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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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秒钟握手,两秒半贴近,虫鸣声也似唏嘘。

    “要不要紧?”阮决明顺着手臂外侧抬起她的手肘,往高跟鞋看去,脚踝骨凸出,再往上,腿紧致。都不能用纤细来形容,这个女人近乎骨感,似乎很易碎。

    裴辛夷咬紧牙槽,对他:“冇嘢。”(没什么)

    二人拉开与第一次见面的人应有的距离,消了周围的人瞬间的错综复杂的想法。

    阮决明挑着笑:“走平路怎么会扭伤了脚,我有这样吓人?”

    他到底有多吓人不知,戏却是令她叹服,谎也要圆满,还不忘戏谑。

    裴辛夷双手提行李箱挡在腿前,似乎就有了无坚不摧的盾牌,可以抵御任何人、任何事的袭击。她浅浅抿唇,“阮生讲广东话好正,听来和广东人冇差。”

    知道这是讥讽,阮决明哂笑一声,“越南人口七千万,讲广东话好正不止我一个。”转而调侃道,“不过,好正大约只我一个。”

    裴辛夷真心发笑,眼尾上挑,鹿般的眼睛变得有些狭长,像鱼尾。短促地笑过后,她:“原来阮生也会讲笑。”

    “山路不好走,让阿星背你?”阮决明着朝旁边的青年扬了扬下巴。

    青年皮肤黝黑,有乡野少年般的粗犷与憨厚。

    不等这人上前,裴辛夷赤脚踩上沙土地,弯腰拎起一双高跟鞋,站直了:“大不了当松骨咯。”

    阮决明牵了牵唇角,同青年:“阿星靓一点也不会被拒绝啦。”

    名为南星的青年挠了挠后脑勺,半勾着身子,探询地:“裴姐,不必勉强。”

    女孩们纷纷附和,围上来拿行李箱与鞋子。裴辛夷没了推辞的耐心,丢给她们就往前走。

    这出戏实在太突然、太莫名、太生硬,迷惑得了旁观者,迷惑不了戏中人。她听见自己慌乱的心跳,却不知他亦如此。

    径两旁龟背竹、芭蕉还有别的植物的叶子探出来,时不时掠过她的胳膊、腰身、腿,又刺又痒。一切如梦境,误入无数场噩梦里出现的热带雨林,可足底的硌人的触感分明诉这是现实。

    透过树枝间隙的月光在油灯映照下微不可见,阮决明走在她斜后方,发稍随她的步伐轻晃,一搭一搭碰蝴蝶骨上半寸的位置。灯火融化了似的,再抬眼,挽起的发髻变成一股麻花辫,穿着粗布棉衫的少女瘦弱的背影近在咫尺。

    他无意识地发出沉吟的“嗯”声,她转过头来。

    不是清澈如鹿的眸,她软呢帽垂在额前的网纱无限铺开,也在眼前蒙了一层似的,陌生又冷然,与他记忆里的相去甚远。

    “怎么?”她一刻不停地往前走,脚跟沾染泥土和落叶的残屑。

    阮决明一步上前,与她并肩走在一起。狭窄的道路顿时拥挤,艰难容纳二人。

    裴辛夷不得不往旁边挪了一步,又问:“你想讲乜嘢?”

    阮决明真正想的话绞杀在喉咙里,语调轻松地:“点解你会来,还是一个人?”(为什么)

    裴辛夷轻轻一瞥,又接着看路,油灯的光照亮方寸,人和树的影交缠在一起分不清。“我也好奇,阮生到底是何人,让五哥怕到不敢来。”

    “裴五怕我?”阮决明笑了笑,放低声,“以为这边有麻烦,裴老担心宝贝儿子才让你来吧。”

    裴辛夷一顿,也不看他,冷声:“你编八点档?”

    “那不然……以为送女人过来好办事,甚至可能再续两家姻亲。”

    “你!”裴辛夷转过脸去,右足底划过锋利的碎石,吃痛停下脚步。

    阮决明噙着笑,由上至下将她扫视,目光轻浮地停在兜领下的沟壑,“奇怪,我搞乜对裴家女仔冇兴趣?早知裴姐靓过张曼玉,不要你来,我追到对岸去。”

    “靓过张曼玉?我自认衰到贴地。”

    “衰?百桌不够摆廿百,三天三夜,风风光风娶你进门。喜欢骑马,莱州任你驰骋,喜欢玩刀,金三角最好的工匠随便挑——”

    “烦不烦啊!”裴辛夷不耐烦地呵斥一声,周围忽然安静。

    女孩们收起笑声,不可置信地看过来,连南星也愣怔。大约很少有人敢这样对阮决明讲话。她意识到不对劲,轻咳一声,“唔好意思,石头划破脚心。”

    阮决明睨她一眼,眉头微蹙,“让你死撑,好衰唔衰。”着蹲下来,握住她右脚踝。

    她又要甩开又要后退,单腿立不稳,整个人都后仰。刹那间,他起身同时伸手勾住她的腰,一把拉进怀里。

    足底在泥土地上磨蹭几回,伤口撕裂加深,她再不动声色也忍不了,轻“嘶”出声。怒意直接写在脸上,眼神能将他千刀万剐,她用前臂力量撑开他的胸膛,皱眉道:“黐线!”(神经)[3]

    “我刁你老母!”阮决明忽地将她托举起来抗在肩上,不顾落下的软呢帽,迈步朝上走。

    裴辛夷半身倒悬,惊慌不已,一边呼喊一边朝他后背乱捶乱抠,全然不再是人们印象里裴姐该有的样子。

    后面的人无一敢阻拦,诧异而沉默地跟在后面。

    血液直涌天灵盖,裴辛夷额角青筋都急出来,扒拉阮决明垂在背上的麻缎,要将孝帽扯下来。

    他拉了下帽檐以防被拔掉,转而狠拧她腿肚,“信不信我收你皮。”[4]

    话得轻描淡写,却教人感受到真切的杀意。她不再乱动,喘过气来才:“你神经搭错架啊,要背要抱好生……”

    话未完,一瞬失重,她落入稳稳的怀抱,下意识勾住了他的肩膀。

    “裴姐早要我抱,也不会受伤。”阮决明语含三分笑意,眼神却是冷的。

    裴辛夷躲开视线,搭在他肩上的手犹犹豫豫垮下,嗤道:“莫名其妙。”

    标准双手横抱,该印进童话绘本,而不是由诡异如黑白无常的他们来戏仿。

    贴在裴辛夷肩背右侧的阮决明的掌心还挂着油灯把环,玻璃孔与铁质把环时而摩擦出细微的“咣滋”声。油灯就悬在下方,玻璃罩口散出热气,好似能穿透密实的套装衣料,烘烤她,烘烤全身毛孔,令足底伤口变焦变烂。痛感反馈回神经中枢,如刀片片剜心。

    山路盘曲,幽幽暗暗看不见尽头,要一直走下去,一直剜下去。

    有一秒钟,尽头出现海市蜃楼幻境。那是喧闹街头,少年手握长短刀,浅麦色皮肤在光下闪烁光泽,白衫与前臂溅了猩红色。好像听见了呼喊,他转过身来,漆黑眸眼含笑。他:“我到做到,不会骗你。”

    生活不是赌局就是骗局,或搏命或骗人,总要选一个。

    -

    “裴姐,你平常不食饭?”

    幻境消失,视野变开阔,眼前是平坦的马路,一轮弦月浮在郁蓝的空中,像唐时的玉佩,遗失了成对的另一块,古老得令人遗憾。山麓镀了一层蒙蒙月光,不远处的白色建筑物笼罩在这柔和又阴森氛围里。

    裴辛夷不答话,撑着阮决明的臂膀落地,“有劳阮生,唔该晒。”(谢谢)

    他收起玩笑姿态,随意道:“唔驶客气。”(不客气)

    女孩连忙递来高跟鞋,裴辛夷奇怪地瞧她一眼,还是穿上了。无论如何,该得体要得体。

    女孩们询问阮决明能否先去通报,得到应允忙不迭奔向宅邸,欢天喜地像是有喜讯。

    唯一通往宅邸的路由青石板铺就,共有九级台阶,坡度低缓。裴辛夷步履平稳,看不出异常来。非要揭底,她想到一个庸俗的比喻——在侧刀上跳舞。

    阮决明先她几步走上去,穿过篱笆往宅子里去。南星守规矩,或是唯恐她跌倒,紧跟在后面。

    还有最后一级台阶时,她问:“跟阮生多久了?”

    南星答:“七年。”

    裴辛夷有几分诧异,“十五六岁开始?”

    南星耸了耸肩,“我冇生辰年月。”

    他们走进院落,看见边披麻戴孝的女人立在矮松旁。南星对她颔首,然后进了门厅。裴辛夷停在原地,静静地看着她。

    无声的较量,裴繁缕败下阵来,笑着上前,“辛苦了。”

    裴辛夷轻轻摇头,“阮太节哀。”

    裴繁缕唇角一顿,旋即又扯出一抹更温柔的笑,“你还是来了,躲也躲不过。”

    裴辛夷轻笑一声,一边往前走一边:“是咯,谁理会泼出去的水,我可怜你才来。”

    裴繁缕咬了咬牙,低声:“如果不是你使诡计,穿这身的就该是你。”

    裴辛夷转身睇她一眼,轻蹙眉头,“我以为这么多年你会有长进,冇想到还是沉不住气。是无性无爱的婚姻逼疯你?”

    裴繁缕气急,仿照着:“这么多年,贱人还是贱人。”

    裴辛夷挑起眉梢,笑意盈盈地:“老实讲,阮太有无偷食?”看对方脸色难堪,掩唇作惊讶状,“难道越南政府会颁你勋章?该致电阿爸,让他奖你贞节牌坊。”

    裴繁缕深吸一口气,警告:“你最好安分点,这里我话事。”

    裴辛夷摊手,“好害怕,一匹山都属于你,占山为……母老虎。”

    作者有话要:[3]黐线:程度较轻的贬义词,读作“痴线”,意为神经病。

    [4]收皮:意为结束,不同语境程度不同。一指闭嘴、滚蛋;二指取人命、替人收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