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直到帐篷里再没声音传出,何塞才把视线连同耳朵一起收回来,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哼,问道:“你把我弄来就是看这帮人内讧么,这有什么意义。”
他问的人此刻正用一个非常懒散的姿势斜靠在树干上,这人把双手垫在后脑,过长的双腿交叠在一起,即使姿势和做派都相当随意且充满破绽,何塞依然可以感觉到这具身体能随时爆发出凌驾于绝大多数吸血鬼之上的力量和速度,这也是他在被逮住之后没有轻举妄动的缘由。
“您没有觉得自己被辜负了吗。”树下的男人支起眼缝,用食指戳了戳距离他们不远的营帐,两人现在所处的位置非常微妙,这是个既能让他们听见主帐中的声音,又通过视角和遮蔽物隐藏自己的位置。至于他们是怎么混进来的,男人身上穿的神父黑衣也许能明一切。
提亚斯,萨利维亚地城中短暂出现并给弗林特等人带来大麻烦的高位血族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何塞暂时还没想明白这个问题,如今被压制力量的他虽然不会有无名客们那种恐惧心情,但也能从心底里清楚硬碰硬没有好结果。
可想而知如若是纯粹的血脉压制,普通吸血鬼面对古老的高位血族的确毫无还手之力,而且这可能是直接从内心中就被烙上无法抗衡的烙印。
到底克服了怎样的本能才令神代末期的吸血鬼们得以对抗恶魔?要这一点,何塞不得不给始祖们以及提亚斯这批高位血族、包括曾经的自己拍手叫好了。
何塞没有回答提亚斯的问题,在沉吟良久以后,他皱着眉头问:“你到底有多少个身份?狩猎院的身份败露了,就用天使教会的身份继续偷鸡摸狗?”
“别的那么难听。要知道活得长的吸血鬼,但凡有点追求都会有那么十七八个假身份,这不足为奇。吸血鬼在人类社会中讨生活也不容易。”提亚斯把叠在后脑的手抽出来搭着膝盖,继续道:“但教会的身份现在可不好弄了,新教宗是个人精,他治下的灰堡难混极了,可不是那帮贵族能比的。”
着,灰发男人扯扯自己身上的长衣,“这就是身衣服,教会没我这个人。”
何塞比了个“哦”的口型,对这人轻描淡写的语气讽刺一笑,“那你冒着被猎人追杀的风险,废这么大周章,千里迢迢穿过克拉山脉的岗哨来到迷失海滨,就是为了让我知道天使教会不安好心?”
何塞冷淡地:“那可真是用心良苦。”
“不知道您发现没有,自从您跟弗林特·博纳塞拉在一起,话的语气和神态都变得有点像他了,真挺有意思的。”提亚斯笑了笑,“爱情着实会让人改变。”
“奈何我没有弗林特的身手。” 何塞皮笑肉不笑地道:“你能逃得了一时,躲不了猎人永远,你的主人已经束手就擒了,别告诉我你还想在这片海岸继续你们那些血腥的计划。”
“那您多虑了,我的任务已经结束,而且弗里亚基诺殿下怎么呢、严格意义上不算我的主人。”提亚斯刮刮下巴,“如果您还有记忆就会知道,我欠了殿下人情,所以用替他卖命来还债,现在还完,我就自由了。”
“你自由的第一站就是抓着我过来看戏。”
“不不,当然不止如此,我也非常好奇如果你消失了踪迹,弗林特·博纳塞拉会是什么反应。想想都有趣,他可能立刻想到你是被教会算计了。”
——教会可没有你这么滴水不漏地把人弄走,有的时候太过滴水不漏反倒可疑。
何塞腹诽,他相信弗林特只要稍微想想就会发现其中的差别。
提亚斯并非洞悉人心的恶魔之心血系,自然不知道何塞心里在想什么。“密督因人本在五百年前就该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可是您却不惜奉献血液都要给这片土地续命,让他们用啜饮天使鲜血的方式留存到今天——然后这些人发现了您没有死去,要接着动用阴谋诡计把您绑到自己那条船上,我想请问,您作何感想?”
“没有感想,我本来就不会任由他们摆布,既然不能和平对话,那就没有再谈的必要了。”何塞冷笑,他不关心教会到底有几个派系,也对这其中掺杂着谁的授意毫无兴趣。“还有,不想用敬称可以不,我听着也别扭。在你眼里,我根本不是当年那个神匠伊诺不是吗。”
作为被压制力量的那一方,何塞面对提亚斯本应表现得姿态更低,在试探中揣测对方真正的目的才对,但何塞没有那么做,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提亚斯,蓝灰色的眼中透着似乎是上位者的审视目光,透亮地把这股不爽表现得淋漓尽致。
提亚斯倒没想到何塞会这么,他怔了一下,就连搭在腿上的手在这时候都有收回来规矩放着的趋势,但他最后止住自己的动作,苦笑一声,“我可没有质疑过您,嗯……算了,我们聊点别的吧。”
何塞往后靠了靠,但依然不能走出提亚斯无形的压制圈,眼前这个男人对距离的把控太精髓,一旦何塞觉得自己能走得掉,提亚斯马上就会换个姿势去缩短差距。试了两次何塞就放弃了,他侧耳倾听着秋风吹拂树叶的沙沙声,耸耸肩:“你还想聊什么,教会还是猎人还是吸血鬼。”
“都不是,而是你的事。”
提亚斯不知道哪里想通了,不再用您来别扭地称呼何塞。“你觉得为什么神匠伊诺不惜奉献所有都要接着救护这里的人?就因为密督因是他的故乡?”
“伟大的人自有他自己的脑回路,恕我暂时无法揣测。”
“他那一代的人除了被他变成吸血鬼的,他的朋友和家人早都不在了,人类的继任者换了一茬又一茬,教会自不多,最后就连倾注心血被认为是完美作品的博纳塞拉都背叛他,在这样的情况下他还有什么理由再去施救?”
这是个能用品德高尚来回答,细品却根本不是那么回事的问题。
早在何塞从塞拉米亚斯女士的口中仅仅听到一点过去发生之事的皮毛时,他内心就极度平静,没有不甘,没有愤怒,没有懊恼和怨恨,什么都没有,只有平静。就算后来他在分析机那里知道得更多了些,心中也不过多了点疲累。
提亚斯的问题很有水平,是何塞并不关心,却在心中一旦扩大就无法无视的疑问。
何塞反问:“你们不知道他这么做的原因?”
“我们不知道。”
何塞眯起眼睛,他问的是“你们”而不是提亚斯一个人,而这个高位血族也同样用一个群体作为回答,这就代表曾经跟伊诺共事过的那些始祖们和精英们,一个都不知道以及不理解伊诺拼着命保护这里还有什么意义。
何塞却在一种怪异感觉的冲动下问出,“拉尔修也不知道?他的记忆应该是最完整的吧。”
“原来你知道吸血鬼失血会失忆的事了。”提亚斯笑得意味深长,“没错,据我所知他也不知道。”
灰发男人貌似来了兴致,终于从树下站起身,跺了跺脚下光秃秃的草皮。“神代之后的密督因,这片没有恶魔侵害的乐土,吸血鬼、猎人、教会各司其职,在灰堡协定下虽然并不完美但好歹四平八稳地运行了一千多年,破这一现状的究竟是谁?”
他暗红色的眼眸锁定何塞清秀的脸,接着了下去,“是瓦格纳三世的贪婪吗,是猎人的异心吗,是始祖们的内斗吗。”
何塞瞳孔紧缩,轻声:“不是。”
灰堡会议结束后不久伊诺失踪,一直被神匠所压制和引导的几个势力开始各自为战。就算神匠的失踪是因为博纳塞拉,奥托克带领自己的血系屠戮人类是因为追求绝对的统治,教会对吸血鬼和魔女之子的肃清是因为水面下的利益争端,血族始祖内讧是因为他们理念不合又失去神匠的领导,但最初的最初,正是因为有那么一个不合逻辑的事情发生,才引发动荡的开端。
一切的导火索——就是伊诺·特里斯维奇突然在灰堡会议上宣布要关闭所有晶脉节点上的法力交换机。
这才是最根源的因,最终结出了群魔乱舞般的果。
为什么要关闭法力交换机,又为什么在发生那么多事以后改变了,变得不惜用命死保它的运作,这是两厢矛盾的行为,跟他原本要做的事背道而驰。
提亚斯的话声响起,“五百年来没人想明白这个问题。弗里亚基诺殿下手里有神匠留存下来的所有晶石记录,那一盒子青金琉璃中只字未提这其中的原因。”
伊诺·特里斯维奇究竟经历了什么会让他放弃进行了一千五百年的研究,试图全盘否定他们那一代人的心血,把密督因暴露在恶魔可能发现的视线下。
他疯了吗,显然不是,那就是在那段时间他发现了一些事,让他不能跟任何人讨论和透露就必须把法力交换机关掉。
何塞声音轻而冰冷,“你们一开始盯上我,是为了我手上的青金琉璃?”
提亚斯不置可否,“如果这世上还有哪里能留下记录,如果神匠想让他希望的对象知道这件事,那答案就在那里了。”
随着对方的话音,何塞就像能感觉到贴在自己胸口的水晶变得微微发烫。
“我本来就算去看,只是一直没有倒出时间。”他,“怎么,你也很想知道?”
“不,我不想知道,我只是希望你能知道自己当年为什么要这么干。”灰发的高位血族像再绕口令,笑得还有些幸灾乐祸,“我不喜欢看着一个人一直待在神坛上,神匠伊诺终究是一介凡人,对他的尊敬是对人,而不是对神或者天使的那种仰望。”
何塞从中听出另外的意思。这里的人太过神化伊诺的作为,却忽略了他其实并非救世主,也会犯错这件事。
当年前后矛盾的行为,是否明他问心有愧?
他也觉得自己哪里做错了,所以为了弥补,才献出生命。
何塞闭上眼睛,感觉周遭萦绕着挥之不去的迷雾,不远处树叶的沙沙声被风吹得更响了些,他重重叹息一声,重新睁开双眼。“这么大费周章告诉我这些东西,我好像有点明白你的思路了。”
“哦?”提亚斯兴味盎然,洗耳恭听。
“你的字里行间都透着为神匠伊诺所作所为感到不值的心理,不止你一个人,我面对过很多老吸血鬼都使用同样的目光和语气。”何塞凝视着对方玩味的暗红眼眸,接着了下去,“你们不仅这么觉得,还想按着我的头让我也这么认为,就好像即使没了记忆,我也必须套着原先的壳子承认自己必须后悔、必须怨恨似的。”
何塞露出看不懂意味的笑容,缓慢地:“别自以为是了。”
“你们觉得不服就自己不服好了,跑到我面前来装理性客观,难道以为我会上当吗。”
提亚斯因为这句话笑出了声,这并非嘲笑。“我就,一个人的灵魂是不会变的,你比过去的你更……”
这个“更”字的尾音还在路上,何塞就已经出手了。
魔法的微光缠绕两人,他用自己最快的速度向后方一跃,又在提亚斯瞬间接近前在身边升起法力护盾,灰发男人的手被半透明的立场格住,但吸血鬼对付血魔法显然很有一套,提亚斯伸出另一只手逼近何塞身侧的死角,这个角度没有护盾,也没有去路,在他眼里何塞突然的挣扎毫无成效。
然而下一秒,他抓向何塞的左手连同手肘一齐飞了出去。整齐的断口冒出汩汩的暗红血液,提亚斯像不知道疼痛,他“咦”了一声,在击碎法力护盾的同时捡起自己甩到不远处的断肢,却在这个节骨眼上直面迎来一脚。
“啧。”即使用还完好的手臂格挡住全力的踢击,提亚斯还是听到自己臂骨断裂的声音,他因为惯性退了几步,彻底离开能够钳制何塞的距离,而在他们之间,一双隐含怒火的幽色眼眸正紧盯着他。
“英雄登场。”提亚斯哈哈一笑,用布料固定住自己被砍下的手臂,语气有点难以置信,“你们是计划好的?不会吧,在帕托的时候你可没有这么强,能在我的周围完全隐藏住自己的气息。”
“把脑袋留下,我可以告诉你这是为什么。”弗林特单手握住圣咏,把何塞严严实实挡在提亚斯目光不能及之处,削掉高位血族手臂的刀刃在月光下散发着淡红色的光,就跟之前一样,留在刃上的血顺着血槽垂向刀尖,但在滴落前就被完全吸收。
提亚斯眯起眼睛,不知是对弗林特手上的长刀感了兴趣,还是像之前那样对探究神赐之貌情有独钟。吸血鬼的自愈力让他骨折的手臂很快恢复,但弗林特显然不会给他重整旗鼓的机会。提亚斯被他又一脚轰然踹向树干,猎人瞬间就来到他身前,猝然挥刀,如法炮制地切向吸血鬼站位的死角。
提亚斯没有武器,这个角度除非硬接,否则结果就是长刀自下而上斜斩臂膀,连同脖颈和头颅一齐被斩成两段。即使有坚硬的骨骼抵挡,在圣咏的锋利和猎人的怪力强压下,很难有什么回旋的余地。
如果提亚斯目睹过百里宫中他的同僚是怎么被手拿圣咏的弗林特一一斩落生命,他就会知道自己的想象并不虚无缥缈。
可到底,不可能躲开的攻击还是出现了差池,树前捂嘴咳嗽的提亚斯消失在原地,风吹走落在树干上的红色粉末,弗林特刹住动作,回头大喝:“何塞!”
在自己的爱人出言提醒前,何塞已经极度默契地抬起手,虽然他在跟随弗朗西斯先生学习的途中意外被断的次数颇多,但他学得最好的两个法术一个是法力护盾,另一个就是法术反制。
瞬间施放的法术反制必须要求对方的血魔法要比反制所用的魔力低微,这在何塞面前不是问题,作为最初的吸血鬼,他身体里的恶魔之血浓度具有得天独厚的条件,即使这帮人用的施法材料是始祖的血也是一样。
被断的血魔法令提亚斯在距离他们不远的位置显出身形。“我就我不习惯用这些东西。”吸血鬼皱眉,看着弗林特缓缓逼近,不禁露出有点期待的神情来,“你能杀得了我吗,弗林特·博纳塞拉。”
弗林特无动于衷,风衣的下摆被硬冷的风吹得猎猎作响,他眼底的杀意毫不虚假,而提亚斯犯下的罪状也足以被猎人审判。
因为一时大意被抓到破绽的提亚斯看似走投无路,此时却轻飘飘地:“你不怕他拿着这把怪异的刀又发疯吗,何塞·伊诺。”
何塞面上一凛,他这个角度看不到弗林特的表情,但他能看到圣咏的刀柄被猎人握到发颤,还有听到他骨节捏得咯咯作响的声音。
这不是个好兆头,要不是突然出现这档状况,弗林特都已经不会再碰圣咏了。
——他是为了知道提亚斯的位置才再次拔出这把邪门的刀,是为了找到我。
何塞没有话,而是在心里默念寒冰牢狱的咒语,这里距离水域相当近,何塞轻而易举就能聚集足够的水汽,他算先用冰锁把提亚斯冻起来,无论怎样,弗林特拿着圣咏的时间越短越好。
“弗林特,你先……”
但在何塞走上前之前,提亚斯却露出得逞的笑容,他向前倾了倾身,做出要不顾阻拦先钳住一个的架势,并在弗林特反应极快伸手护住何塞时选择强行扭转身体,对着身后的悬崖一跃而下。
即使弗林特在洞悉提亚斯真正意图的时候就猛地扑了上去,可圣咏的刀尖还是只堪堪擦过吸血鬼后颈,带出一连串血珠和几丝灰色的碎发,却没能砍下他的头颅。
“再见。”
提亚斯回过头,冲着两人比出告别的手势,毫无防护地跌向满是礁石的海水中,就连落水的声音都被浪花拍岸的巨响掩盖。
如果是普通人类,这一刻已经粉身碎骨,即使是吸血鬼也几乎只能落得被无情的海洋吞噬沉入海底的下场。
“……”
他来到这里的目的已经完成,至于他的选择,只因为这些吸血鬼不觉得现在的猎人有资格审判和处决他们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