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何塞不见了。
弗林特一阵心悸,他的恋人不会突然失踪就为恶作剧捉弄他,也不会毫无征兆地选择自己先回去,尼禄给的蛋糕盒正摆在屋檐下的窗台之上,完好无损,除此以外再无痕迹。何塞很有可能是突然在这里发生了什么,这让他选择先放下手里碍事的东西再离开,甚至来不及等弗林特回来。
脚步声从身后传来,弗林特骤然回头,看到大块头的村长杰森步履匆匆,脸色凝重到发黑。
“艾伦!你知道弗朗西斯医生现在哪儿吗?”
弗林特问:“出什么事了。”
“古明斯主教从灰堡回来了,还带过来很多人,是什么骑士团!他不知道抽什么风,硬要咱们这的恶魔是魔女之子召来搞破坏的!”杰森就差当场啐一口唾沫,恨恨道:“他还一脸笃定地声称弗朗西斯医生就是那个邪恶的魔女之子!他算什么东西!”
弗林特一眼扫过去,“你们向教会提到他了?”
杰森被迎面而来、几乎化为实体的杀气震退一步,他在茫然后咬着牙低声道:“虽然那个教会骑士问过我逼退恶魔的是谁,但我以故土和天使的名义发誓,我绝对没出弗朗西斯医生的名字!他们怎么可能有这么荒谬的想法!”
这不荒谬。
弗林特咬紧后槽牙,应该某种意义上天使教会所料不错,如今侵袭海岸的恶魔真真切切就跟魔女之子有关。
可是他们怎么会知道?就算洛里尼聪明到通过观察和听就猜出这里的恶魔是个假货,魔女之子的身份从何而来,何塞又去了哪里……
不,他们可能根本不知道,只是给一个看起来可疑的角色安上罪名罢了。
“不是你,也有可能是别人的,他们只需要一个名字。”弗林特嗓音有些嘶哑,“那个主教现在在哪里。”
不过在他问出这句话后就觉得自己的问题是多余的,与其发问,还不如自己去找来得更快。
“等等,你想干嘛。”杰森心惊胆战地拦住弗林特,“艾伦,别冲动,我知道这是对弗朗西斯医生的污蔑,也知道被定为异端的罪名有多重,你该马上去告诉他这段时间别现身,我已经把话甩在主教脸上,告诉他医生去巡游了,咱们根本找不到他。”
人高马大的村长表情歉疚,“你同样该避避风头,对不起,也许我也不该告诉那混蛋骑士你的事。”
“这不是你的问题。”话音已落,弗林特按在武器上青筋暴起的手背慢慢平复,他眼神慢慢变了,随着这个转变,就连他心脏的跳动也平静下来。
这不是冷静,而是极度的专注,博纳塞拉的训练能够令弗林特强制自己进入这个状态,他整个人仿佛身处深渊之底,四周无尽黑暗,唯有这双猎隼般的绿眸透出饱藏杀意的冷光。
他的母亲得很对,在一开始他就做错了选择,他应该杀了洛里尼,终结天使教会的手伸向何塞身边。
弗林特问杰森:“你见到何塞了吗。”
村长摇头,“我们有好几个人在挨家挨户通知,如果看见他也会让他躲起来的。”
是某个沃丝人看到何塞等在路边,把来龙去脉告诉了他么。
无法将天使拉进自己阵营的教会,算用另一种方式达成自己的目的,那也是人类最惯常使用的方法,胁迫。灰堡骑士团出师的名头是来进行魔女狩猎的,只要声称这里有魔女之子,随便一个、随便几个、或是整个村庄整片海岸——只要有了莫须有的目标,他们都能名正言顺地在此地行事。
甚至在他们的标准中,何塞也是个魔女之子。
魔女狩猎在最猖獗的时候,不仅是教宗派出的灰堡骑士团,就连民众自己都会疯狂地找寻魔女跟排挤同胞,为的就是在骑士团到来时彻底撇清自己,不去成为绞刑架上的那个倒霉蛋。他们迫害弱者或是互相迫害,人人自危,草木皆兵,仿佛人性的信任和一切美好的东西都不存在了。
原本这些都是再黑暗不过的过去,就连现在的教会都不愿谈及,可是这一套排除异己的方式依然藏在这些掌握权力的人手中,在上位者觉得必要时随时拿出来使用,比如现在。
世代居住在迷失海滨的沃丝人热情而淳朴,团结又正直,他们难道就该为天使教会的一己私利买单,成为又一个历史的牺牲品吗。
只要悲悯的天使能想明白其中的后果,他只要为了这些交情不深的海民而现身,那么教会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没有改变。天使教会五百年前关闭灰堡大门拒绝他们不再需要的天使,五百年后又为维护自己更长的统治向他敞开怀抱,用的都是再卑劣不过的方法。
弗林特缓慢呼出一口气,把背着的油布包留在墙边,不顾杰森的阻拦,向村子里唯一的旅店走去。
【你该弥补你犯下的错误了。】
心底的声音飘渺悠长,如果不是因为弗林特没有带着圣咏,他会以为这是那把刀在跟他话,虽然现在他听到的是自己的声音。
弗林特眼中满是戾气。
他该弥补他犯下的错误了。
“站住。”
清亮的女性嗓音喝止走向下一个街区的弗林特,贝利亚·博纳塞拉幽灵般从他背后现身,压低声音,“你走错了一步,还妄想用抹杀一个人来简单粗暴地把错误抹平吗。”
弗林特回过头,沙哑地:“那就他们所有人。”
这几个字仿佛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令贝利亚微眯了下眼,敏锐感觉到弗林特的异常。
——该出手的时候息事宁人,不该动手的时候像头发疯的困兽。
贝利亚略偏过头,低声道:“杀光灰堡骑士之后呢,你还能把所有教士都一并杀死吗。这只会让教会感到自己的权威受到挑战,他要做的事不会停下。”
弗林特瞳孔幽深,锐利的目光瞄向半个街区外的旅店,那些紧闭的窗户映入绿眸,他却暂时没有动作。
即使距离还很远,精神紧绷到极点的猎人却能依稀辨认,洛里尼已经不在这里了,当然,何塞的气息也不在此处。
猎人声音轻缓,把贝利亚的话接了下去:“……这么做还会把博纳塞拉的视线引到这边来,甚至是吸血鬼的。”
密督因的暗流盘根错节,任何一方要动,就要做好被其他两方察觉甚至干扰的准备。
贝利亚昂声:“既然你想过,就要知道什么叫分寸。”
弗林特把视线从旅店周围收了回来,轻声:“您知道何塞为什么不声不响离开,连给我留下一个线索都来不及吗。”
猎人语气讥诮,不知是对自己,还是对不存在于这里的那些敌人。他强压着情绪,唇舌间溜出的名字令他心中暴戾的声音缓缓飘散,这也得以让他冷却头脑进行缜密的思考。
即使知道教会突如其来攻势的目标就是他自己,何塞也不会选择独自去面对。无论时间多么紧迫,他一定会等待弗林特回来一起商量对策,这出于对彼此全身心的信任。
他们有着相连的感情,把任何一方丢下都是傲慢又想当然的行为,弗林特相信何塞不会这么做,他的天使知道担忧和牵挂一个人是什么感觉,又怎会让自己的爱人抱持着这样一种心情来寻找他呢。
没有留下线索本身就是一种线索。
弗林特头脑中抓住一丝清明,自问自答道:“何塞不会不告而别,带走他的人不是教会。”
前来接触何塞的人把教会的动向告诉他,如果这个人是某个村民或者洛里尼之流,何塞都有充足的时间给弗林特留下些许提示,即便他们来势汹汹强行把他带走也是一样,何塞可是个正随着时间恢复力量的吸血鬼。
所以,除非是完全的压制让何塞根本不能轻举妄动,否则他消失的地方不会只留下一片空白。
虽然帕托时何塞被恶魔之心的血族始祖压制力量,他作为吸血鬼的实力大折扣,但自从来到迷失海滨跟随弗朗西斯修习法术,这里的环境同样造就他的血魔法日渐强大,没有魔法抗性的人类不可能让他毫无还手之力。
如果不是普通的人类,选项就只剩下两个了。
“博纳塞拉还没盯上这里吧。”
“若是他们察觉到了,最优先的目标就是你我,而不是伊诺·特里斯维奇。”贝利亚对家族会把处理叛徒当作第一要务这件事非常笃定,“这片海岸除了我们没有其他博纳塞拉。”
“那就是吸血鬼了。”弗林特头脑中闪过几个名字。“知道何塞身份的还活着的第一批高位血族,或者、赛斯特·拉尔修。”
他捏紧拳头,就连不时扫过的刺骨冷风都不能穿透他此时翻腾怒火的身躯。
他不该在这个时候离开的,明明都已经发誓不让何塞受到任何伤害,他还是一时大意,松开了一直牵着他的手。
弗林特闭上眼睛,再睁开的时候,眼底已经恢复平时的沉稳。
“我去取圣咏。”
他不得不再度使用那把刀,圣咏能知道高位血族亦或始祖的位置,只要他还在这附近。
即使不知道对方要先教会一步带走何塞的目的,但只要找到位置……
弗林特剧烈跳动的心脏缓慢平复,一下又一下敲着他的胸膛。
“我去找他。”他转回自己母亲所在的方向,“灰堡骑士团明面上的目标依然是搜寻海岸附近藏身的魔女之子,父亲他……”
“管好你自己的事。”贝利亚冷冷地断他道,“我的男人,用不着你来操心。”
距离迷失海岸不足十五里的一处简陋岗哨,受到召唤匆匆骑马赶来的教士芬利一个急停,差点被甩下马背,可他没时间理会差点崴了的脚,跌跌撞撞来到一个白袍神职面前,低头问候,惊疑不定。
“古明斯大人,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表情不解,心中更是不解,为何古明斯主教一从灰堡回返便气势汹汹杀来迷失海滨?要这里谁最厌恶这个满是鱼腥味的地方,芬利自己都只敢屈居第二。
路上听来的消息,主教竟不是为了恶魔作祟而来,而是笃定此处有魔女之子,而且还是教宗的授意?!
原本被洛里尼留在镇上的灰堡骑士团此刻正在后方扎营驻地,古明斯主教居然还调动了他们,一时间,芬利根本不敢看跟他一同骑马而来、早到一步的洛里尼的脸色。
“您这是什么意思?”罗茨比、灰堡骑士团团长洛里尼抱着手臂站在一棵树下,语气夹杂着隐而不发的怒火,“我的骑士团什么时候成您的私兵了吗。”
“你的?灰堡骑士属于天使的代行者、尤斯塔斯一世猊下,我自然也是奉猊下的敕令前来剿除魔女之子的!”
古明斯趾高气昂,他一直对自己被前代教宗发配似地安排到密督因南部教区有所不满,教宗即将换届的消息一出,他便头一个赶往灰堡,这会儿回来倒像变了个人,开始对迷失海滨的事上起心来。
“猊下的敕令。”洛里尼眯起眼,似乎不觉得这个被白袍包裹的臃肿身躯里能藏着什么教宗敕令。“关于迷失海滨魔女之子的处理,猊下已经在灰堡骑士团离开前嘱咐过我等,绝不可声张,您现在整这么一出,整个海岸上的渔村不出半天就会把消息传个遍,到那时别魔女之子,恶魔不定都要被你吓跑喽。”
“还不是因为你迟迟完不成任务!猊下认为你办事不力,特命我督促灰堡骑士团即刻搜寻邪恶的魔女之子,还迷失海滨和平安宁。”古明斯主教一边讥讽一边从怀里取出用手帕包着的十字金章在他眼前晃了晃,又把敬语假惺惺加上了。“有猊下亲自交予我的金章为证,洛里尼大人还不趁着宵还未逃走,将人一网尽?!”
“十字金章……你就是用这玩意调了我的骑士团?”洛里尼嗤了一声,“金章我家里有一瓦罐,全都是猊下给的,想不想比比谁更多?”
古明斯瞪着眼,扬声喝道:“你还想违抗敕令?!”
洛里尼紧盯着白袍主教,本来他的身量就颀长高挑,两人面对面的时候更像是一个人居高临下看着另一个人,即使他们职级不同,职权也没有交集,可这一幕非常像洛里尼在审视着他。
不过这也是瞬间闪过的事,洛里尼立刻就恢复平日那张痞里痞气、跟谁都能对付几句的圆滑模样,回答道:“当然不了,我怎么敢呢。”
随后,他侧让一步,做出一个示弱退让的动作,“灰堡骑士团一直都是教宗的利剑与坚盾,会替天使教会扫除一切障碍——但夜晚是魔女之子的主场,咱们不能贸然进攻中了他们的奸计您对吧。万一自己先乱了阵脚造成损失,可是会让猊下脸上无光的,所以,还是稍加整顿天明出发,您看怎么样?”
这回古明斯主教没有针锋相对,他从鼻子里喷出一阵哼气声后,傲慢地顺着洛里尼给他让出的路去营帐里休息了。
等他走后,洛里尼吹了声口哨,对不知自己何去何从的芬利扬扬下巴,“你也去休息吧,不得不,你家主教挺个性的。”
“我、这、古明斯主教大人之前脾气没有这么大……”芬利还想辩解一下,但洛里尼没听,冲他摆摆手,自己先大步流星走进另一间帐篷去了。
撩开帐篷门布的洛里尼听到刷刷的一阵金属摩擦的动静,帐篷里几个甲胄骑士随着他进入整齐划一地起身行礼,洛里尼的脸也跟着沉了下来。
“明情况。”
“古明斯主教从灰堡归来,带着十字金章调动我等,声称猊下授意他督办魔女狩猎一事。”站在第二位座椅前的骑士对洛里尼微微颔首,“您临走前命令我等没有您的命令不可轻举妄动,但金章确实为真,属下不敢怠慢,只能率骑士团随主教前来,并派快马先行与您通报。”
“金章是真的?”洛里尼沉吟。
“是真的,但、不像猊下现在用的那几枚,属下认为可能是……”
“旧的,哦——前教宗的人?”黑发男人咧开嘴笑了下,摸摸下巴上没刮干净的胡茬,低声咒骂了一句,“还搁这蹦哒呢。”
“但古明斯主教并非前教宗的人,金章一事属下无法完全确定,也有猊下确实有新命令的可能……”
“你觉得可能吗?”洛里尼断他,“魔女狩猎只是个幌子,猊下并不关心迷失海滨是不是真的有魔女之子,我们的任务只有把天使迎回灰堡这一件。”
他用信鸽寄去的信件可能才刚到灰堡,新的指示尚未传到洛里尼这里,古明斯主教就着教宗的旗号跑到他头上耀武扬威了么。
但不同于团长坚信这不是教宗的意思,骑士团的下属依然提出谏言:“团长,莫不是猊下的指示相当紧迫,要我们以搜捕魔女之子为号,逼迫那一位现身……”
洛里尼第一次接触的失败和弄丢天使的踪迹的确是事实,但他又很确信何塞这段时间不会离开,按兵不动本该是最好的选择。
是尤斯塔斯那里出现了什么新情况,必须尽快进行他对吸血鬼的计划,所以不能等待下去了吗。
一时,洛里尼也开始怀疑自己。
——不,还有别的可能。
洛里尼刷地抬眸,问:“古明斯的精神意志鉴定,有没有异常。”
“属下也曾怀疑这一点,但没有,他没有被血系能力控制的迹象。”
无论恶魔之眼还是恶魔之口,被催眠或是暗示的人精神上总归与他人不同,教会自有一套跟猎人不同但相近的办法来鉴别。
骑士团副官又补充道:“但意志鉴定最多只能看出近三个月以内的异常,若是暗示埋在更早以前,我们察觉不到。”
“应该不会那么早,三个月以前这货还在老家呆着,前教宗还没生病,谁能高瞻远瞩料出几个月后的事?”洛里尼摇头,思索再三,“……但没有猊下的亲笔信,我还是不相信他会突然下达这样的命令。”
而且最重要的,若是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原本已经态度软化的伊诺·特里斯维奇变成惊弓之鸟,彻底放弃与他们对话的可能,那乐子可就大了。
“骑士团不能动。明天一早,派几个身手利索的跟古明斯去村子里转一圈,意思一下,多余的事别做。”
“这……万一他真是猊下的特使,那我们岂不是……”副官面露难色,其他人也觉得不是很妥。
洛里尼笑了,“照我的做。要是古明斯还敢叫嚣,回来直接绑了扔帐篷。”
他扫过帐篷里一众骑士神色各异的脸,耳语般地声道:
“猊下期盼的天使回归,绝不是以那样一种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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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前看起来一些人物或有不合逻辑的行为,在后文都会有解释~都有原因,不是随随便便就这么写的~要开始揭露本文倒数第二个谜团啦(搓搓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