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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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一个无眠的夜晚后,何塞收到灰堡教宗的邀约,请他到书房一起喝茶。

    “抱歉,实在没什么可以招待您。”尤斯塔斯坐在茶桌对面,带着一点歉意。

    “茶的香味很好闻。”何塞没有多看周围的陈设,只觉得眼前这张茶桌跟周围的布置颜色微妙地不搭,它应该是原本不在这里,被教宗吩咐搬来的。他笑了笑,对这次秘密会谈的地点表示满意,“虽然不能晒太阳,但我很喜欢外面有阳光的天气。您也不需要担心我的渴血症状,在重新得到过去流干的血后,我的吸血欲/望已经非常低迷了。”

    “我不担心,您的身体状况不是我需要置喙的,邀请您是为其他的事,何塞。”

    今日的尤斯塔斯要比昨天显得游刃有余,毕竟刚刚跟灭顶之灾擦肩而过,他的脸上也多了些近几日没有的轻松写意,这对人类的领袖来倒是好事,否则先被现实压垮就糟糕了。

    “是为弗朗西斯先生跟您的开陵墓的事情吗。”

    金发男人做出否定,“不,它已经处于不再需要探讨的范畴,我们的人在加紧开启封印,一经开启便会通知您。”

    “辛苦了,陵墓的地点选在灰堡而不是歌洛仙就是为了让吸血鬼一方不在这件事上插手过多,它的开启方式经过上千年的复杂化已经到连我都要用一番脑筋的地步,强行开也不是不可以,但既然您肯配合,我就不需要再费力气了。”

    何塞不认为尤斯塔斯会单纯为了请他喝茶发来邀请,他瞟了眼教宗身后窗帘细微的缝隙,注视身着白衣佩戴圣徽的灰堡主人,轻声问:“您的心中还有疑问,不妨出来,如果是可以告知的部分,我不会吝惜为您答疑解惑。”

    尤斯塔斯恭敬不如从命,“您昨天对我,希望我们在战争期间尽量保护好所有人类,包括吸血鬼,却没有提到若是战事结束恶魔被消灭,这些人都活下来的话,究竟该怎么收拾残局。”

    灰堡教宗张开手,手心里是一枚古旧的金章,何塞认出它的款式,应该是米迦尔在光壁后的房间发现的约瑟·斯卡亚留下的遗物,看来昨天的会面已经让米迦尔把该明的东西全都和盘托出。

    尤斯塔斯的话音响起,带着娓娓道来的意味,“最开始天使教会是为人类和吸血鬼之间的平衡而努力,自瓦格纳三世以后变为对吸血鬼和博纳塞拉猎人的审判做出见证和裁定,而现在一切又变了,现状已经被破。”

    “成为天使教会数千年历史上仅有的几个见证历史的领袖,我个人认为您无疑是出色而沉着的。”何塞不需要去奉承,只是心里的确这样觉得,“根据贝利亚夫人伤重时看到的景象,覆盖威斯特的黑雪已经消失,博纳塞拉们从控制中脱出的可能性很高,但恶魔已经舍弃他们,他们也不需要再为狩猎吸血鬼出力,会不会成为新的障碍还需观察,但无疑、在解决了地狱里爬出来的那些东西以后,天使教会今后要负担起制裁有罪吸血鬼的责任。”

    尤斯塔斯的手按向桌面,“教会需要时间来组建一支足够应付他们的武装,现在显然还不够,您会在战争结束后留在密督因吗。”

    “不会。”何塞回答得非常干脆,“我会离开……很长一段时间,很可能没法再回来。”

    尤斯塔斯也露出果然如此的神色,“从您昨天给我的感觉就让我有这方面的预感了,而您在早已下定决心后依然要教会先保护吸血鬼,我对此的猜测是……您已经想好该怎样解决人类敌不过那些为对抗恶魔被选拔出来的异人了,我的对吗。”

    如果是无名客和食尸鬼,人类之躯能够勉强应对,但要是让未经成长的人们对付像弗里亚基诺等一众作乱的高位血族,这需要至少一个世代的积累跟锤炼,不可能一蹴而就,人人都是天才的时代在遥远的神代已经落幕,尤斯塔斯不是企盼天使能够留下,而是想知道他们是否还有时间。

    即使何塞早已明确告诉他自己不可能让所有人得救,尤斯塔斯还是相信眼前的人会尽量避免从恶魔的阴影下死里逃生的人再度面对吸血鬼的蹂躏。

    何塞无可奈何地耸耸肩,“不愧是能在真相被迷雾笼罩时就第一时间对我们发出警告的教宗大人,您的直觉和洞察力确实惊人,我本来以为自己昨天根本没出什么重点,没想到还是被您猜到了。”

    他黯然地喃喃自语,“现在想来如果我们早一点把您的话听进去来到灰堡,事情也许会有所不同吧。”

    没有沉思多久,何塞笑着出接下来的话,“但我需要提醒您,教宗大人,也许您难以想象——但在我回到歌洛仙,把自己过去的研究都大略看过一遍之后,这个问题其实非常好解决,完全只取决于我怎么去做、以及‘不惜一切代价的牺牲’到底代价有多大。”

    艾伦被弗朗西斯没收,暂时还没有还给何塞,所以他伸出手指在茶桌上框出一个水做的框架,在里面写了几个字。

    “您应该听过‘灰泪’这种东西,斯洛宾抑制剂是一种能对任何吸血鬼产生作用的毒素,我可以稍加改变它的性质,让其化为病毒在吸血鬼之间传播,令他们在一个月内全都死去,当然,这种剧毒不可能完全对普通人类无害,操作的过程中可能会让一些无辜的人遭殃,这是‘代价’的一种。”

    尤斯塔斯的神情变了,但他竭力克制着自己,听何塞完接下来的话。

    “也许您觉得我的话非常不可思议,它超出现在人类智慧的范畴,但事实就是即使歌洛仙被焚毁,它的主体实验室和一些生产装置还是保留下来,借由魔力恢复的现在能够造出不少对世间产生巨大影响的东西。”

    何塞摊开手,仿佛没有感情地道:“您应该对神代战争多么残酷有所耳闻,第一库的发明创造支持了许多战争,救人的药物跟合剂自不用,能够令人体短暂爆发潜能的狂化药剂,支持数天体能巅峰状态的营养剂,用于暗杀政要被特别研制的稀有毒素、甚至可以订制症状……等等这些。我继承、不,是我拿回了本属于我的研究成果,然后要用我的道德标准来衡量它们是否应该被使用。”

    它们暂时被何塞搁置在一边,因为不会对消灭恶魔有什么作用,何塞这些仅仅是想告诉心里没底的尤斯塔斯,与其担忧世俗的未来,不如先把眼前的难关度过,不定密督因会被恶魔烧尽,所有人命丧于此,那样就谈不上以后该怎么办了。

    尤斯塔斯良久之后依然在定定注视何塞,最终长叹了口气,“但过去的那个你即使掌握这些技术也没有这么做。您希望我不相信您还拥有滥好人般的善心这件事,表现得未免用力过猛,何塞。”

    何塞干巴巴地道:“我只是个比方。”

    灰堡教宗勉为其难地感叹,“那您装作坏人的模样不太成功,不,应该您没有必要这样做,我现在只能无条件信任您,别无他法。”

    不过金发男人的神色已经比最开始坦然自在多了,他已经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我初步算把法理部迁到帕托,已经给诺斯公送去信件,等有所回音就即刻动身。”

    何塞也放弃凶恶面目靠在了椅背上,把冷掉的茶水灌进嘴里,“现在就不要讲究程序上的规矩,应该马上启程……等等、”

    他抬起脸,仔细盘算刚刚灵机一动想到的方法的可行性。

    “我可以激活灰堡中枢法力交换机控制室内的传送法阵,送这些人到帕托去。”何塞提议,“原本我就在重建原先的魔力网格,为的是在更高的精度上掌握恶魔的动向,顺便修复定向传送阵和联络设施也不是难事。”

    尤斯塔斯的表情仿佛在:你看,你还是很关心人类死活的。

    何塞无视了他的注目礼,轻声道:“虽然没什么意义,但是我很感谢您当时的忠告,您邀请过我们两次,我分别拒绝和无视了,所以这一次我不会再犯从前的错误。”

    事不宜迟,何塞准备立刻前往地下的节点房间,但临走前,尤斯塔斯叫住了他。

    “如果我不像现在这么‘通情达理’,您是否考虑过暗杀我更换一个更听话的教会领袖?”

    何塞愣了一秒钟,无奈地笑了,“所以您还是被我刚才那番话吓到了吧。这个问题我不便回答,就请您自由想象吧。”

    尤斯塔斯琥珀色的眼睛目送何塞消失在门后,他把茶杯送到嘴边,一个人独坐饮茶,陷入沉思。

    “只能相信……吗。”

    何塞身边环绕着几簇鬼火似的照明火焰,仿佛直达九幽般走向地底。把重要设施都建立在地下有诸多好处,时间证明他们的远见,诸如歌洛仙没被博纳塞拉焚毁的那部分,密督因地下藏着的法力交换机,和反面教材、迷失海滨的水晶立柱。

    “我居然还需要别人来告诉我自己造的法力中枢在哪。”

    何塞摸摸自己的下巴,考虑花点时间把这些资料背下来的必要性。他在歌洛仙用魔像磕磕绊绊搭建的外脑确实非常方便,但总归要考虑这种艾伦可能不在自己身边的情况,他不能过于依赖不存在于头脑中的情报,况且把它们塞进脑袋只是时间的问题。

    何塞来到天晶石巨门前,用了点儿血开启房间,注视正中的淡蓝色水晶尖碑。

    正如那只假惺惺哀悼自己的恶魔所,何塞·伊诺用全然无知的身躯就能达到寻常人类不可企及的智慧的彼岸,时至今日他不觉得欣喜,但很庆幸自己还握有通往非是毁灭结局的钥匙。

    接下来就要看他能恢复多少往昔的力量来把代价压缩到最了。

    即使这是又一次的独自前行。

    “原来如此,是用奥托克的血进行关闭的。”

    在弗里亚基诺假借被审判的名义进入灰堡吸引视线的时候,吉南带着关闭中枢控制装置的术式潜入这个房间,如今半人高的控制平台跟普通的圆柱子无异,何塞走上去拍了拍它,没有任何反应。

    “我就不费力去猜该怎么启动你了,既然要改变你的功能,我更喜欢重新开始。”何塞抿嘴笑了笑,像个即将恶作剧的孩子,召来风刃把眼前的平台削去上方一掌宽的高度,动作丝毫不拖泥带水,也毫无心疼之感。

    被看到会有人他暴殄天物吗,也许吧,但现在何塞觉得自己没有必要再把他人的感受放在心上。

    何塞从衣兜里取出法刻刀,在重新变成一个平面的圆形台面上开始“作画”。

    在早已搭建好的魔力网格上注入新的指令,这是何塞现在正在做的,他不需要把整个框架推倒重做,只是需要删改原本术式中不再有用的部分,加入新的东西为他服务——这对几个时时间就破解过神代魔法的何塞来不是难事,甚至有种一回生二回熟的感觉。

    “首先——把一号分析机和二号分析机接入。”

    在歌洛仙休整期间,一号分析机已经为何塞计算过远程恢复各地法力交换机连接的时间,原本会比现在要晚上几天,但他现在已经身处中枢亲自改写了控制术式,按理能把时间表大大提前。

    何塞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似乎一直在做从未尝试过的事,而且每一次的前提都是只许成功不许失败,都这样自己还不曾有怨言,果然是因为过去有人一直在支持安慰着自己吧。

    何塞露出一个黯然神伤的表情,现在没有人能听他发牢骚,给他一个鼓励的拥抱和亲吻,但他依然需要加倍努力。

    几个时之后,新的控制台上有光溢出,显然何塞的改造奏效了,他欣慰地一笑,捏着自己脖子上的青金琉璃道:“我没有变成傻瓜,你太看自己了,伊诺·特里斯维奇。”

    话音未落多久,如何塞所预见的,密督因藏于山窟和地底的巨型魔工机械回应了他。

    <伊诺大师,您平安无事。>

    二号分析机的无机质声音率先传来,何塞才想起它的记录还停留在自己和弗林特因为不明原因从鹰空山消失的时候,不由得脸色一黯,低声:“你先跟一号分析机交换近日情报,五百年前那部分暂时等等。同时一号分析机开始加快进度重建魔力网格,把内陆十座法力交换机连接起来开始第一次对恶魔痕迹的捕捉,记住,任何限度的魔能波谱都要做出记录。”

    <了解。>

    两道声音同时应道,而后整个房间溢满带着热意的白光,何塞找了个地方席地而坐,等它们为自己带来些许消息。

    在等待的过程中何塞不禁去想,即使过去的人间拥有这样的装置都不能令人类在两千年前的神代战争里迷途知返,也不能让自己在五百年前察觉和阻止密督因的状况持续恶化,果然世间的难题还是大多在于人心吧。

    等到何塞把冬日的地面越坐越凉,逐渐有快要被冻在地上的趋势时,一直没有回音的分析机终于发声,何塞听出这是二号,虽然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是怎么分辨的,只能把它归为直觉。

    <何塞,我认为有一条必要信息需要你知晓。>

    “什么。”显然它们已经统一了称呼,何塞拄着下巴歪起脸,有点心不在焉。

    <从费南雪传来的信息中,二号分析机得到名为穆沙佩普的魔能波谱图样,发现了一些异常。>

    何塞愣了愣,“费南雪是谁。”

    <是一号分析机。>

    “……原来你们有名字,那你叫什么,玛德琳吗。”

    <没错,不愧是你,这样都还能‘记得’。>

    “……”何塞声音干涩,戏谑地自嘲道:“我希望直觉这种东西能多用在有用的地方,不过我还是很高兴能知道你们的名字。穆沙佩普的图谱有什么问题吗。”

    <它与二号分析机收录的弗林特·博纳塞拉于鹰空山被魔气笼罩后的波长相似度达到九成以上。>

    何塞的手指抖了下,身体不由得坐直了,不过,他还是沉静地发话道:“穆沙佩普现在使用弗林特的躯壳,这种事应该很正常。”

    <问题在于恶魔穆沙佩普的魔能波谱发生过改变,只有费南雪最后捕捉到的那次跟弗林特·博纳塞拉具有相似度。>

    何塞紧锁眉头,“恶魔此前力量和灵魂游离于外界,没有进入弗林特的身体,只有在彻底占据他躯壳的时候才会……”

    他的声音越来越,直至听不真切,因为分析机的告知令他意识到一个匪夷所思的事实。

    穆沙佩普游离在外的时候是不会被捕捉到魔能波谱的,因为它没有构成身躯和灵魂的二元种族特性,在一切魔工机械上都不具备表现为“恶魔”的概念,只有它得到身躯爆发力量,才会显现那些狰狞的图画。

    可是那些图画却在某一时间产生变化并戛然而止,直至今日狡猾地不露端倪,而它最后显现出跟弗林特被魔气笼罩时相似的波长,只是体量更为巨大,这意味着什么。

    何塞站了起来,扑到控制圆台前,发觉自己的脚有些软。

    他甚至体会到失血的眩晕和血液冲上头脑的矛盾感官,在几乎能反光的金属台上看到一张被映出的毫无血色的脸。

    他的四肢紧张而麻木,剧烈的心悸和恐惧充斥他的脑海,是的,恐惧,这种精神状态生生捏死何塞头脑中冒出的某个念头,因为他害怕这个想法一经出现,他的精神会像死灰复燃般无法思考其他任何东西。

    “这可能是……恶魔的阴谋。”他颤抖的手触摸圆台上显现的图样,咬着牙,一字一句地道:“弗林特他……已经……”

    何塞亲眼看着他、亲手拥抱着他的身躯逐渐冰冷,再也没能睁开眼睛。

    那是他这一生都不可能忘却的记忆,血淋淋地刻于心间。

    所以——

    ——不要给我虚假的希望,然后又摧毁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