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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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旦有可疑人士在这个时候靠近地下陵墓入口,尤斯塔斯能轻而易举抓住内鬼,一举两得。

    你来我往的交锋在没有硝烟的战场上进行,当尤斯塔斯看穿弗里亚基诺的意图,漫长的沉默降临在狭的屋内,这一刻的灰堡教宗有想过对方是否会突然暴起跟他鱼死网破,但身边站有如雕塑的埃德蒙·博纳塞拉,这个男人给他带来虽然不愿承认但总归非常可靠的安全感,金发男人紧紧盯住不话的血族始祖,等来的是对方放弃一般松下紧绷的肩膀,后背靠向椅背。

    “你很聪明,人类之中有你坐镇,也许谁都讨不到好处。”

    少年的气焰仿佛在这一刻全部消失,他诡异的笑容不见了,面容里反而多了丝淡然,这种表情跟多年夙愿未竟时的无奈跟释然有点搭边。

    “过奖了。名单上的高位血族大多与世无争,你若想颠覆密督因的和平,第一步必须招兵买马,可还活着的有些实力的吸血鬼几乎没有再能被你招安的对象,这种时候你恐怕只能把目光聚焦在其他地方,比如陵墓里的那些。”

    “被看穿的感觉真的很不舒服。”弗里亚基诺摇摇头,这时候他反倒彻底放松,眼里是不清道不明的遗憾悲凉。尤斯塔斯以为他已经没话了,没想到血族始祖在这时缓缓开口:“亲爱的圣座,我可以向你告解吗。”

    一个已经活得太过长久、两个千禧年的时间堆积在身的血族始祖,在向刚刚继任的年轻教宗寻求忏悔,这很像一个示弱的讯号,代表弗里亚基诺的认输和屈服。

    尤斯塔斯问:“你想要的话对你我有何意义?”

    “如果我从此不见天日,或者过一会儿就被处决,你们可能永远不知道过去的某些事情,不觉得可惜吗。”少年稍往身侧看了眼,埃德蒙的目光横来,不知道是想听还是想制止阶下囚的废话。

    血族始祖无动于衷,用他少年的嗓音开了一个头。

    “我、还有伊诺·特里斯维奇名义上所收的最后的弟子们,也就是你们所知的血族始祖,其实一开始不过是被人贩子贩运到密督因准备进行人体试验的一群孩童。”

    “我的老师十六岁登上神匠之位,立刻废除了用奴隶跟俘虏进行人体试验的制度传统,这跟他本身的慈悲有关,但同样也是他的天赋使然,他认为使用大量试验品进行试错的方法本身就代表操刀者的无能,没有意义的消耗是种彻头彻尾的浪费,不配于成为歌洛仙的研究者。”

    “不巧的是我们这些人就是在他废除制度时被运进山谷的,无处安置的一群孩童着实让老师伤透了脑筋,最后他力排众议把我们收为学生其实是为了保护我们,每一个人心里都很清楚,我们其实没有资格成为他的弟子。”

    神匠的弟子竟然是因为这种事而定下,多少人垂涎于接受伊诺·特里斯维奇的教导,倒让一群什么都不懂的孩占了位置。

    “我们没有才能,没有基础,即使再怎么努力,也绝不可能在短短时间帮上什么忙。三年之后老师十九岁,浩劫降临,恶魔来了。”

    弗里亚基诺扯扯嘴角,似乎很想把那场旷日持久的血腥对抗全都讲出来,人类一开始几乎是一面倒的劣势,他们不得已向歌洛仙求援,神匠跟他的下属们虽然退第一波恶魔的攻势,但他们很快发现整个世界的魔力浓度在急剧下降,他们仰赖的魔法越来越难以施展,最终可能演变成需要赤手空拳跟恶魔较量。

    “天使斩杀了一只强大的恶魔,动起利用恶魔之血武装自己的念头。”尤斯塔斯虽不能像亲历者那般了解所有细节,但还是能判断出弗里亚基诺接下来想什么的,“在那之后,你们也都步他后尘,成为了第一代血族。”

    “我之所以这么选择是为了能帮上老师的忙,即使前方是永夜、是老师所言的失败品,这也是无能的我唯一的用处。”少年抬眸,“直到战争结束,恶魔屏障成功运作,我们分到维护晶脉节点的任务,而老师一头扎进把吸血鬼变回人类的研究里,他依然是一个人独自前行。”

    神匠是超越人类智慧得以比肩神明被冠以的名号,伊诺·特里斯维奇无愧于它。前方没有路途,绝望降临在人类头上,他就走出一条新的道路,他的路就是人类因浩劫分崩离析之后保留文明火种的唯一解。

    被隐藏起来的密督因没有断代,外面的人类丢失了几乎所有神代文明进步的结晶,在一片黑暗中摸爬滚两千年才有现在的诺兰,而如果歌洛仙没有消失,天使没有陨落,密督因的现在将有个美满的故事结局。

    弗里亚基诺的情绪汇聚在眼中,怨毒的目光扫在尤斯塔斯身上,他冷冷地:“伊诺·特里斯维奇不是一个独裁者,他一直奉行用灰堡会议令人类的代表共同管理这片土地,这也最终导致他的妥协。”

    “老师在被人类背叛后还是选择保护所有的人。他流干的血和记忆永远留在了散布在密督因各处的法力交换机中,你听不到它的跳动声吗?”

    尤斯塔斯不语。

    弗里亚基诺也没想听这个答案,他像是已经把所有事吐露而出,身上不出地轻快。

    他的语调极度压抑又极度平稳,一字一顿:

    “密督因,不配被他守护。”

    声音的余韵化为音波在四壁弹跳,被跃动烛火拉长的几人身影映在地面上,纵横的影子狰狞地拉扯,血族始祖的自白看似已经结束,但很快,所有人都感觉到一阵晃动从脚下传来。

    弗里亚基诺目睹到尤斯塔斯瞬间色变,他缓缓闭上双眼,终于轻巧而自得地笑了一下,聆听这股震动从地底传导向整个灰堡。

    ——你松懈得太早了。这块地方的地下除了陵墓,不是还有另一个东西么。

    “跟我来,弗林特。”

    贝利亚的开场白似乎永远都是这一套,而她每次这么也几乎都是叫弗林特跟她切磋,猎人本来以为这次也是一样,但等走了几步过后,贝利亚并没有让弗林特跟她离开法力交换机的废墟太远,就在茂密的树丛间站定。

    这可不是个适合切磋的环境。

    贝利亚二话不,把腰间挂着的双刀中的长刀甩给弗林特。

    血喙、饮羽,这是贝利亚·博纳塞拉两柄刀刃的名字。

    猎人接住这柄比照圣咏较为轻巧的饮羽,神色一动,“母亲?”

    这一回,贝利亚没让他纠正自己的称呼,而是:“你算用你不擅长的武器在外面生存么,我还以为你在扔了圣咏以后能学聪明点。”

    “我是想等离开后再去找一把趁手的长刀。”弗林特扶住饮羽刀柄,把闪着寒光的刀刃拨开一寸,又扣了回去,他明白母亲的意思是要把自己的刀送给他,“可这样的话您那边……”

    “我能用的武器太多了,需要你来替我担心吗。”贝利亚不以为然,而弗林特也早已清楚该怎么跟母亲相处,他把刀扣在腰带的箍环上,把一只手伸了过去。

    贝利亚看着伸到眼前的这只手,微微皱了下眉头,但毫无回应。

    “谢谢您那个时候特地为我赶回来,没有让天使教会把我带走。我知道,你们一直都在为让我摆脱家族的束缚而竭尽全力。”

    【那不是你的命运。】

    弗林特永远记得母亲对他的这句话,即使那时的贝利亚·博纳塞拉神情倨傲,仿佛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但她做的事背后所蕴含的感情是不会被掩盖的。

    见贝利亚无动于衷,弗林特上前一步,握住母亲的手, “您也要跟父亲尽快赶上来,到那个时候就让席尔瓦来找我们吧。”

    贝利亚没有挣开弗林特的手,而猎人的双手都很相似,带着常年训练和战斗留下的老茧和旧伤,女猎人碧绿的眼眸中带有复杂难辨的情绪,许久后,她把手抽走,飞快地离开了弗林特的视线。

    弗林特沉默地看着母亲远去,笑着叹了口气。

    贝利亚有没有期盼过自己孩子的诞生?她很清楚如果在一开始就带着丈夫和孩子逃亡,换来的只会是博纳塞拉的穷追不舍,永日不得安宁。作为一个博纳塞拉,她非常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并且可以为那个目标付出几十年不懈的努力。她的庇护不会给弗林特带来好处,于是她毅然决然地“抛弃”了自己的孩子,远离家族,探寻被隐藏的尘封历史,寻求离开的方法,然后在一切准备就绪时把弗林特拉出来。

    她不在乎自己的儿子是不是怨恨她,没有人规定血脉相连的一家人必须其乐融融,她只需要扮演好自己的角色,永远给弗林特带来警示就可以了。

    所以,当弗林特拉住母亲的手,把贝利亚从未想过的感谢的话出来的时候,贝利亚才会根本不知道怎么回答。

    弗朗西斯透过火光看见贝利亚从树丛里风一般地淌出来,还有点纳闷,“怎么,发生了什么好事吗。”

    “你哪只眼睛看出来发生好事?”贝利亚坐到旁边盯着诡异的汤锅,哼了一声,“你又在搞这种根本不知道有没有用的东西。”

    “唉,怎么能没用呢。儿子是不是对你什么肉麻的话了,你的表情不太对哦,贝利亚。”弗朗西斯笑眯眯地躲开贝利亚扫过来的瞪视,拿沾着粘稠液体的汤勺护身,“两个博纳塞拉相处起来可不能这么别扭,要把心里的话出来才行——啊!我错了!不要掀我的药锅!”

    本来想过来帮忙看锅的米迦尔听到这声惨叫,也变得不敢过来,赶紧溜走了。

    弗林特听着外面的吵闹,不得不露出由衷的微笑,他算回何塞身边去,可就在这时猎人被一双手臂从后面抱住了腰。

    “我觉得你妈妈应该是有点不知所措,唉,猜你们家族的人内心活动真是太难了。”何塞的声音贴着弗林特后背传过来,他故意酸唧唧地:“你好幸福啊,弗林特朋友。”

    “你的工作完成了吗,何塞老师。”弗林特把行囊放在地上,把何塞圈住自己的手扒下来转过身,轻轻搂着他。

    “大功告成!”何塞自鸣得意地高昂着头,嘴角翘得老高,“我的效率那可是一等一的!距离天亮还有两个时,我们完全来得及!”

    “真了不起,你是个天才。”

    何塞就差把求夸奖三个字写在脸上,弗林特拉近距离吻了恋人的嘴唇,提醒他,“一会儿父亲要给我们喝些稳定精神的魔药,会有点酸,嗯……要不要加糖?”

    弗林特没忍心告诉他所用原料非常惊人这件事。

    “好啊。”何塞随意地点了下头,为半个时后喝到加糖魔药的自己提前预支了终身难忘的体验。

    可何塞现在并不知道劫难就在眼前,他神秘兮兮地搂着弗林特的脖子,把猎人拉矮些,凑到他耳边:“给你个东西。”

    弗林特还在想是什么,颈项就被挂上一根银链,他低头一看,就看到原本被自己丢弃的十字架原原本本回到了他身上。

    “我把它捡回来了。”何塞很快松手,但还是被银灼了几下,正不停甩手指去除疼痛。

    他对不解的弗林特:“这枚鹰徽的十字架原本并非什么博纳塞拉族长的象征或者家族信物,只是一个人制作出来保佑另一个人的东西,不能因为被后人附加另外的意义就磨灭它曾经也是带着祝福被赠予这件事。”

    “可是……”

    “它陪伴你非常久,在你还没有遇到我之前,你是拿着它向天使祈愿的,不是吗。”何塞微笑,“所以作为一个冒牌天使,我现在要向这枚十字架赋予新的祝福了。”

    他把手掌贴在弗林特跳动的胸膛上,一字一句道:“我以天使的名义消除它曾被赋予的意义跟象征,这枚十字架将给予我的挚爱永恒的加护,亦同于我的爱意一般绵长。”

    弗林特胸口的热意源源不断传递给何塞,月轮透过树荫将银光洒在他们身上,林间树叶沙沙作响,好像整个世界在回应和见证着这份期盼恒久的心意。

    这让弗林特眼前闪过自己向天使献上祈祷的那些日夜,蒙纱的圣像化为清晰生动的何塞的脸孔,他的心也跟着有了柔软且坚定的形状。

    弗林特闭上眼睛,语气郑重地道:“你的祝福我收到了,我的天使。”

    他们相拥亲吻,之后弗林特轻声:“我也有东西要送给你,还没弄好,不过快了。”

    他许诺一定在出去后不久就能拿出来,让何塞先别瞎猜。

    ——那块碧星石已经磨去石皮,有了大略的形状,不过距离最终的成品还需要更仔细的加工。

    “好吧。”何塞只好按捺住自己的好奇心,“告别的时间到了,还有什么没准备的吗。”

    “没关系,我们只要把我们两个带全了就可以。”弗林特刮刮何塞的鼻子,又正色道:“那我去把赛斯特·拉尔修找来。”

    “好。”何塞知道弗林特一定不会放心让自己去找他,也就不自告奋勇了。“他自己会等在海崖那头等我们准备就绪,你们不要架啊。”

    弗林特点头,望着快要泛起白光的天际,“我们一定会顺利的。”

    没有任何事物能阻止他们的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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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边的画风真是鲜明对比啊(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