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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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塞紧盯弗林特牵着自己的那只手,由着对方穿过街道的人群,引领自己远离身后的大教堂。

    灰堡协定的审判,亲眼所见与听人诉的感觉截然不同,他心里突然做出了一个模糊的假设,关于仇恨。

    古老的血族从未忘却过去,他们被排除在两千年前拯救密督因的行列,退回黑暗之中看着成为胜利者的人类谱写扭曲的历史,散布虚假的信仰。他们背负着罪孽与恶魔之名,忍受一再失去却不甘心如此结束的痛苦,最终,这些吸血鬼中的一部分选择向这片土地和生活在其上的人类复仇。

    他们连自己的生命都不看重,自然视他人的生命于无物。

    这是错误的,毋庸置疑。无论在何种时候,把杀戮之手伸向无辜者都是彻头彻尾的懦夫行径,可是由教会与猎人控制着密督因,让吸血鬼做出的贡献永远无法被正名,就是正确的吗。

    这是一个泥潭,所有人已经深陷在泥潭之中。

    人类在千百年来借着天使的名义统治密督因,代行祂的权威,有罪的吸血鬼已经受到应得的惩罚,那么如果人类本身犯了罪,又有谁前来审判呢。

    前方的道路没有遮挡,弗林特左右查探,选择一条较为隐蔽的路,却因来自手上的力道停下脚步。

    “如果我能想起过去,是不是就能阻止悲剧发生?”

    先不论能不能做到的问题,可人类还会在更改的历史下承认被掩盖身份的伊诺·特里斯维奇么,还是与这个世界脱节太久的他,即使站出来也只能变成遭人恐惧的对象,反倒陷入更深的危险之中。

    而且……两千年的记忆若是一齐涌上,何塞·伊诺的二十年是否就如水中浮萍,像一冲就散的泡沫那般微不足道了?

    他的眼界会改变、目标会更迭,他现在认为重要的将不再重要,努力去追求的将毫无价值,会这样吗?

    何塞迫切地想要得到哪怕是任何人的回应,以至于他的声音高昂,引起过往行人的注意。

    弗林特把手指放在何塞的嘴唇上,把他拉扯进巷中,无人的环境和骤然冷却的气温之下,猎人摘下自己的面具,搭上他的肩膀。

    “何塞·伊诺。”

    当听到弗林特叫出的名字,何塞僵住的身体先于头脑作出反应,蓝灰色的眼睛茫然而无力地看着对方。

    “你痛恨这个地方吗。”

    猎人的问题在何塞的内心敲出钟鸣,那双翡翠般的眼眸和俊美而严肃的面容下,仿佛在这其中有什么东西代表着这里的所有人类向他发问。

    天使本应比这片土地上的任何存在都要强大,为何只有他失去了所有记忆,彻底消失于人们的视线,而其他人都安然无恙呢。

    弗林特的话语仍在继续,他好像永远都可以这么平静。

    “如果往最坏的方向想,比如——人类曾对天使做出无可挽回的事情,你会痛恨吗。”

    弗林特的言外之意,没有了记忆会不会是曾经的何塞对自己的一种自我保护。

    “再比如,过去发生了某种难以预见的意外,为了保护密督因,你因此付出力量跟记忆的代价,你会不甘吗。”

    “如果这些都不是,你只是太累了,想放弃了,然后选择洗去过往化为平凡之人,你会后悔吗。”

    弗林特的问题随着静止的空气缓缓飘进何塞耳中,看似咄咄逼人,却令何塞出奇地安静下来。

    他望向古旧街道,属于深秋才有的湛蓝无云的天穹,富饶的城市,城市之中浑然不觉、耽于和平的人。

    “……至少我不痛恨。”

    何塞明白弗林特这些话的意思,心有不甘也好,心生悔意也罢,如果他跟伊诺·特里斯维奇确实有着同一个灵魂,那么他所看到并且反馈给自己内心的东西就一定都是相同的——即使过去充满血泪,他也因为密督因的存续而感到欣喜。

    而且,这其中最难以割舍的,是这里还诞生了他爱着的人。

    何塞紧绷的身体微微松弛,眉头舒展开来,他将手覆盖在弗林特的手背之上,目光柔和地道:“有你在我身边,真是太好了。”

    如果只让他一个人面对冰冷的现状,他很可能就此消沉下去,选择逃避现实。

    因为这份释然,何塞用有些脱力手臂抱住弗林特的腰,后者回给他一个稍有弧度的微笑,道:“不去曲解未曾确认的真相,这是我从你身上学到的。”

    “对,反倒是我忘记了。”何塞苦笑,“还有,收收你的俊脸,每次你摘面具准是要正经事,我根本免疫不了。”

    “本来就是为了引起你的注意,否则你不愿意听我话。”弗林特轻咳一声,把猎人面具按回自己脸上。

    何塞不满道:“我很愿意听,你在暗示我什么吗。”

    但马上,猛地想到一件事的何塞将轻松的表情收敛起来。“我们要赶快回到庄园。”

    “你发现了什么?”

    “我不准,但是……直觉应该是对的。”何塞越过弗林特走到了前面,又回头抓住他的手。

    “去阻止另一个悲剧。”

    艾利特里庄园。

    塞拉米亚斯坐在自己房间桌前,面前的台面上放着一张摆放端正的信纸,署名是她自己,而送往的地方是帕托的天使教会。

    克鲁格还没有回来,但她对审判的结果心里有数。弗里亚基诺选择了一条疯狂的道路,她没有兴趣知道,也不想去看他能否走向终点,更没有机会看到了。

    有着永远年轻面容的血族始祖勾起夏花般的笑容,心想,她是第一个发出“死亡宣告”的血族始祖,应该也会是最后一个。

    白而素雅的房间中,幻听般回荡起故人的声音。

    【您在信上找到一种永不凋零的花,可是这世上不存在这样的东西,老师。】

    【奥尔加啊……你们都太现实主义了,虽然这对研究很有利,但偶尔理想主义一些也没什么不好。这样吧,我们来赌,如果我能带给你永恒的花——你就不要这么闷闷不乐,每天都比前一天开心一点怎么样?】

    ……

    【看,奥尔加,上次到的事情,我做到了!】

    【老师,用魔工机械造出的花朵是作弊……不过、这个花园我很喜欢,谢谢您。】

    ——谢谢您一直都在为我们着想。

    窗户那边传来轻缓的敲击声,从回忆中脱离的塞拉米亚斯循声拉开窗帘,看到一个身披黑色斗篷的身影扒着窗框,兜帽下是何塞的脸。他虽然躲在背阴处,但阳光很快就要追随而至,何塞正冲她不好意思地招招手,示意她开窗户放自己进去。

    血族始祖的惊讶溢于言表,她没有犹豫,拨开窗棱的锁扣,让何塞跳了进来。

    “你怎么……”

    何塞身上的斗篷透着一股热度,现在正是阳光猛烈的时候,再晚一会儿就可能烫熟一个吸血鬼。

    “我是觉得不经淑女的允许就进房间是耍流氓。”随后何塞摘下兜帽,朝窗外的楼下喊道:“好了好了,可以了弗林特,不用在下面接着我,你也上来吧。”

    塞拉米亚斯无法理解为什么何塞会来找她,自己能够告诉他的事情已经全都完了,但当她注视这个正在整理自己脱下斗篷的人时,回忆一齐涌上,她无法出赶人的话来。

    然而何塞接下来的举动却出乎她的意料。

    银灰色头发的吸血鬼把折好的斗篷搭在自己手臂上,不太礼貌地环视一圈属于血族始祖的房间,当看到桌上躺着的信封时,何塞勾勾手指,雪白的信封无风自动,向着他飞来,飘然落入手中。

    “我是为这个来的。”何塞扬了扬手上的信封。

    塞拉米亚斯皱眉,“随便拿别人的东西这件事不值得提倡,何塞。”

    “如果您不去做傻事,我也不会这样。”趁着血族始祖的注意力转移到两三下跃进窗户的弗林特身上,何塞低头观察信封,捏出里面应该只有一张薄薄的信纸。

    “您想等博纳塞拉猎人走得差不多的时候把信送过去?对于吸血鬼来,唯有‘死亡宣告’会区别于审判,不需要猎人在场就可以执行。”

    死亡宣告。当吸血鬼想要结束自己的生命时,可以向天使教会发出死亡宣告,让他们收殓自己的遗骸与残灰,接受来自天使的祝福前去转生。

    塞拉米亚斯想用自己的死,来证明血族始祖不是恶魔。

    何塞把信封递给弗林特,断绝塞拉米亚斯可以从自己手里把东西拿回去的念头,这种时候有一个博纳塞拉猎人在场的确“方便”。

    “为什么你会察觉到这件事?”她想不到在哪里暴露过自己的意图。

    “以前的我可能发现不了,但拉尔修的血系祝福好像让我察言观色的能力变强了。您在花园中露出的表情,就好像完成了今生最后一件需要完成的事一样。”不知何塞的话中有没有开玩笑的成分,但接下来他很严肃,“对不起,因为我的生命还很短暂,无法跟活了上千年的你们感同身受。对您来,死亡是一种解脱吗。”

    也许,就连现在出这种话的何塞也曾因为厌倦了以伊诺·特里斯维奇的身份而活才会成为何塞。

    失去子嗣会给父辈带来难以承受的剧烈痛楚,原本就已经无法在人类身上感受相同流速时间的血族始祖仍旧一再地失去,就连……本应永恒存在的天使都离开了他们。

    选择与人类和平共处的塞拉米亚斯,其实是吸血鬼之中接触各色人类最多的一个。她承受着扭曲历史中成长的人类多方的探究和猜忌,看着他们把虚假的过去挂在嘴边,就连受她庇护的眷族,仍能分辨曲直的也少之又少。

    【就算被当成恶魔,也没有什么区别吧。您最大的诉求不是要保护受到自己庇护的孩子们吗?只要向教会跟猎人低头,确保新的灰堡协定能顺利执行下去就好了。】

    她已经不记得这是谁对她过的话了,是她的某个子嗣吗,某个背负她印记的吸血鬼吗。

    【如果不想忍受,就像拉尔修殿下一样拒绝协定就好。那一位已经不在了,这片土地还有什么值得牵挂的东西吗?】

    她的助手,他们都比她更早地封闭了自己的内心。

    塞拉米亚斯选择接受,以此又度过五百年,耗尽心力,等到的只有早已与她分道扬镳的最后一个子嗣的逝去跟托付。

    【给何塞一个祝福印记吧,奥尔加。】

    然后,一个念头在她心中诞生。为此,她用自己的血作为酬劳,让博纳塞拉未来的族长执行这个任务,当她所期待的人终于来到自己面前,如一开始就在心中描摹无数遍的那样,她把能够告知的话语倾泻而出,然后就只剩下最后一步了。

    让死神将她带走,然后,像世人展现“恶魔”的真正面目吧。

    见始祖没有回答何塞,弗林特在一旁开口,“就算猎人撤走,他们还是会派人盯着这里,您的死亡宣告很可能没有到达教会就被他们所知。”

    “‘他们’,不是‘我们’吗。”塞拉米亚斯摇了摇头,“这件事我早有准备。”

    何塞问:“就算侥幸躲过猎人的视线,您觉得教会和公爵阁下不会阻止么。”

    “……”

    “时间溜走,剩下的唯有绝望,您是这么认为的。帕托的居民已经习惯与吸血鬼比邻而居,诺斯公爵是您的朋友,这里的教会也温和得像是一点不觉得您会危及他们。”何塞沉下脸,“把愿意告诉我们的事情完就算一走了之,您的眷族要怎么办?哦,继承人,对吧?您要我成为您的后继者,帮您看孩子——我可不干。”

    塞拉米亚斯疲惫道:“即使没有我,他们应该也能在这里生活下去吧。”

    弗林特淡淡道:“我不这么认为,若血族始祖不在,博纳塞拉几乎不用费力就能瓦解这里。”

    猎人刚刚倾注武力铲除恶魔之眼的眷族,不介意再把目标瞄准另一个。

    何塞缓缓问出:“您真的想就这样结束吗。”

    “……”塞拉米亚斯注视着面前这张熟悉的面容,拥有这张脸孔的人,曾经从囚笼里抱出年幼的她和她的同辈,亲手将他们养大成人。

    成为吸血鬼后,他也一直在寻找方法减轻他们的痛苦,甚至想将他们变回人类。

    【如果觉得难受就去睡吧,尽量往好的方面想,开心一点,一切都有老师在。】

    可他们还是失去了他。

    “您觉得……这一切、值得吗。”塞拉米亚斯断断续续地问。

    何塞意识到,这句话不是在问何塞·伊诺。

    “值得。”他坚定地回答着,不是想代替伊诺作出回应,而是这个回答是现在可以做出的最好选择。

    终于,奥尔加·塞拉米亚斯垂首,泪水从她苍白的面颊划过。

    “……您的灵魂一成不变,还是像过去那般纯粹。”

    何塞没想到她会动容成这样,往弗林特身边一缩。

    “…………可我一看到有人哭就腿软。”

    “是的,就连这一点也一样。”白金色长发的女性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抹去自己的眼泪。

    她的眼中仍然有泪水,但被眼泪浸润后郁积的悲伤开化了,变得明亮些许。

    何塞跟着挑起嘴角,他已经做了自己唯一能做的,剩下的他也没有办法太多,只能让塞拉米亚斯自己来权衡。

    不过,他还是补充道:“谢谢您为我安排名单的事,但我应该很快就会离开帕托。”他看了一眼身边的弗林特,发现弗林特也在注视自己,会心一笑。“我们还有些必须要做的事。”

    塞拉米亚斯看着他们良久,忽然道:“弗里亚基诺手中有很多储存着老师过往记录的水晶,但我想……如果他早就知道自己会被押送去灰堡,那些水晶不定已经被藏到其他人绝对找不到的地方、或者已经处理掉了。”

    听完这话,何塞勾出挂在脖子上的细链,把一直贴身保管的青金琉璃给塞拉米亚斯看,“是跟这个相似的东西吗。”

    “你是从哪里……?”看她意外的模样,应该不知道水晶从何而来。

    “是布雷克藏在他身体里的,我之前把它当作他的遗物一直带在身上。”何塞问,“这里面是不是就藏着我想知道的东西?我听米迦尔,需要专门的影石盘才能读出它的内容。”

    塞拉米亚斯摇摇头,“我不清楚这里面有什么,布雷克也许是从老师那里拿到的这枚水晶,一直视同于生命般保管,连我都被他瞒着。”

    “那您知道哪里有影石盘吗。”

    “魔女那里。”

    弗林特显然对这个字眼敏感异常,“魔女……是指魔女之子?”

    “可以这么,魔女之子保留着许多旧时代的技术,但听他们一直在四处躲藏,行踪不定。”她迟疑地问:“你要去寻找他们?真相对你来这么重要吗。”

    “也许不重要。”何塞轻声,好笑道:“主要目的不是为了这个,而是去找家长。”

    房间的门开启又闭合,关门的动静过后,塞拉米亚斯重新坐回书桌前,上面的信封已经被拿走了,桌上空无一物。

    何塞临走前道:“就算不是我,也一定会有别人来阻止您。”

    与他人的联系每时每刻都在产生,他们会为某个人的死而触动,但时间终会消弭所有的痛苦。

    这是不对的,时间并不会抹平一切。

    奥尔加·塞拉米亚斯就这样静坐了好几个时,突然,窗外传来非常洪亮的一声。

    “奥尔加!”

    夕阳旁落,业已傍晚,这个声音再熟悉不过。塞拉米亚斯再一次来到窗边,她睁大眼睛,看到昏暗中的一抹光辉,来自于佩拉格娅造型精美、缀满珠宝的金发。

    女公爵提着金织暗纹的裙摆,高跟的鞋子因为奔跑沾了泥土,又因为抄了近路身上挂着几片枯叶,在她身后传来侍从和女仆的叫声,女侍长捧着斗篷跑着追来,伴随着疾驰的马车车轮轧过路面的沙沙声。

    厚重的礼服包裹着佩拉格娅,穿着这身东西奔跑简直让她喘不上气,塞拉米亚斯能想象到她出城后是怎么驱使马车赶到庄园,又跳下车跑完最后这些路的,原本,女公爵应该立刻敢往灰堡才对。

    ——是什么让她突然想到要在离开前来见一见她的朋友?

    佩拉格娅喘了一会儿,豪迈地捋了捋自己有些散乱的鬓发,差点把头上繁重的发饰扯下来,接着对她喊:“我马上就要去灰堡了,你想要什么纪念品吗?”

    “?”塞拉米亚斯一时间没有跟上佩拉格娅的思路。

    “我不会去太久,很快就回来,你一定要等我回来啊!”

    “……”

    所以,从就认识她的这个诺斯家族年轻的家主,也隐约看出了什么吗。

    “你的愿望一定会实现,你真正的愿望,相信我!”

    被珠宝和锦缎簇拥的女公爵,用尽全力喊出她想要的话,“奥尔加!给我些时间!”

    女侍长丽玛已经赶来,把斗篷披在佩拉格娅身上,而这位女公爵昂着头,目不转睛地看着窗前的血族始祖。

    诺斯家族的每一代人都仿佛有着永远都用不完的活力,在各个领域中发光发热。

    塞拉米亚斯想起之前某一位诺斯公爵临终前对她的话:

    ——没能走进你的内心,对不起。

    【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叫佩拉格娅,我是未来的诺斯公爵!】

    【佩拉格娅,听你的祖父你很顽皮,家里已经管不住了,那我来陪你一起玩怎么样?】

    【唔,好吧……那、姐姐,我们玩什么?】

    【我想想,我带你去看花吧。】

    与他人的联系每时每刻都在产生,时间不会完全抹去一个人存在的痕迹。

    她年轻的、英气的、毫无畏惧的朋友,希望她能再等待些时日,再对未来充满些希望。

    “好。”奥尔加·塞拉米亚斯回答的声音很,于是,她重新高声回应对方,带着微笑,“我听到了,佩拉格娅,快去吧。”

    “一路顺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