消食茶,示意陈玉与他去书房。
读作仆人,写为细作的宫人见状,立刻开始悄无声息的斗争。
由陈玉送入宫的仆人,用最快的速度占领书房的窗口和门口,对其余试图靠近的人虎视眈眈。
大有对方敢靠近,他们就敢打人的意思。
唐臻打了个哈欠,熟悉的生物钟令他感觉到困顿。
他决定开门见山,长话短,“我不在意你有什么想法,只是想与你做个交易。”
陈玉谨慎的思考唐臻的前半句话是否意有所指,过了许久才慢吞吞的问道,“殿下想做什么交易?”
唐臻放下茶盏,朝陈玉勾了勾指。
直到陈玉顶着难掩防备的表情,俯身在桌案上,侧耳靠近唐臻,唐臻才愿意开口,充满诱惑的声音直达陈玉心底,“你帮我获得自由,我也给你,还有你的父亲,自由。”
陈玉的瞳孔无声扩散,如同北方冬日的冰雕般完全僵硬。
唐臻还想继续喝茶,忽然察觉到陈玉的状态不太对。
他默默后仰,直到背脊紧贴宽椅的靠背才停下,略显遗憾的看向浅绿色的瓷杯中剩下的半盏消食茶,难得为自己的冲动忏悔。
如果他再沉得住气一点,就能喝完今日的消食茶。
“臣听不懂殿下的话。”陈玉喘着粗气给出回应,支撑在桌案上的臂默默颤抖,仿佛随时都有可能在巨大的压力下折断。
唐臻眼中浮现淡淡的怜悯。
相比陈玉,他竟然是掌握主动权的人。
真是令人感动。
“我会带父亲、母亲和程守忠,永远的离开圣朝。今后不会再有唐氏血脉的皇帝,束缚在你和你父亲身上的枷锁也就不复存在,我们都能得到自由。”
唐臻直视陈玉的眼睛,眼中的坚定充满令人信服的力量。
当初的程锋不理解安定侯的忠心,如今的陈玉也无法理解陈雪的忠心。
从他和陈玉这里,彻底断开安定侯府和皇族已经延续几百年的牵绊。
事了之后,他带着昌泰帝和仙妃重新开始,不必再担忧朝不保夕。陈玉回到广西,终于完成老侯爷的信念,他和他的父亲可以再无牵挂的陪着侯爷。
早在发现太子有意无意的试探他,陈玉就在等待与太子开诚布公的交谈或者真刀实枪的搏杀。
他设想过很多可能,唯独没想过,太子会对他出如此惊世骇俗、不可理喻的话。
“不”陈玉疯狂摇头,语无伦次的道,“你不能这么做,不、不能!”
唐臻起身走向正远离他的陈玉,抓紧对方的臂,不允许他继续逃避,“为什么不可以?我们都能得到想要的结果,不好吗?”
“不好!”陈玉猛地挣开唐臻挟制,反而以唐臻无法反抗的力道,抓起他的衣领,神色狰狞的怒吼,“你、你知不知道为了唐氏的皇位,与多少人像老侯爷那样蒙冤而死,又有多少人如同侯爷,悄无声息的客死他乡。甚至甚至还有我的父亲,不得不放弃原本的身份,依旧对陛下忠心耿耿。”
唐臻平静的看着陈玉,“不知道。”
简单又平淡的三个字,瞬间点燃陈玉最后的理智。
“你、不、知、道?”
“那我现在告诉你!”陈玉猩红的双眼中满是苍凉,声如泣血,“安定侯府在烈宗时期,还是人口兴旺的大族。因为做皇帝的走狗,无论朝堂官员还是民间百姓都谈安定侯府色变,无论主脉还是分支,每日都有人被刺杀身亡。足有两千人的大族,短短几十年,在侯爷客死广西的时候,主脉加分支只剩下老侯爷和大姑娘,所以老侯爷才会认养子。”
唐臻听闻如此惨案,连呼吸的频率都没有改变。
他在陈玉愤怒的凝视中思索片刻,诚恳的道,“听闻这样的悲剧,我很心痛。”
陈玉狼狈的喘了口气,抬起腿去摸靴子里藏着的匕首。
太子的没错。
安定侯府和唐氏皇族的牵绊,早就该结束。
他现在就杀了这个没有心的祸害!
唐臻闭眼躲避烛火照在匕首上折射的光,语气终于因为反抗不再平淡,却仅仅是比原来急促了些,“再为唐氏皇族做最后一件事,你和程锋就能得到永远的自由!”
呼啸而至的风轻而易举的吹开唐臻掉落的头发,令他感受到刺痛的错觉。
唐臻重新睁开眼睛,目光从距离他的眉心不足半寸的利刃,移动到目光沉沉,仿佛索命厉鬼的陈玉身上,
“唐氏皇族比安定侯稍好些,还剩下我和我的父亲。”
他从不觉得可以达成目标的段分高低贵贱,虽然无法共情,但世间万物,总是有逻辑能够贴合。
只要有逻辑,就可以分析,能够模仿。
唐臻忽然苦笑,再次闭上眼睛,如同粘板上已经认命的鱼。
“我从记事起就被关在这里,所有人都告诉我,我的父亲很喜欢我,抱过我,夸过我,也摸过我的头,但是我不记得,没有任何印象。只知道哪怕一步一跪的彰显孝心,父亲依旧不愿意见我。要不是程守忠能偷到父亲的斗篷和糖果,我至今仍旧不敢相信,父亲没有厌恶我。”
惨淡的语气逐渐渗入愤恨。
“我受够了!”唐臻猛地睁开已经与陈玉别无二致的猩红眼睛,眼泪无声顺着眼角落下,“在你们眼中我是什么?关在名为东宫的笼子中,谁想要参观就能来参观的野兽?”
“我的父亲呢?他是有权利关闭的笼子的野兽?”
“我宁愿在赴死的路上与家人团聚,也不想在笼子中浑浑噩噩的等待父母亡故的消息。”
陈玉在唐臻不管不顾的贴近他的瞬间,忙脚乱的丢掉匕首,眼中坚定的愤恨被冲得七零八落。身心俱疲的推开唐臻,跌落在唐臻身侧的桌案上,迷茫的望着房顶的横梁。
他不得不承认现实,唐氏皇族没有踩在安定侯府的血肉上享福。
他对唐臻的憎恨,只是可怜人对另一个可怜人的嫉妒。
多么可笑。
脱离生命威胁,唐臻狠狠的松了口气。
在他判断中,陈玉始终是伴读中危险性最的人。他想过服陈玉的过程,也许不会容易,但没有料到陈玉会如此失控。
因此在时间非常有限的情况下,他才会选择如此激进的方式与陈玉摊牌。
果然太过激进。
好在面对风险的人是他,不是福宁宫中任何人。
良久后,唐臻感受到身侧的人逐渐平静,恢复理智,轻声道,“我不知道父亲的皇位下有多少尸骨和鲜血。我只知道,那张冰冷的皇位彻底失去唐氏皇族的温度,能令依旧前仆后继,用骨肉血液滋养皇位的人停下脚步,拥有自己的人生。”
我们相互放过,成全彼此,不好吗?
不知何时,陈玉再次泪流满面。
他浑身颤抖的伸出,艰难的摩挲唐臻的位置,忽然告诉唐臻一个与他们正在的事,毫不相关的秘密。
“我只是父亲的养子。”
陈雪没有妻子,也没有孩子。
他唯一的养子,是广西某个平平无奇的渔村中出生的男孩。
男孩的亲生父亲不知道他的存在时出海,遇到暴雨天气被困。他将仅存的粮食都喂给在海中捡到的六个年岁不等的孩子,虽然没饿死,但彻底拖垮了身体。
男孩五岁,父亲亡故,生他难产的母亲只坚持半年,也撒人寰。
不久之后,有个长相狰狞恐怖的人来到渔村,问男孩愿不愿意和他走,他会认男孩为养子。
“我很害怕,问他为什么愿意认我做养子,他是不是有很多养子。”陈玉扬起嘴角,眼前的画面再度因为泪水模糊。
“他告诉我,如果没有意外,他只会有我一个养子。他家有代代相传的信仰,必须有人继承。选中我,是因为我与他家有缘,他的兄长曾因为救我的父亲亡故。”
陈玉终于找到唐臻的,立刻紧紧抓住,力气大得令唐臻下意识的发出痛呼。
“我答应你,如果在沉默中耗尽心血,是父亲注定要面临的命运,我愿意冒着提前覆灭的风险博取未来的自由。”
唐臻默默忍受上的痛楚,因为陈玉的故事久久没有回神。
安定侯与程锋,陈雪与陈玉,再加上客死他乡的侯爷。
世间的牵绊不止血缘,还有
唐臻望着摇曳的烛火,眉宇间逐渐浮现茫然。
还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