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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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的心中还有恨吗,奥尔加·塞拉米亚斯?”

    塞拉米亚斯下意识注视何塞的眼睛,却没能在这双充满风采的眼眸中看出多少深意,这不是个简单的问题,同时也勾起血族始祖的伤痛回忆。

    吸血鬼拥有人类没有的近乎永恒的生命,如果想跟所爱之人永远在一起,那么时间就必须随之翻倍延长,延长到人类之身无法承受,所以吸血鬼会把爱人变成跟自己相同的生物,这也是悲剧的起始。

    如果那个人拒绝永夜的怀抱,无论最终是哪一方的妥协,时间也会在留在世上的人心中布下裂痕。而就算他们真的厮守,太多事都会导致生死爱恨之间的形同陌路。

    他们是为帮助老师选择成为吸血鬼,凭借的是一腔热血和报答之心,然而接受恶魔之血没能剥夺他们爱上别人的权力,时间的不同步导致了接下来的矛盾,他们用吸血鬼的方式与自己喜爱或是想要拯救的人产生连系,他们血脉相连,认为自己的爱没有后果。

    老师曾劝过他们不要这样做,增加吸血鬼这个还有诸多未知之处的族群风险很大,爱可以爱一个人的一生,这个一生可以是任何一方的一生,即使对方逝去,心存的美好也能令那个人一直活在自己心中。

    他们没有听从,随之而来的就是他们的族裔他们的子嗣都没有听从。对神匠的学生还有被他拯救过的密督因人来,伊诺·特里斯维奇是神明抛弃人间后为他们带来福音的天使,他是充满神圣的救世者,他已经把爱平等分予每一个人,却不爱任何人,他过于理想化,不能对平凡人的痛苦感同身受,所以吸血鬼们,如果爱一个人、想把他们变成跟自己同样的存在是错误的,那这件事本身也是错误。

    伊诺没有再去劝,不是因为被服了,而是他一直在遵循自己的信条——给出建议,做出引导,制定合理的戒律,最终的选择权却在每一个人自己手中。

    他的信条最终导致他的结局,那一次密督因人选择不关闭屏障、留在玻璃箱庭中,所以神匠为挽救密督因还有他的同胞而死,他的复生是幸运也是后话,而他的逝去让一部分吸血鬼回头望了望自己走过的路,发现、也许伊诺是对的。

    至少奥尔加·塞拉米亚斯在活过这么漫长的岁月、失去自己所有的子嗣,体会到一次又一次撕心裂肺的痛苦后意识到,就连他们无所不能的老师都已经向时间俯首,他们又如何能傲慢地以为自己可以战胜呢。

    然而他们已然不能回头,爱恨已经交织延绵在这片土地上千载,有的人选择与之共存,有的人选择我行我素,有的人选择一同毁灭,失去的已然不能回来——吸血鬼过去也是人类,他们不问自己得到过什么,贪婪地想要得到更多,只记着恨意跟悲伤,还把它归结为恶魔之血的恶劣影响。

    “我至今依然记得每一个对我来重要的人、还有失去他们的过程跟痛苦。”塞拉米亚斯低声呢喃,“我恨造成它们的因果、也恨我自己,只要还留在密督因,看着这片天空跟大地,度过每一个夜晚和我不能再去眺望的朝阳,我都会想起他们的死。”

    他们或是未经审判就被人类拖到阳光下,或是在吸血鬼的内乱中死去,博纳塞拉过去以天使的名义猎杀过许许多多吸血鬼,教会完全默许了他们的作为,即使有灰堡协定、那也只能保护一部分人。

    血族始祖的面庞带着苦色,仿佛能把人吞噬进黑暗中,“只要一直活下去,就难以避免我对杀死他们的人类的恨意,可是那些人都已经死了,被吸血鬼杀死过一部分,在悔恨中郁郁而终一部分,老去一部分……按理我们不该再恨了,可是当看到这些人的后代在吸血鬼生命堆砌的土地上无知无觉地安然生活,把我们当成怪物和危害的时候,我在想,不该是这样。”

    这种“不该是这样”的想法令塞拉米亚斯选择对自己昔日同僚的破坏置身事外,可是真到了这一天,她没有一丁点欣喜的感觉。

    她没有向何塞忏悔的资格,仅仅是如实出自己的心声。

    “当我走在帕托的街道上,见到这里的居民为这场无妄之灾担惊受怕,苦于思考该怎样度过充满危机的每一天时,我发现这种盲目而莫名的恐惧不是我想要的。五百年过去,我已然不知仇恨的人是否有血脉在世,我在用可能已经不存在的人惩罚更多无辜的人。”

    即使现在路过塞拉米亚斯身边的某个人类真能追溯过去有个穷凶极恶的祖先,那又能怎样,他们双方都不知道彼此,难道一定要让这些早已不相关的人去“认罪”吗。

    喧闹声从前方而来,两个人已经走过一个街区,来到丰收节所在的市集附近,冬天降临,这里的摊位本该早已撤掉,但是因为诺斯女公爵宣布战时,很多居民自发在这里交换自家储存的物资,倒比上一个节日还要热闹。

    有玩闹的孩童嬉笑着在狭窄的街道上奔跑,一个女孩不心撞到塞拉米亚斯腿上,女孩惊叫了一声,但马上爬起来向琥珀眼眸的大姐姐绽开笑容,表示歉意地给她一支口袋里的干花。

    “姐姐对不起,撞到你了,姐姐真漂亮。”

    女孩跑远了,塞拉米亚斯默默收起花朵,疲惫地轻轻笑了声。

    “我们失去往日的骄傲,一直活在过去。来自过去的恨是不会消失的,老师,就算是您也……”

    何塞环顾四周,把周围的嘈杂和景色尽收眼底,然后道:“你忘了一件事,塞拉米亚斯,我都不记得了。”

    塞拉米亚斯怔了怔,感到一阵恍然。

    她眼前的是何塞·伊诺,是不会再用那种恩慈的目光看着他们的、最初的吸血鬼。

    长而凝重的沉默过后,仅剩的血族始祖做出她的回答。

    “我希望密督因人得到不再曲解的历史,希望他们清楚自己生活的地方究竟是被谁守护。”

    “我已经很累了,只想留在这里,喜欢这里的人,做自己想做的事。”

    何塞轻微点头,“你的愿望会实现的。而且我之前就过,就算没有我,佩拉格娅女士也会帮你达成这个愿望,用她的、人类的方式。”

    塞拉米亚斯弯弯嘴角,眼底的阴郁几乎消失,露出一点跟年长和沧桑搭不上边的轻快笑容。“在我们回去前,介意我去买些炒杏仁吗,佩拉格娅喜欢这个。”

    何塞笑着应允。

    市集上的人确实不少,大家摩肩接踵,何塞跟在塞拉米亚斯身后,在食物的香气和手工品的簇拥下闻到不远处传来的焦糖甜味,就知道目的地不远了。

    “要买花吗。”

    耳边有个低沉好听的声音,何塞脱口而出“不用”,可惜的是他声音还没发出来,嘴唇就覆盖上充满凉意的亲吻,夺走了他拒绝的权力。

    他手上出现一支洁白的大花栀子,新鲜到还带着露水,根本不像冬日应该出现的花朵。近在咫尺的弗林特一身不知从哪儿找来的货郎装扮,何塞目瞪口呆,险些忽略周围人的惊呼,连忙把恋人头上的帽子扣得更低。

    弗林特毫不在意四周的视线,又凑过去亲了亲何塞的耳朵,“捉迷藏我赢了——虽然你显然没有认真对待。我的奖励一会儿再,母亲传来口信,我们得先去一趟丽拉卡。”

    何塞张了张嘴,注意到围观群众中有个男孩在用口型对旁边没看到过程的同伴声惊呼,“这两个漂亮哥哥刚才接吻了!”

    “……”

    眼看走在前面的塞拉米亚斯发现周围人突然的静默马上就要回头,何塞飞快地“城外见!”,然后红着脸把弗林特推搡出去。

    “……何塞?”转过身的血族始祖只注意到何塞手上多了的洁白花朵。

    “我我我突然有点事,过会儿就回来!”何塞干笑一声,也同样钻出市集,一溜烟跑了。

    短暂的两分钟之后,何塞揪住藏在城门外隐蔽处的弗林特,锤了下他的肩膀。

    “你一定要这么高调出场吗,弗林特?”

    绿眼睛的年轻人很无辜,“我已经努力跟你擦身而过,奈何你就是没有发现。事实证明只要我想,那么近的距离不被察觉都能做到,只不过确实很累,每一秒钟都要警惕。”

    “可是按照计划的场景,我们设置好的‘舞台’没有群众演员,活物跟死物的气息差别还是很大。”

    弗林特显然就是故意的,何塞腹诽,然后正色道:“贝利亚夫人的口信是什么?丽拉卡出事了吗。”

    第三个地狱之门开在诺斯和威斯特的边界,丽拉卡那边应该面对着跟帕托一样的状况,灰堡骑士团虽然已经过去,但那儿没有吸血鬼伸出援手。

    何塞抿抿嘴唇,想到了关键点。

    “……博纳塞拉?”

    “嗯,猎人在帮忙,问题不大。他们想见你。”弗林特对自己族人的要求没有感到意外,倒不如这似乎是他自己造成的,“我之前回了趟萨利维亚,代表你、厄……解放了他们,可能那些人更希望听你亲口。”

    “哦,你居然还着我的旗号干了这事。”何塞眯起眼睛,坏笑着扳回一城,然后拉起弗林特的手。

    他们的确需要过去一趟。

    他们到达的时候还是日上三竿,丽拉卡——准确来这里是城市的远郊,因为威斯特的首府距离边界很近,他们站在营地里就能感受到远处地狱之门渗出的冰冷魔气。

    两个人突兀的出现未给此地带来多少波澜——因为这是博纳塞拉猎人专用的营地,而这些人刻在血脉里的淡然沉着也在人类中数一数二,并没有因为脱离恶魔契约而减少多少。

    弗林特摘下帽子,领着何塞钻进其中一座帐篷,后者一声不吭,脑袋里的思绪却在飞速转动。他的恋人替他完成了自己想要对博纳塞拉的“处置”——解放他们,还他们自由,所以何塞本身已经没有能对他们的话了,他不会为了这些人被恶魔控制就不计前嫌,也不会因为过去的自己将他们束缚在处置吸血鬼的职责上就心怀愧疚,受难体质的折磨跟五百年来的不自由都不是他造成的,何塞认为他们应该清楚这一点。

    只是现在这些重获自由的猎人愿意帮忙对抗恶魔,何塞不能当作没看到,就是对为什么要自己出面而不是尤斯塔斯一世过来有点的意见。

    所以当何塞随着弗林特踏入帐篷,他本想的是自己应该淡然自如一点,不能冷着一张脸,但如果这些人想用恶魔入侵这件事做筹码跟自己谈判之类的,那他就不可能有好脸色了。

    帐篷内部不大的空间里塞了不少人——有着碧绿眼眸的博纳塞拉们或坐或站,其中只有西蒙尼·博纳塞拉让他感到脸熟,贝利亚夫人则抱着胳膊翘脚坐在比较靠外的位置,帽子压的很低,就算是在瞌睡也不会被人发现的程度。

    除她之外,所有人的目光在弗林特跟何塞进来的一瞬间汇聚、只不过不是汇聚在他们的脸上,而在于他们握紧的手,还有少部分视线落在何塞手指的碧星石指环上。

    何塞感觉他们的眼神以及这阵仗好像跟自己想的不太一样。

    “西蒙尼舅舅,还有各位长辈,这是何塞·伊诺。”弗林特的角色在这时候似乎不是夺取恶魔力量的化身,而是一个家族的辈,他在向他们介绍何塞。“他是我的恋人。”

    “弗林特,这位是密督因的天使。”西蒙尼身旁的一个年轻面孔——可能只是外表上年轻——在一片寂静中开口。

    “他是我的恋人。我们在一起很久了。”弗林特再次强调,用不可辩驳的眼神制止对方出更多有失偏颇的话来,看的何塞一愣一愣的。

    他声问:“所以贝利亚夫人叫我们来到底是为了……”

    “他们想看看我儿子选择的另一半,顺便向天使汇报接下来的算。”贝利亚·博纳塞拉的声音从帽子底下传出,她稍微抬了下眸,蔑声道:“却没想到这两个身份直接重合了。”

    所以这里本不该出现这么多人,博纳塞拉们的确没有多少话想跟“天使”,却对弗林特藏得很深的恋人非常感兴趣。

    何塞呆若木鸡,往弗林特身边缩了缩。

    好好的会面变成了见长辈,这可在不在何塞准备范围内,他嘴里嗯嗯呃呃了好几声,瞬间气势全无,开始低头瞄自己的鞋尖。

    弗林特坚定地握紧何塞的手,驱赶所有落在他们身上的视线。

    “没有其他事我们就回去了。”

    “埃德蒙·博纳塞拉已死,弗林特,按照传统你现在是我们的族长。”西蒙尼带着比在座其他人更淡然的口吻,“不过你现在显然已经不算领受这份职责,而我们在完成自己最后的使命后也会各奔东西,所以在天使的见证下,弗林特·博纳塞拉,家族象征意义上卸下对你的委任,即使你觉得根本无所谓。”

    在弗林特表态之前,贝利亚先嗤之以鼻地哼了一声,丝毫不给这里其他猎人面子。

    “我不需要你们的赋予和剥夺,随便吧。”弗林特低声回应,替正在努力降低自己存在感的何塞问,“等地狱之门消失,恶魔全都被消灭殆尽,你们要离开密督因?”

    “长姐你们在计划对付一只难缠的恶魔,它可能会给密督因带来灭顶之灾,所以我们会在一切结束后再离开,但不是离开密督因,只是到各地去,重新成为一介‘人类’。”

    诅咒消失,恶魔的魔气也不会笼罩他们,博纳塞拉对吸血鬼的压制力会降低、但相对的,他们也不再会被普通人那样惧怕了。

    这一族的夙愿将会达成,以数百年流淌的鲜血、无稽的挣扎和最终来自同族的牺牲跟拯救为收场。

    西蒙尼又,“听闻身体里有恶魔之血,死后会前往地狱。”

    “是这样没错。”

    收拾好心态的何塞发出短促的肯定,努力让自己正视眼前的猎人们,“跟吸血鬼不同,我暂时无法给你们一条规避它的道路,但我相信自己能在未来研究出方法。”

    西蒙尼点头,“我会向族人公布这个情报,但谨以我个人的意愿,你不必这样做。”

    何塞感到有些疑惑。

    “我们跟吸血鬼不同,清楚自己的力量因何存在。过去的博纳塞拉家族即使堕入地狱也是一个整体,先去一步的先辈也许已经在那个危机四伏的地方建立起属于自己的天地。”西蒙尼环视四周,声音没有起伏。“死去,然后在‘另一个世界’重生,对于我们这样的人来只是个新的挑战而已,当然,就像弗林特对我过的,我不能代表所有人,但会征集大家的意见。”

    恢复正常的博纳塞拉真的好相处太多了。何塞忍不住想。

    可能是发现再这么围观下去会让这两个人越来越不自在,西蒙尼正襟危坐,最后道:“何塞·伊诺,我为过去发生的事感到由衷歉意。感谢你赐予我们自由和不再痛苦的身躯,博纳塞拉会在消失在这世上之前铭记你的恩情。”

    “所以——为什么感谢的是我?消除受难体质诅咒的人是你吧。”

    “因为我是着你的旗号。”

    等到走出帐篷,弗林特的手依然攥得很紧,何塞把爪子抬起来摇晃两下,脸上笑眯眯的。“真没想到,你的家人还挺……爱凑热闹的。”

    弗林特尴尬地咳了两声,以掩饰脸上微妙的不自在,“可能就是比较好奇。”

    “好奇什么?”

    “……自由恋爱。”

    何塞表情空白了一瞬,看到弗林特耳根都微红,恍然大悟。

    “博纳塞拉一直只能族内通婚,你这种算是稀奇品种,原来如此。”何塞抓住恋人的衣服,把身体逼近过去,极度好奇地问:“那原本你家长辈准备把你许给、噗不是,把你跟谁撮合在一起?”

    “没有。”弗林特立刻否认,快得烫嘴,“我没有异性的同辈,所以没有这号人存在。”

    何塞发出一阵夸张的啧啧啧动静,坏笑着捏捏弗林特的脸,“不要害羞嘛。”

    弗林特抓住何塞乱摸的爪子,俯身扣住恋人的腰,暧昧地啄了啄他的嘴唇,“别忘了你游戏输了,我还没要奖励。”

    何塞顿时哑火,他把爪子缩回来,用力咳嗽。

    他绝对绝对不能告诉眼前的人,自己原本想象对方骗过他的方法是女装。

    何塞试图把话题拐回正经的部分,干笑道:“啊哈哈,塞拉米亚斯女士还在等我回去呢……唔唔!”

    高大英俊的猎人把可怜的吸血鬼锁在自己胸膛跟营地围墙之间,激烈地深吻,他们似乎已经忘了这里的猎人耳力都还不错,也忘记自己该收敛那么一点点。

    “我想要的奖励就这么简单。”

    在短暂但粘腻的亲吻间,弗林特压低声音,搂紧自己的挚爱。“对于我的族人,我们在一起这件事,我想让他们每一个人都知道。”

    ——知道我有多么幸运,你有多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