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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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骂比青少年还幼稚,教人毫无兴致,不等对方再什么,裴辛夷走进灯火透亮的前厅。

    浓厚的烟气弥漫,僧人朗声念经,棺椁竖放在中央,周围站了几十上百人。棺椁正对佛龛,上面置有灵位、贡品、烛火,佛龛两旁的墙立着一些圆角长方形花圈。

    门边的人用手势请裴辛夷往里走,穿过层层麻衣,男人的侧影出现在眼前。阮决明跪在佛龛前,正往铜盆里放纸钱。南星就站在铜盆另一边,注意到她走来,按习俗递给她一把线香。

    这把线香用双手才能握住,她握着它们走到佛龛斜角,倾身抬手在长燃的红烛上点着。线香支数太多,怎么也点不完一般,她维持别扭的姿势很辛苦,手依旧抬得平直。

    撩撩火光里,阮决明瞥见左前方紧绷的腿肚,还有悄悄踮起来的一半脚跟。指尖一拨,他手里的纸钱落入铜盆覆灭火舌,接着又燃起更旺的火。他起身上前,左手虚揽她的背,同时右手自下托起她握着线香的双手。

    裴辛夷一怔,脚跟放回鞋里,往后退却背抵他的胸膛。

    “不要动。”

    下巴胡茬拂过她的发丝,连喉咙振动都能感受到,她将线香握更紧了,指第二关节几乎成九十度的角。

    阮决明掰开她的手指,左手收过来抽走一撮线香,在烛火上一漂即点燃,“点香都不会,傻乎乎。”

    裴辛夷睇他一眼,有这么多人在场不好话。他抽走一撮又一撮线香去点燃,不过片刻,已拍去火星的线香合成一把回到手里。

    她这才问:“要跪?”

    “你姓裴。”

    只当不知话里有话,她举着线香对灵位鞠躬,然后将线香插进佛龛与铜盆之间的长方石钵里。她又问:“要不要烧纸钱?”

    “六妹要是想,守通宵也可以。”答话的是正往这边走的裴繁缕。

    南星接话:“裴姐受了伤,不如让她先去休息,这里有刀哥守。”

    在灯光敞亮的室内,裴繁缕没有化妆的脸更显憔悴,眼下的淡淡黑印丝毫不影响她的美。虽与裴安胥同是二太所生,她却漂亮得多,大约继承了更多母亲的优点,如今更有了女主人的端庄大气。她真是有些惊讶,问:“哪里受伤了?”

    裴辛夷淡然地:“冇事。”

    裴繁缕唇角挑起不太明显的讥讽弧度,“你先休息。”又招来那位会讲白话的女孩,“梅,送裴姐去休息。”

    阿梅应下了,:“裴姐,这边请。”

    “辛苦阮太。”裴辛夷这次得很客气。

    裴繁缕看向阮决明,浅笑:“刀哥更辛苦。”

    裴辛夷轻扫他们一眼,跟着阿梅绕过前厅的隔墙往楼上去了。

    *

    这座宅邸是越南式的法国建筑,呈窄长型,纵立在山林间。比起舒适的隐居之所,更像一副大型棺椁,而嵌在其中的十来间房就是封在里头的棺材。大约葬礼的阴翳笼罩,壁灯映照下的铺着花砖地板的走廊显得鬼气森森。

    阿梅开二楼尽头的房门,拨下金属开关,悬在半空的墨绿灯盏里的灯泡滋滋两声,昏黄的灯光亮起。墙壁是浅柠檬黄的,灯光熏烤下恍然就要闻到柠檬气味。

    “行李在这边,”阿梅指了指衣帽架旁的行李箱,又指向门外,“浴室在对面房间。裴姐有什么需要按铃就好。”

    裴辛夷自顾自脱下鞋子,踏上了蜡的原木地板。阿梅右手搭在腹前微微欠身,一边退出去一边悄声关拢门。

    房间有一股浅淡的霉味,是扫得再干净也会留下的久无人居住的痕迹。想来扫时通过风,朝西有一扇窗,浅绿的窗门没有完全贴合窗框,留了两毫米的间隙。

    裴辛夷注意到这个细节,去推开了窗户。窗外的大树繁茂的枝叶挡了望远的视野,她低头往下看去,从空隙里看见底下有一方储满了水的石缸,月光在水面闪烁,而蒙蒙的斑是凝结的灰尘。不知怎的,她想到了出现跳下去掉进水缸里的画面。

    她很少有这样幼稚的联想,于是轻松地笑了起来,而后又停下了。

    -

    仲夏的午后,少年坐在树桠上,用叶片吹奏不成曲的调子。少女走进树荫,在她快要走出树荫的时候,他取下叶片:“喂,你又偷了什么?”

    她抬头去瞧,眼神很轻蔑。对视片刻,他忽然跳了下来。

    树叶簌簌颤动,刺眼的光倒转出半弧,一块巧克力从裙摆里掉出来,她倒在地上,他压在上面。

    沾染了泥土的汗味袭来,少女在属于少年的气息里愣怔住了。

    近距离看,他的眸眼很亮,像嗅到血腥气的狼。他双手撑在两旁,胸膛起伏,鼻尖和唇峰上的细密的汗珠也在起伏。他:“啊,对不起。”

    “啪”一声,手拍在少年脸上,她的脸上终于有了表情,愠怒的,生机的。她也终于出声,“死猴子!”却是越南话里骂人的词。

    他笑得露出犬牙,“原来会讲话,还以为你是个哑巴。”

    她推开他站起来,匆忙朝前跑。他一跃而起,捡起巧克力追上去,“巧克力送我啊?”

    阳光晃啊晃啊,少女推开路人,躲开黄包车,横冲直撞,汗流浃背,钻进背阴的两栋建筑之间的巷。她刚勾身,又被迫朝后仰——及背的麻花长辫被他揪在手里。

    他将辫子往前一拉,掐住她后脖颈,低头笑:“巧克力大盗,你叫什么名字?”

    -

    敲门声响起,裴辛夷挺直背,转身:“谁?”

    “南星。”

    裴辛夷前去应门,只开一道缝,一手掌在门框上,“有事?”

    “裴姐不是受伤了?”南星提起手里花布包的物什,不自然地揉了揉眉毛,“刀哥睇你受伤,让我来送药。”

    裴辛夷直直地看着他,看得他眼神飘忽乱闪,轻声笑笑,“你不会骗人。”

    南星咳嗽一声,大大方方承认:“是我给裴姐送药。”

    “进来。”裴辛夷敞开门,往里走了两步,脱下外套挂在衣架上。

    南星跟着她往里走,见此又踌躇地定在原地,“不是吧,这么快。”

    裴辛夷笑着蹙眉,“你想怎么?”

    南星指了指她,又指向衣架,“脱衣服做乜嘢?”

    “热。”裴辛夷拢了拢盘在后面的发髻,弯下腰来开行李箱。

    南星左右查看发现放在门后的电风扇,将其提起来走去床头柜前。他拔掉台灯的插头,再接上风扇的插头,好不忙乱。

    裴辛夷已拿出烟盒,抽了一支衔在嘴里,用脚趾点他的背,“火。”

    南星背部一僵,险些扑倒风扇。他一边站起来一边摸衣裤上的兜,最后掏出一盒火柴递过去,“刀哥讲女人最好别食烟。”

    火柴擦亮,点燃烟,裴辛夷甩灭火星,扔了火柴,在浅浅烟雾里抬眸看他,“左刀哥右刀哥,他讲乜你都言听计从?”

    南星点头,神情变得诚恳,“是啊,刀哥的是真理,教会我好多。”

    “那他教没教你勾女仔?”裴辛夷在床头坐下,抬手将电风扇扭转来正对自己。

    南星的目光随着嫣红的指甲移动,顺着纤细的脚踝往上,在膝盖上方的裙摆处停止。他回过神来,对上她的视线。

    “我又不是督察,聊天咯,你找上门来不想多坐一阵?”裴辛夷着轻叹了一声,“这房间又窄又破,连把椅子都冇,你过来坐。”

    见南星摆手,她问:“你来过几次头顿?”

    “有几次。”南星答完才觉不对,将花布包里的瓶子盒子放在床头柜上,握着花布,“裴姐,药送到了,无事的话我先下楼。”

    裴辛夷深吸了一口烟,“点解我冇看见良姜?”(为什么)

    南星顿了顿,:“裴姐认识他?”

    “各个都明我是来替五哥拿货的,找不到良姜我拿不了货,拿不了货没法回去。”

    南星没想到她这样直接,神色微变,“……良姜在哪你不该我问,拿不拿得到货也不该问我。”

    裴辛夷笑得眉眼弯弯,“我问谁,裴繁缕,还是阮决明?”

    “葬礼事大,明早出殡往莱州走,裴姐早些休息。”南星丢下这句话便离开,不忘关好门。

    裴辛夷倒下去,望着天花板,轻叹道:“是鸩但啦!”[5]

    无所谓啦,她没得选,第一次来越南已逃不开。不对,出生时已注定,名字就是诅咒。

    只是仍难以教人确信,阮家二公子是他,令人畏惧的“佛刀”真的是他。

    扑了灰的回忆纷然涌来。

    烟蒂落在地上,如任人拿捏的人生落在地上。

    裴辛夷松开箍在脖颈上的手,拿上医用酒精与换洗的衣服去对门的浴室。

    浴室的窗户与客房的正好组成直角,视野依旧被大树的枝叶遮蔽,不过树桠间有一处大的空隙,得以望过去一观后院山景。后院铺了碎石,参差不齐的树影投在地上,犹如志怪图鉴上的剪影。

    裴辛夷处理好伤口,倚在窗边赏景。一切都沉入夜色,一切都朦胧,倒也无景可赏,只是想事情到出神。

    忽地,她看见树影动了。空气确是闷热,但几乎感觉不到风,她确信那是人的影子。

    胖的影子分化成两抹,原来是你侬我侬的一对情人。

    再一瞧——哗!是阮决明与裴繁缕。

    作者有话要:[5]是但:无所谓、随便。鸩:男性第一性征的法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