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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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塞只看了崖下一眼,把冰霜的海涛留在身后,立刻回身去掰弗林特的手。

    而猎人眼底的血色此时狠狠撞进何塞眼中,暴虐又混沌的漩涡积在弗林特的绿眸里,越来越深,几乎成了隐含黑暗的墨玉。

    他没有在看任何人,而是看向虚空,眼珠一动不动。

    许久之前那场弗林特浴血的梦境闪现而出,何塞瞳孔巨震,上前拼命摇晃爱人的肩膀,在他耳边叫喊。

    “弗林特!放开圣咏,醒醒!”

    ——他身体的痉挛是因为受难体质吗,这两次诅咒发作都是因为圣咏,博纳塞拉到底造出了一耙什么样的武器,又要折磨弗林特多久?

    没有过去的心态影响,这回何塞唯有愤怒,他的怒火被点燃,而隔着胸膛,他甚至能听到弗林特的心脏剧烈到胸腔发颤地跳动。

    何塞握紧弗林特的手腕,对着他的颈项一口咬了下去。

    犬齿刺破皮肤,熟悉的气息涌入口腔。弗林特身体猛地一颤,嘴里发出咕哝的闷哼,他的呼吸从急促变得轻缓,目光重新聚焦。

    手上的力气终于卸下,方才像是长在他手上的刀缓缓垂落,银灰色的光芒归于黯淡,最终被弗林特咬着牙收回黑鞘。

    “咔哒”几声锁扣弹回的声响,这声音同样在弗林特跟何塞心中弹跳,猎人半跪在地上,由何塞拥住他的身体,良久之后,弗林特轻声:“对不起。”

    猎人被何塞咬出的血痕还留在脖子上,即使精悍的上半身没有丝毫颓然之态,他眼下也有很深的落寞。他反身抱住何塞,又很心翼翼,好像这一生都没有这样拥抱过什么人,所以他的动作格外轻柔,仿佛被他纳入怀中的人稍一使力就会消失一样。

    何塞能把弗林特表情上的歉疚看得非常真切,他伸手去摸摸对方冰凉的脸颊,抿着嘴唇问:“这把破刀又跟你话了吗。”

    弗林特摇头,嘶哑道:“没有,我什么都没听到。”

    可是这回在他拔刀的同时,诅咒的痛苦就如影随形,快得根本难以忽视二者之间隐藏的联系。

    这明什么,是不是圣咏的“毒素”对他的影响越来越大,如若再有几次,谁也保不齐“弗林特·博纳塞拉”会再难恢复神智。

    ——只能离开,离开就可以抛弃职责,让他们那些要把弗林特钉死在永恒狩猎里的阴谋和算计全都落空。

    何塞声音发颤地:“这不是你的错。”然后,他看向弗林特腰间的长刀,仿佛下定了决心。“我们扔了它吧。”

    无论它是不是对吸血鬼的杀手锏,无论它隐藏着什么秘密,又因怎样的动机被制造,何塞只知道,这件东西的存在会给弗林特带来不可逆转的痛苦,与其依赖,倒不如直接让它彻底消失。

    离开这把刀难道他们就对吸血鬼毫无对策?也许不然,有的时候正因为过分依赖某种事物,眼界和脚步才会就此停滞不前。

    何塞永远相信弗林特,无论去到哪里他都会找到他,这个男人永远不会让他失望。

    弗林特凝视着何塞闪着微光的眼眸。

    ——没有武器我就不能保护他了吗,究竟是我使用圣咏,还是圣咏在指挥我的身体?

    至少弗林特知道,他已经不止一次因为握住它而让何塞感到心痛了。

    如果他需要依赖某种东西才有资格守护所爱,那他就等于失去了这种资格。

    就要结束了,他们很快就可以离开。即使不能用传送魔法去到海洋的那一头,即使不能穿过金古山口的迷障,即使许许多多方法都被时间和别人的事迹证实了离开难于登天,他也会不惜一切,把自己跟何塞带离密督因这张噬人的巨网。

    到了外面,没有人认识他们,没有人知道他们,他们能得到真正的安宁。

    ——就算是爬,也要从密督因爬出去。

    弗林特看着何塞,疼痛也已远去,他把所有的情绪都埋藏在这句话里,缓缓开口:“好,我们扔了它。”

    听到他这句话,何塞无声地点了点头,他解下弗林特吊在腰带上的悬挂箍环,把长刀握在手中。他多么希望自己面前有一座火山或是熔炉,能让他直接把圣咏彻底融成废渣,可惜他没有那个条件,只能回身用自己最大的力气把它抛入海中。

    黑鞘的长刀在黑暗中化为一道模糊的弧线,被何塞甩向幽深海洋,他紧紧盯着长刀射入水中,沉重的金属就连海水都无法令它浮起,连一点漩涡和翻腾都没有。他想,这把在弗林特童年时就伴随他并且给予他折磨的武器,终于不再拥有重见天日的机会。

    “让你们的筹谋见鬼去吧。”何塞对着海风呢喃,长长地舒了口气。

    弗林特走到何塞身边,搂住他松弛的肩膀。

    何塞把脑袋歪向爱人的胸口,扭过头定定看着弗林特的脸,目光在对方挺拔的鼻梁和俊美脸孔之间逡巡。

    “这破刀不会长脚跑回来吧。”

    沉重的气氛被何塞这句话带得破了功,他自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连带着弗林特也微微一笑,还一本正经地回答:“不会的,它没有这个功能。”

    “那就好。”何塞捏着弗林特手指上的骨节,用他几乎没有的体温把它们搓热,然后:“天快亮了。”

    弗林特轻微一点头,回握住何塞的手,在他手指和手背上烙下一串亲吻。

    “我们回去。”

    “我的天,你们到底去哪了。”负责看家的米迦尔在空无一人的石屋里守了一夜,终于在天蒙蒙亮前迎回来其中一对,而且还是失踪最久的两个。

    “经历了一个糟心的夜晚。”何塞勉强回答,“弗朗西斯先生和贝利亚夫人呢。”

    “他们比你们出去的晚,现在还没回。”学者摊开手。“听村子里现在乱起来了,出什么事了?”

    “灰堡骑士团要来抓魔女之子。不知道他们哪里这么神通广大,来都没来就比我们还早发现迷失海滨的恶魔是魔女之子搞出来的,甚至知道弗朗西斯先生就是那个魔女之子。”

    米迦尔目瞪口呆,“这、这不可能吧,不是魔女狩猎只是个幌子,他们的真实目的其实是逮何塞回灰堡么?!这算什么,声东击西?”

    “咳,什么叫逮,感觉我像个动物。”何塞不满地搓了把脸,也许是因为弗林特终于摆脱掉圣咏,他的话音都轻快了不少,“我偷听到他们的对话,听起来教会内部出了点争端,洛里尼和赶回来的主教都声称自己有教宗的敕令,一个主张慢慢跟我谈,一个主张用狩猎魔女的行动逼我就范,搞得跟精神分裂一样。”

    诺兰学者听得一愣一愣的,嘎巴着嘴问,“那现在怎么办。”

    “父亲他们应该已经想好怎么应对了。”弗林特这时开口,把在他看来米迦尔那种对何塞的热切视线不满地转移到自己这边,“父亲不会退缩,他的目的至始至终都只有一个,那就是让密督因人做好恶魔随时可能来袭的准备,既然那个主教带了这么多人过来,不定反倒是‘恶魔’露面的好时机。”

    他搂着何塞的腰,把人往自己身边一带,接着:“不管教会到底要出第一套牌还是第二套牌,摆明是想利用何塞成就自己的威名,那就跟过去那些沽名钓誉的无耻之徒没有区别,何塞不会再跟他们谈一个字。”

    何塞附和地点点头,弗林特已经帮他把话完了。

    也许是已经看过弗林特长什么样,虽然现在遮着脸,可猎人一开口,米迦尔就被迫想到那张天妒人怨的脸,他用力咽了口唾沫,感觉自己被可怜地针对了。

    “如果弗朗西斯先生他们需要帮忙,我们就去帮,但我觉得有贝利亚夫人在的话应该不用……”何塞对弗林特的母亲大人有种迷之信心,总觉得有那样强悍的女性在场,就算来千军万马都不在话下,教会绝对讨不到便宜。

    ——所以弗林特还是更像妈妈,单论极其可靠这一点。

    米迦尔:“那,我们就先老实待在家里呗?”

    何塞刚想点头,又马上摇首,他把弗朗西斯先生从工房拿回来的影石盘翻了出来,又摘下一直不离身的、从布雷克身体里找到的青金琉璃。“我还有这件事要做。”

    把那个令许多人心有不甘数百年的、最初也是最后的秘密发掘出来。

    教士芬利在古明斯主教身后隐秘地了个呵欠,不得不空着肚子跟随一众骑士来到渔村。现在这个时间天光才微亮,村子里寂静无声,街道上弥漫着从海面吹来的薄雾,黏在人的皮肤上有种滑腻又令人呼吸不畅的难受。

    芬利又瞅了瞅站在另一个方向的洛里尼,对方还是那身吊儿郎当的便装,跟身后那群全副武装的骑士形成鲜明对比,这令他联想到这位灰堡骑士团团长的出身——几百年来骑士团慢慢变得几乎不需要拥有大规模作战的能力,它的首领任命更像一种对贵族子弟的褒奖,白了就是选出个气质形貌俱佳的花瓶,负责站在教宗身后充当仪表堂堂的门面就可以了。

    但是洛里尼却不是如此,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平民,家里甚至有犯过罪的亲属,这样的出身别骑士团团长,他一生本该与骑士或者神职人员这类讲究出身清白的身份无缘,但破天荒的是他得到新教宗的器重爬上高位,甚至这件事发生在尤斯塔斯一世尚未继任之前,这就相当耐人寻味。

    照古明斯主教以前的话,那就是这家伙到底走了什么狗屎运。

    身穿崭新白袍的主教古明斯手持圣典站在泥泞的街道一端,胸前是擦得闪闪发亮的圣徽,他目光锐利,虽然身躯肥胖,但这身装束依然给他带来一种光芒万丈的架势,仿佛他在这里代表了灰堡教宗和权威,以及天使的力量会照拂他一样。

    这时,主教开始高声念诵圣典,他的声音浑厚有力,仿佛周围的空气也在随之震颤,就连芬利的表情也跟着肃穆起来,不知头盔下的灰堡骑士是否也跟他同样。

    洛里尼可能是在场唯一一个在忍着笑的,他实在难以维持一本正经的模样,一直在摸着鼻子遮掩自己的笑意,顺便心底里称赞古明斯的肺活量,并在衷心祝愿对方别到半路缺氧。

    主教声如洪钟的音量为渔村带来堪比敲钟警示的效果,周边的家家户户陆续开门来到道路两旁,他们神色各异,不过多多少少都带着深重的戒备,不多时,村长杰森走到海民围起来的人群最前方,听着古明斯主教把最后一句圣言念完,开口道:“主教大人,早上好。”

    古明斯哼了一声,没把这句问候放在眼里,旁若无人道:“杰森,把魔女之子交出来。”

    “我们这里没有您的魔女之子,倒是有一只恶魔。”杰森嗓音沙哑,眼底有很深的青黑,看样子就是一晚没睡,但他目光炯炯,直直地盯着白衣主教,又走近了一步。“海的儿女欢迎教会前来帮助我们,但如果你们是来把莫须有的罪名扣到我们同胞头上,那就请回吧。”

    “你这是什么意思。”古明斯瞪着眼睛,“这里有魔女之子证据确凿,你们却还想包庇他?!”

    “证据在哪儿呢?!”杰森高声质问,嗓门盖过古明斯,“你的这个人是沃丝人的朋友!是我们的一份子!当你们统统躲在内陆丢下我们不管,是他一直在帮助我们!”

    古明斯好像没想到会被顶撞,他喘了口气,发福的脸胀得通红,“就是他一直在祸乱这片海岸,你们居然还把他当救命恩人?!简直荒谬!荒谬至极!他人躲在哪儿了?森林里?把梅尔森林给我烧光,必须抓到他才能还海岸安宁!”

    杰森用看疯子的眼神看着古明斯,就连主教身后的芬利都想站出来明这个举动实在不妥,芬利奋力给一边看热闹的洛里尼眼色,却发现从刚刚开始,洛里尼的注意力就不在这里,他盯着天空,眉头越皱越紧。

    芬利不得不偷偷蹭过去,声附耳,“洛里尼大人,您看现在这可……”

    “天已经亮了,雾为什么还这么大?”骑士团长越来越感到蹊跷,他向自己身后的下属了个手势,却发现自己刚完这句话,海雾就浓烈到根本看不清周围是人是鬼的地步。

    糟糕。

    洛里尼心里一突,忙冲着古明斯跟村民的方向大吼:“呆在原地别动!注意警戒!”

    “这、这雾……”杰森对这场大雾太熟悉了,这时恶魔即将出现的征兆!

    原本令海民习以为常的稀薄雾转眼间就变得浓浊,就连白日天光都射不穿的厚度让众人一时间难辨距离,只听古明斯高喊:“一定是魔女之子搞的鬼!”

    这一嗓子让同样什么都看不清的洛里尼锁定了主教的位置,他上前揪住古明斯的衣袍,把崭新的白衣扯出难以恢复的褶皱,“别鬼叫了!魔女之子根本不是敌人!猊下的敕令就是让你来吸引仇恨的吗?!”

    可是归,洛里尼还是把两个派不上用场的神职一手一个推进骑士堆里吩咐专人保护,他拔出佩剑,向不知道在哪个位置的杰森喊道:“这就是你们碰见恶魔前会出现的大雾吗!”

    “应该没错!”杰森这边有更多村民需要援护,他咬牙切齿地回答洛里尼,知道现在不是吵架的时候,“但是恶魔会从海上过来,我们应该还有时间让其他人避难——”

    他的话声戛然而止,因为此时此刻所有人都看到了一个被白雾抹得发灰的漆黑阴影出现在灰堡骑士所在的村落入口处。

    杰森心中大震,恶魔竟然绕过了村庄,悄声无息从后方偷袭?!这么个庞然大物是怎么在地面上移动的,他们一点声音都没听见!

    “心!!”“后面!!它来了!”“快跑!”

    一时间,从好几个方向传来的惊呼甚至盖住恶魔挥来巨爪带起的风声,轰隆——!!巨响过后,恶魔将古明斯等人身边的房屋直接掀翻了一个角,半塌的石瓦飞溅纷扬,不仅是负责保护的灰堡骑士,就连古明斯主教和芬利也被扬了一头一身的土。

    芬利眼里映照出极近距离下、恶魔漆黑短粗的带蹼前爪从他们脑袋顶上伸了回去。

    ——是恶魔,真的是恶魔!

    ——这东西能不费吹灰之力摧毁他们。

    他此前所有的怀疑和不屑都化作一声嘶哑的尖叫,把恐惧散播进周围人耳中,又被一旁训练有素的灰堡骑士按下了脑袋拖到暂时安全的另一边。

    古明斯主教同样惊得不出话来,他手中的圣典跌在地上,一手紧紧握住胸前的十字圣徽,颤声道:“恶魔……?”

    在看到噩梦成真的这一刻,他仿佛老了十岁,一动不动站在原地。

    “别碍事!”洛里尼像拖麻袋似的把放弃挣扎的古明斯拖到身后塞给骑士,而恶魔庞大的身躯刚刚缓慢地转到他所在的方向,虽然不知道这怪物的眼睛在哪,可他知道自己被盯上了。

    洛里尼一边后退,一边沉着地指挥所有人向村外撤退,他知道这时候把后背露给恶魔就是找死,但与其担心自己什么时候丧命,不如花时间让更多人得救。

    极度的紧张中他的鬓发间流下冷汗,拖延时间等待留守岗哨的骑士团到来成为他现在唯一要做的事,他停下脚步,试图把恶魔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心里想的是沃丝人之前提供的线索——恶魔从未伤过人。

    他不能赌这一次它依然不会伤人,但启发依然存在,如果这怪物能被单方面引诱,那他可以像这些人上次那样如法炮制,把恶魔引到外面去。

    洛里尼慢慢移动着步伐,向着侧面的巷道挪动,恶魔的肚腹摩擦地面,随着他调整自己头颅的角度,洛里尼就像边走钢丝边吸引猛兽视线的丑,精神绷到了极点,一步都不敢走岔。

    “咳、咳咳咳!!”

    突然,某个方向传来不合时宜的咳嗽声,洛里尼心里顿时凉了一半,因为这声音不是从自己身后传来的,而是就在恶魔身侧、它刚刚一爪拍塌的房屋里。

    迷雾中,一个苍老的上了年纪的声音咳得上气不接下气,这个村民好像被埋在瓦砾里了,挣扎着爬出来,手脚并用地趴在乱石木片中,呆愣地看着就在自己身体边上的巨大怪物。

    “救命——”老人发出一丝垂死的哀鸣。

    洛里尼禁不住破口大骂,像离弦的箭一样冲了出去,他猛力踏上碎石,拼命向老人所在的方向伸出手。

    可是恶魔比他速度更快,距离也更近,震耳欲聋的吼叫响彻村庄,恶魔前爪跺在地上,整个地面跟着抖了三抖,它硕大扁平的头颅像深海中的鱼一样灵活,森寒细密的牙齿支起,转瞬间就把趴在废墟上的人吞了进去。

    “——”

    抽噎和惊叫瞬间无息。

    洛里尼身体跟着一抖,紧接着被吃人的恶魔用惯性撞飞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