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八章
歌洛仙作为人间五座知识库之一,得以留存下来的前人成果虽可以算得上浩如烟海,却并非全部。为节约能源主动的舍弃,后人的毁坏、时间的损耗外加无法被修复的部分……这些叠加起来让许多技术已无法重现于世,对哪一部分应该舍去的筛选饱含着神匠和歌洛仙其他工作人员共同的衡量,但也恰恰是“难以继续研究”跟“客观上不存在研究必要性”,使得歌洛仙目前能找到的关于恶魔这一种族的资料少之又少。
分析机中保存着密督因人在大衰落时期讨伐恶魔的许多记录,但也仅限于记录,人类学会了怎样杀死恶魔,却没能进行更深入的研究,况且何塞也不认为前人会研究到这份上。
两千年前的恶魔更趋近于野兽,人类与恶魔的厮杀和远古人为活命跟饱腹在野外躲避野兽或是与之搏斗非常相似。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恶魔同样在进化,它们学会人类的语言,用起人类创造的魔法,它们为便于沟通能从狰狞可怖的兽形化为和人类无异的人形态,弄出恶魔契约这种选择代理人为自己行走人间服务的仪式,这一切的一切都能从何塞的亲身经历中找到证据。
那只原身为黑鸦的恶魔多疑而狡猾,却依然保留嗜血的本性,何塞毫不怀疑现在的恶魔已经比密督因人曾战胜的要棘手许多,如果是过去那个自己站在这里,没准也会产生不安和忌惮。
何塞没法借助远古的智慧,但他很清楚一点,那就是恶魔能在保留原本兽/性的基础上更趋近于人类的思维方式,以达成它们毁灭与破坏的目的。
这也是这份异常的魔能波谱呈现在何塞面前的时候,他没有马上相信“弗林特可能还活着”这件事的原因。
如果是穆沙佩普又一次伪装和阴谋的起始呢。恶魔夺去弗林特的身躯,没在歌洛仙找到何塞的尸身残骸,它可能已经意识到他死里逃生,所以用这种方式放出诱饵,引诱他送上门来。
结果因为又一只恶魔出现,穆沙佩普不得不中断计划隐藏起来,何塞不再成为它的首要目标,这样一来魔气爆发的时间对得上,看上去非常顺理成章。
可是如果……
何塞非常害怕那个如果,确认它是否真实的过程就令他无比恐惧,近乎能夺去此前算孤注一掷解决密督因所有危机的勇气。
他的双手撑在圆台两侧,神色似乎已经到了咬牙切齿的地步,他应该立刻着手去确认——心底那份冰冷理智的声音这样告诉自己,如果那是弗林特,密督因将减少一个敌人,但如果不是,何塞就等于在还没有准备好的情况下贸然去踩了恶魔设下的陷阱。
若真是如此,这一次他一定会死。
何塞对尤斯塔斯所言非虚,面对如今在名为密督因的狩猎场中盘踞的两只强大恶魔,他在不动用计策直接正面迎敌的情况下绝不可能战胜。这片土地上能有一战之力的唯有自己,他如果在冲动下冒了头,他身后的人会有怎样的遭遇不言而喻。
即使只是为了自己,为了活下去,为了在未来的某一天和弗林特再见,他都应该心慎重地对待,按部就班制定计划,就像不知道这件事前那样。
何塞的心中依然充满令人恼怒的理性,他将拳头锤向控制台,脸色铁青,身体无法停止地剧烈颤抖。
如果那是弗林特。
即使只有万分之一的概率,弗林特战胜了要夺取他身躯的穆沙佩普,然后抽干恶魔的力量取而代之,他敏锐察觉到另一只恶魔出现,所以才杳无音信,他不曾现身,没有留下讯息试图寻找过何塞,仅仅是因为——弗林特以为自己的挚爱已经逝去。
这个可能与刚刚的推断宛如天平两极,把何塞的心狠狠撕裂成两半。
恶魔在黑暗中展露獠牙,等待着猎物咬钩后尽情收割。
弗林特以为自己被孤独地留于此世,他每一分每一秒都在被何塞死去的痛苦腐蚀,如果何塞没能把自己还活着的事传递给他,弗林特游荡在人间等同于坠入荒芜地狱。
他该作何选择?他能承受选错的后果吗?他该相信什么呢?
何塞痛苦地闭上眼睛。
如果命运能将约瑟·斯卡亚的灵魂再度召回密督因帮助他们,而现在这份伟大宿命为他安排了这样的分岔路,那他是否可以这样认为,命运不是全然无情?
——给我……给我一点点提示吧。
没有任何事情发生,何塞精致的脸上毫无表情,他默默移开砸向圆台的手,皱缩成一团的心脏隐隐作痛。
<何塞,第一轮监测已结束,很遗憾,没有发现任何值得注意的地方。恶魔们依然掩去了各自的行踪。>
“我知道了。”何塞声音很沉,“不要紧,保持最高限度的警戒,任何细节都不要放过。”
他顿了顿,想起另一个来此的目的,于是再度发出指令,“即刻修复灰堡至帕托的定向传送法阵以及激活帕托节点房间的联络晶石,如果恰好有人在的话,我需要代教宗传个话。”
何塞必须未雨绸缪,又道:“之后逐步恢复全域所有传送法阵和联络晶石,做好准备。”
魔工机械即刻执行了何塞的指令,水晶尖碑的石刻法阵微微亮起,何塞走过去,轻轻碰了碰旁边树立的透明尖晶。
“有人在吗,这里是灰堡中枢,听到回话。塞拉米亚斯女士是否还在管理北区法力交换机节点。”
何塞没有听到回音,想来也是,不可能有人一天不间断地留守房间,他准备吩咐分析机替他每隔一段时间进行联络的确认。
不过他刚要开口,那边就传来的回音。
“这个声音……是何塞·伊诺?”
“克鲁格先生?”因为晶石的传递还不稳定,声音有些失真,但何塞还是听出对方的音色,的确是塞拉米亚斯女士的助手克鲁格。
“……你为什么会在灰堡。”对面的人显然非常疑惑。
“这件事来话长。”何塞没有讲故事的闲情逸致,“我长话短,我已经进入歌洛仙地下重获分析机权限,正在修整魔力网格以便互相传递情报和人力。前几日的地震是恶魔所为,那些怪物又回到密督因了。恶魔袭击灰堡,教宗正算把重建的法理部迁往帕托,为了省时间我就用这种方法转告,麻烦你帮我告诉塞拉米亚斯女士或者直接转告诺斯女公爵。差不多就这些。”
何塞一口气了很多,对面也迎来长时间的沉默,但克鲁格好歹是经历过恶魔战争的高位血族,两三分钟的消化时间过后,他在一片静默中开口,“您莫非……”
“我没有。”何塞知道他想什么,马上否定,甚至有些烦躁,“具体的细节让这里的神职直接跟公爵阁下的人谈,佩拉格娅女士应该知道帕托地下有这么个地方吧,想要对付恶魔,就只能争分夺秒了。”
“等等。”克鲁格似乎意识到何塞要切断通讯,语气里有些抑制不住的情绪,“你……有什么话要跟殿下吗,我请她过来。”
“暂时不需要,过些日子我会去帕托当面跟她谈谈,现在的话……我暂时没有这个心情。”何塞止住自己脑海里浮现那份魔能波谱的画面,直接敲击晶石断掉和帕托的联系,靠着传送法阵的圆台坐了下来。
他还是很软弱,因为头脑被不能忽略的那事情侵占,不能冷静而有效率地处理手头堆积成山的问题。
可是人不是魔工机械,这种“缺憾”也造就了他们精神的强韧果敢,只不过何塞需要一点时间来平静。
——就一会儿,一会儿就可以了,让他暂时把这座压在他脊背上的天平推到一边,把手头的事先做完,然后再来仔细想想。
何塞凝视着水晶尖碑的蓝光,放空头脑,咬着牙强迫自己恢复冷静。
“让艾伦告诉弗朗西斯先生可以把法理部用传送法阵运到帕托的事吧,我就不特地上去了。”
<了解。但是何塞,西区第一节点的连接出了些问题。>
何塞冷着脸顺着分析机的话音问下去,“什么问题。”
<那里目前存在未登记在册的无关人员,这两人正在节点房间的传送法阵上,影响了它的正常启用。>
“无关人员。”何塞重复这个字眼。天晶石门隔绝的控制室需要他或者负责管辖那里的血族始祖血液才能开启,无关人士不可能得到这两样东西的任何一样,一瞬间的猜疑和冷意出现在何塞脸上,他直起身,对分析机道,“能知道上面站了什么吗。”
是人,还是不是人的东西。
没等分析机作出回应,何塞身侧的通讯晶石再度亮起。
“这玩意发出的光和周围不同,是做什么用的。”
“不要乱碰,文森特。”
两个不同的声音一前一后钻进何塞的耳朵,他对文森特这个名字有所反应,联想起那个总是对弗林特不服不忿的年轻猎人,弗朗西斯先生那家伙回古曼韦尔去了,难道是他?
等等,西区第一节点,是在古曼韦尔山脚下的威斯特大区首府丽拉卡。
那边有两个人,何塞对第二个声音也感到耳熟,但一时想不起来,同样是猎人的可能性很高。
没有迟疑,何塞抚上通讯尖晶,“文森特·博纳塞拉,是你吗。”
对面一下没了声音,以猎人的警觉,何塞出声会引起他们的注意不假,但同样可能会有充满敌意的后果,但他管不了这么多,以及、他现在对付一两个猎人应该不成问题。
“我是何塞·伊诺。你还记得我么,你拿鞭子抽过我的脸,被弗林特阻止了,他还损了你一顿。”何塞冷漠地指出,然后终于听到对面气急败坏的声音。
“不要让我想起来!”
应该是他,而且看样子这个年轻人没有因为返回家族遭到什么进一步的荼毒。
不过何塞没有掉以轻心,“你旁边的人是谁,你们为什么在那里。”
“你这是什么语气?!”文森特怒道,但很显然他被旁边的人制止,动静消失了一会儿,而后何塞刚刚听到的另一个嗓音浮现出来。
“我是西蒙尼·博纳塞拉。何塞·伊诺,我知道你是什么人。”
何塞眉头皱了一下。西蒙尼,博纳塞拉族长的胞弟,弗林特的舅舅。如果博纳塞拉那里还留存着血族始祖的血倒得过去……不过他的腐化消失了?
也有可能,因为贝利亚夫人过威斯特的黑雪已经停了。
黑雪,魔气凝结而成的雪。
这思绪闪过何塞脑海,在即将消逝时被何塞捉住了尾巴。
他表情消失了一瞬。
黑雪为什么会停?恶魔穆沙佩普……有什么必要把它停下?
虽然契约已经消失,但什么都不做任由博纳塞拉继续被腐化、让威斯特彻底湮灭然后迎来终结不是更符合恶魔的作风。
停下雪的、是恶魔……?
这回换成何塞那边没了回音,西蒙尼平板到毫无波动的嗓音再度传来,他问:“你见到长姐了吗。”
“贝利亚夫人平安无事。”何塞顺嘴了下去,额前的神经却突突跳得生疼。
“那弗林特呢,他离开古曼韦尔之后去找你了吗。”
何塞愕然抬头,不可置信地确认道:“你……什么?”
“他三天前回到古曼韦尔杀死了所有长老,然后下山离开了,他没有跟你在一起吗。”
何塞半秒都没犹豫,一字一顿地道:“你怎么知道那是他,而不是披着他皮囊的别的东西。”
西蒙尼思考片刻,“我的确不能判断,他的气息像变了个人,如果是巧妙的伪装,倒也的确有这个可能性。”
何塞竟然病态地觉得西蒙尼的话给他带来些许心安,他紧张到感到了反胃,悲伤地:“弗林特已经不在了,你看到的是恶魔。”
猎人没有迟疑地道:“可他带走一具冰棺,这又有什么用意。”
冰棺?
恶魔需要冰棺吗?它们也能从休眠中恢复力量?
何塞想起洛里尼提到的恶魔出现的细节,黑鸦声称灰堡地下修建的陵墓是模仿地狱的做法,这意味着恶魔也有沉眠的机制,穆沙佩普带走冰棺是因为这个吗。
仿佛按捺不住,文森特不耐烦地插话,貌似已经忍耐很久:“你那个不是弗林特?是恶魔?你脑子坏了吗,何塞·伊诺,恶魔会救人?!”
……救人。
西蒙尼让出言不逊的文森特噤声,“古曼韦尔山下的教堂遭到吸血鬼袭击,根据来丽拉卡避难的老神父和见习修女的证词,是个红眼睛背着一副巨大金属棺木的男人杀死吸血鬼救助了他们。”
他默默地补充,“我看到的弗林特确实已经变成了红瞳,没有家族的特征,也没有自称是博纳塞拉,教会的人认不出来情有可原。”
文森特的话语则最后一次从一边颓唐地幽幽冒出,“但是那个叫卡多的老神父他们的救命恩人会祈祷,还拿着一枚银白色的古旧十字架,显然是个天使信仰的信徒。恶魔要是会救人还会祈祷,那可真是稀——”
“奇”的尾音还没有水晶里传出,何塞猛地掐断通讯,消失在中枢控制室内。
弗林特给雪山屋里损坏的家具略加修理,让它变成一个勉强可以住人的样子,他把何塞的冰棺放在床边,仔仔细细把窗户密封,不让一丝阳光扰他的休息。外面的雪越来越大,原本大片飘落的雪花在空中就被撕扯成更为细碎的雪粒,在山中狂风的加持下呼啸肆虐,寻常人类根本无法在这个境地睁开眼睛,即使身处其中,满目也都是孤寂的白和昏沉的灰。
弗林特推开一个晚上就被积雪堵住一半的门,外面是风雪交加的午夜,一弯新月被远处的山巅遮住些许,月光并不繁盛,但也足够照亮这些未有人染指的白雪。
外面站了一个人。
弗林特看过去,脸上闪过的不是惊讶或者敌意,而是疑惑的神情,他把围巾摘下来夹在手臂底下,来到孤零零站在门外的人面前,替对方裹住大半张脸,关切而温柔地开口,“你怎么出来了?外面这么冷,我们回去吧。”
弗林特牵起这个人冰凉的手,心疼地对方的手指纳入手心,就像过去每一个寒冷的夜晚那样,然而他很快意识到自己的身体也已经没有温度,不由得落寞了一瞬,但马上扯起嘴角,“是不是在冰棺里太冷了,对不起,是我考虑得不周全,我抱着你睡可以吗?我是,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弗林特。”
红眸的男人听到他叫自己的名字,笑容有些拘谨,他拉着恋人的手:“何塞,不要害怕,我真的是你的恋人,这枚戒指就是我……”
弗林特碰了碰何塞的手,却发现对方无名指指根上什么都没有,他怔了怔,而后略带歉意地道:“我好像忘记给你戴上了,我……应该在你醒过来的时候就把它还给你了啊。”
男人翻找自己身上的衣兜,最后在脖子上找到被细链穿起来的指环,他松了口气,为难的神情消失不见。
“原来是我记错了。”
弗林特再一次郑重地把碧星石指环套在何塞的手指上,“上面有一点血,我已经清洗干净了,我希望你不要嫌弃它……”
何塞猛地抽回被弗林特抓着的手,把碧绿的宝石紧紧扣在胸口,他的眼里积满化为冰晶的泪水,滑落的痕迹在他脸颊上冻成一串细的冰珠,却把弗林特吓了一跳。
“你怎么了?”
弗林特紧张地拥住自己的恋人,感受到对方的肩膀在风雪中抖动。
那声哽咽被暴风雪的哭嚎掩盖,何塞用自己全身的力气抱住弗林特的后背,指节用力到泛白。
何塞压抑着喉咙撕裂般的痉挛,发着抖,一字一句地告诉他:
“弗林特,是我啊。”
我就在这里。
我不是你眼中的幻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