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风波起(一)
南靖县,距北月河大营大约三十多里路,相传是当年陈国王室的先人们,跨过北月河后,最先开垦驻留之地。
南靖县城外有座秭璐山,大约两百来丈高,系附近大片地区的最高之处,据当年的陈国王室的先祖,在此地生活时,经常到此山登高,向南眺望句陵大地,在山顶留有“指路南进”的遗墨。
后来,陈国王室立国之后,有陈王追思先祖创业的艰辛,便把此地赐名为南进,专门设立了县治,城外的山,也被当地人改称为指路山。
随着时光流逝,为了避讳各种尊名,南进县慢慢的,演变成了南靖县,而城外的指路山,也被文人墨客们改称为了秭璐山。
十年前,随着陈国被卷入战火,陈国北月河以北的大片土地沦为战场,陈国军队无法驱逐外敌,只能依靠北月河组成了一道还算牢固的防线,把战火死死挡在了北月河北岸。
设立在南靖县辖区内的北月河大营,就是这道防线的核心节点。南靖县县城到北月河大营,如果是单人匹马的脚力,大约一个多时辰就能达到,如果是大军齐装满员的行军,也只需大约半天不到一点的时间,就可以抵达北月河大营。
南靖县城与北月河大营如此近的距离,再加上县城本身在陈国开拓之初,就建有高大厚实的城墙。这样的优势,也让南靖县成了北月河防线的另一个核心要地。
南靖县城不仅与北月河大营组成互为犄角,依次递进纵深的防守体系,也是整个北月河防线第二层战线的核心防守支点,陈国军方还在南靖县,设立了供应北月河防线的后勤兵站,甚至是把一部分后备军力驻扎在南靖县。
因此,从陈国各地抽调来支援北月河战线的大军,往往在达到北月河大营之前,都会选择在南靖县扎营,以便大军稍微休整之后,再前往北月河大营。
但随着陈国的战事胶着,大量军队被抽调到北月河防线,这些军队,绝大多数选择南靖县进行短期休整,南靖县接待的军队人数越来越多,各种事件层出不穷,不是兵痞滋扰地方,就是粮草供应不均之下,军队与地方之间各种扯皮等等烦心事情,甚至极端一点的情况下,还会出现兵丁之间,甚至是兵丁与地方民众之间的大规模械斗。
这些破事,很快就让南靖县方面不堪重负,地方官员纷纷上书朝廷,弹劾陈国军方治军不严,管束无方。这样的官司是越打越多,越打越大,最后还是闹上了陈国王上的御座之前。
最后,在陈王的过问之下,双方在御前达成了协议,北月河大营接管了各地军队的接待事宜,具体由南靖后勤兵站负责。
这南靖后勤兵站,虽属于北月河大营管辖,但身处南靖县城之内,对各路大军在县城的滋扰之事,也是反感至极,于是南靖后勤兵站的人,干脆在南靖县东北方,距县城两里外的一块荒林地上,平整出了一大块空地,以供各路驰援大军的驻扎所用。
这才逐渐平息了地方官府与军方之间的龃龉不合。
南靖县外的军队扎营地,其实就是一块巨大无比的空地,按照艮山营的扎营方式,这片开阔的扎营地,起码够两三万人的部队扎营。
整片偶尔生长杂草的扎营地,除了一条连接着空地的道路外,就什么东西都没有了。
那条连接着空地的道路,看起来还算宽阔,三五辆大车并排而行也没有什么问题,只是保养有些欠缺,使用沙土和石子铺设的路面上,居然零零星星的长出了一些高过腿的杂草。
道路不算长,大约一里半长,一头连着扎营地,另一头斜斜的接着从南靖县城外穿过的主干道,由于道路是斜着接入主干道,因此人站在扎营地里,顺着道路往南看,可以一眼就望到从南靖县南边赶来的行人车马,如果大军行进,那更是可以远远的就望见黑压压的旌旗。
如今,在南靖县空荡荡的扎营地里,石珪两只袖拢在一起,蹲在连接空地的道路边上,头发乱糟糟的,消瘦了些许的脸庞上,满是焦虑,以至于在眉间,都隆起一个深深的“川”字。
站在石珪身边的宋宏武,一脸呆滞,直勾勾的盯着从南而来的道路中间,嘴中嘟囔着:“这都等了两天了,怎么还没有到?”
两人的旁边,还或蹲、或站、或坐着几个灰袍服的军汉,也是满脸焦躁,时不时的往南边的道路上张望。
宋宏武伸出来,顺就在石珪的肩头拍了拍,然后满是希翼的问道:“老石,你特娘的倒是句话啊!?”
石珪抖了抖肩膀,企图把宋洪武的甩开,他嘶哑着声音道:“什么?!我特娘的没话。”
宋宏武道:“老石,你个老狐狸转世的,你来算算这艮山营到底是个情况?!”
石珪翻了翻白眼,好没气的道:“屁!!我真要是老狐狸,我特娘的也不会跟你一样,蹲在这里,喝西北风了,滚滚滚!别特娘的来烦我!”
“呸!”宋宏武有些不忿的嚷嚷道:“老石,你特娘的,别不识好人心,老子让你喝西北风啦?!你可别忘了,昨儿晚上的那半拉饼子,可是我分你的哈!”
“哼!”石珪冷笑一声,好没气的道:“你特娘的还好意思提,你特娘的给我的那半边,是那饼子落地上的那半边,害老子昨天都啃了一嘴沙!”
宋宏武气不打一处来,拿指着石珪,大声骂道:“老石,好你个老狐狸,特娘的翻脸不认人,来来来,你宋爷爷我,倒要来看看你这不识好人心的东西,到底是怎么长的?!”
奈何,石珪却是纹丝不动,抬了抬眼皮,好没气的回道:“滚滚滚,老子饿的前胸贴后背,没心情跟你在这扯犊子。”
()(e) “咦!好你个老石。你胖,你到还喘上了!?怎么滴,是不是想让你爷爷我,来称称你的斤两?”宋宏武有些挑衅的道。
石珪懒得理会宋宏武,干脆转过身子,想直接来个不理不睬。
不料,那宋宏武却是不依不饶,伸扯住石珪肩头上的衣服,用力一拉,就把石珪从地上拉了起来,嘴上嚷道:“老石,你怕了不成?来,来,来,敢跟你宋爷爷去单练么?!”
“撒!”石珪被扯得踉跄了几步,好似火气上涌,身体甩动了几下,挣脱了宋宏武的拉扯,然后大声道:“你特娘的,给点颜色就敢开染坊,要单练!?老子就没怕过谁,走走走,找个地,我让你知道,锅是铁打的!”
“行啊!”宋宏武拍了拍,挑起大拇指,往身后点了点,倨傲的道:“也别挑其他地了,就后边那林子,敢去么?!”
石珪一瞪眼,道:“怕你不成?!走!”罢,竟不理会旁边看热闹的几人,抬脚就往路边不远处的林子走去。
“呸!特娘的,装什么好汉!?待会爷爷要你好看!”宋宏武见石珪抬脚就走,不由的骂了几声,这才又向着另外几人拱了拱,道:“各位,有劳帮忙看一会,我去跟着这老子单练单练,省的他四六不靠,晓不得自己是什么货色!!”
旁边的几人或冷眼旁观,或嬉笑看热闹,但都没有搭话,只有当中的一人,皱着眉头,刚想些什么,却欲言又止,最后干脆挥了挥,示意两人离开,便就此做罢了。
宋宏武也不在意,笑嘻嘻的拱了拱,道:“那就有劳各位了!”然后一转身,满嘴骂咧咧的追着石珪而去。
待两人一前一后的走进林子里,又接着往左右两边,各拐了一个弯,见四下寂静无人,这才相互一视,又一起转身,靠近茂密的灌木丛之后,猫着身体往外看去。
宋宏武沉声道:“这个位置,他们应该看不到了,除非他们也是神射。”
石珪这才吐了一口气,从灌木丛旁退后几步,随便找了棵树,靠着就坐了下去,然后随扯了根草,叼在嘴里嚼着,这才嘶哑着道:“玛德,搞得跟做贼一样。”
宋宏武再猫在身子,往林子外瞅了一眼后,也学着石珪一样,随便找了棵树,靠着就坐了下去,嘴里却是有些无奈的道:“现在,咱们跟贼也差不多了。”
“呸!呸!呸!闭上你的乌鸦嘴,真特娘的晦气,老子可是平苍县的捕头出身,专门抓贼的!”石珪好没气的道。
“行了,别特娘的吵吵了,你的吐沫星子能淹死人?!”宋宏武满脸不屑的回道。
“行行行,老宋!你那还有吃的没有?”石珪里胡乱扯了几根草,就把嫰嫰的草茎根部,塞在嘴里咂巴了几下。
宋宏武双一摊,苦笑道:“老子还有个屁东西,就特玛剩下一把老骨头了,你要么?”
石珪叹了一声气,干脆就不出声了。
半响之后,宋宏武突然问道:“老石,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石珪有些无奈的道:“能怎么办?只能继续等呗,等到明天,大部队还不来,就只能让人回北月河大营里,找周录事再要点东西撑住,要不,就只能。”
“玛德,老子问的不是这个事,现在这事就不是个事,如果实在熬不住,就轮着去找周录事讨要东西就行,老子问的是另外一件事。”宋宏武有些不耐烦的道。
“什么事?”石珪反问道。
“你特娘的,给老子装傻么?!”宋宏武有些不满的呵斥到。
石珪忽然呵呵的笑了起来,拿拍着自己的大腿,笑道:“玛德,老子是真特娘的傻,要不傻,早特玛跟着那些人,吃香的,喝辣的,热热热闹闹混日子了,何必跟个灰老鼠一样,坐在这里,跟你瞎扯淡。”
“哎!老石,这事真不怪你,要不是你当立断,只怕我俩现在连这里都坐不了,谁又能想到杨如海会这么厉害!?”宋宏武见石珪有些失态,反倒出言宽慰起石珪来。
“唉!技不如人,势不如人,能不如人,除了认输服软,又能怎么办呢?”石珪有些无奈的道。
“老石,过去的事情没办法改变了,今后怎么走才是大事,你脑子灵活,得赶紧想想办法。”宋宏武诚恳的道。
石珪反倒有些丧气,嘴里又嘟囔着骂了一句:“玛德,杨如海这老子,果然厉害!”
原来,石珪和宋宏武这次如此狼狈,竟然是艮山营中的权力结构出了大变故,虽然一般的兵丁也许感受不到,其中的波涛汹涌,但对石珪等中层军官来,却是个改变命运的劫难。
尤其对前段时间沉迷于修炼中的石珪来,这场变故几乎是突如其来,打了他一个措不及。
这段时间以来,懊悔、不舍、惊恐、不适应,嫉妒、失望等等情绪,几乎每天都在蚕食着他的内心,焦虑之下,他不仅放下了修炼,甚至每天脑海里,都在翻滚着各种不安、假设,但现实中的越来越不利的形势,让他在自我期待、自我欣喜、惊惧不安、失望的轮回中,不停地煎熬着。
这让他充满了各种倾诉的欲望,但整个艮山营里,举目望去,竟然只有一个和他差不多一样倒霉的宋宏武可以话,发泄一下心中的不满、不忿。
此时,两人终于找了个会,避开他人,又再次坐在一起,一起咒骂着艮山营的高层们,发泄着心中的不满。
这个对两人来,突然遭遇的劫难,起来,其实也很简单。
就是原本在艮山营里威信受损,已经有些日薄西山的杨如海营正,竟然大发神威,几个权谋段施展下来,竟然一举扭转乾坤,东山再起,重回巅峰,再次完全控制住了艮山营。
()(e) 这种变故,对一般兵丁来,毫无波澜,营正还是营正,没什么奇怪的变化,最多就是营正大人突然间脾气大了点。
但对中层军官来,这就是惊涛骇浪了。
艮山营在渡过句陵河后,杨如海在艮山营里的威信受损,艮山营的军官里,或明或暗的都存在一股反杨如海的暗潮。
起初,这股暗潮只是私底下几个军官聚在一起,杨如海的坏话,发泄一下不满的情绪,有时也会咒骂杨如海,把中层军官当做弃子诱饵。
慢慢的,参加这种私下发泄不满的军官就多了起来,大家一起气愤填膺的咒骂杨如海的内容,也渐渐的变成,大家一致认为杨如海不配继续坐在营正的位置上等等内容。
也有些军官将这种情绪,带到了日常的任务执行当中,对杨如海的命令,也开始阳奉阴违,拖拖拉拉起来。甚至在明面上,都已经出现了两三个刺头军官,在各种事务上,都会跳出来,跟杨如海唱反调。
而艮山营北渡句陵河后,一直都在走走停停,行军不正常的状态,就跟这股反对杨如海的暗潮日益壮大有关。
如果艮山营里的这种龃龉不合,恰逢陈国太平强盛之时,那也不过只是军中常见的一场龃龉风波而已。
大不了,就是两边在军中相互攻讦,撕破脸皮,被兵部调走一方了事。而两方之间的关系,最多也不过是相互鄙视,老死不相往来,相互成为彼此看不顺眼的厌烦之人罢了。
但偏偏这是个长期战争,导致陈国朝廷极度衰弱、军队疲弱不堪的时代。
在桃林渡口,艮山营的一众官兵,甚至没有使出全力搏杀的劲头,就已经击败了人多势众的驻军,逼压着腐朽怯懦的渡口地方官府,吐出了不的利益,甚至一度在桃林渡口一不二,这让艮山营里各色人等的野心不断膨胀,甚至生出了非分之想。
在这种情况之下,有些聪明人,就看出了艮山营营正的位置,是能够掌握这支武力不俗的武装的关键之处,而日后一旦起事,这个位置背后,就会具有极其深邃的意义,谁掌握了营正这个位置,谁就掌握了日后搏一场泼天富贵的主动权。
于是,这场对杨如海个人品德不满的咒骂风波,原本只是一部分人,为了宣泄不忿心气的意气行为,就在有心人的引导之下,逐渐演变成了另一副模样,一场围绕着营正位置归属的暗潮激流,正在悄悄成形。
艮山营里,起先聚在一起咒骂杨如海的军官们,开始纷纷抱团起来,形成了一个个团体。
这些团体之间,关系错综复杂,犹如朝堂之上的各位老大人一般,他们时而纠结在一起,针对杨如海,但下一瞬间,就会在相互之间起了龃龉不合,彼此之间攻讦起来。
石珪在那段时间里,虽对这些事情有所耳闻,但他一来是沉迷于自己的修炼,二来是他自己历来不参合这些事情,始终带着与世无争的面具出现,三来是自持自己乃是边缘人物,背后也无任何背景,掌控着最边缘的事务。自己估摸着,在相互斗得眼红的众军官眼里,应该属于可有可无的边缘之人。
于是,他自己并没有对这些事情太过在意,也没有刻意的和其中哪一方面的团体,靠的太过接近。
但石珪没有想到的是,在聪明人的眼睛里,这种关系到日后泼天富贵的事情中,怎么可能会有“可有可无的边缘之人”?
躲在一旁不表态、不站队,在别有用心的人眼里,那就是站在一旁“待价而沽”,企图“坐地起价”而已。
于是,石珪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就得罪了所有“有心”的团体,而不自知。
但这也怪不得石珪,他虽然有些聪颖,对官场和民间的人情世故,也有所了解,甚至二三十年的刑名捕快生涯,让他练就了一双捕捉细节的眼睛。
但他毕竟只是个吏世家出身的人物,面对官场上弯弯绕绕,几乎就是个笨拙的人,在平苍县衙里就一再错失缘,为了晋升一个的捕头,也几乎耗费了他所有的能力关系。到了最后,他更是一脚踏入陷阱,沦落到了代替别人从军的地步。
更别,到了军队之后,从原先主力战队队长位置上,一路下滑,最后,还是靠着个平苍勇武第一的虚名,捡了一个别人不愿去的位置坐下。
如今,在这种事关泼天富贵的大事里,他更是个一无所知的雏,自以为是的躲在一边,企图自己能悠闲自得的避过,这样一个巨大的是非漩涡。
与石珪状态差不多的人,还有个宋宏武,这位老兄虽是宋家子弟,但被夺了话事人的地位之后,宋宏武就全身心的投入了,各种吃喝玩乐的享乐中,算是做了一只他口中的“米虫”。
但宋宏武即便再颓废无用,也毕竟是出身宋家,在所有人眼睛里,也是宋家子弟的范围之内,所以他一举一动,在别人眼里,都是死死的站在宋家的立场上话。
但在宋家人的眼里,这个废物米虫不来坏事就算好的了,怎么可能把他算在宋家子弟当中,安排相关事务呢?能让他顶着宋家子弟名号混吃混喝就不错了。
于是,石珪和宋宏武两人,在杨如海的反击中,不可避免的就被波及到了,而且这两人因为毫无准备,一时间也没有哪个团体,在自顾不暇的当口,还会突然接受这两人。
甚至连宋家的话事者,也因为担心宋宏武是被别人塞回宋家的,就让人带话给宋宏武,让他在这段时间里先顾好自己,宋家一时间顾不上他。
最后,这两人只能抱团在一起,靠着宋宏武的消息,以及石珪的聪明,堪堪躲过了风暴漩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