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雪中行(2)
旁人围上来,只见那一声不止吼得二人被雪罩住,来时之路也被覆盖了。他们处于四面包围的山谷盆地间,怎么出去一时犯愁。
在场的人只有钟三郎一个本地人,转转眼珠道:“我知道有一处地方可以出去,叫澄天镜。只是有些远,而且毗邻将军坡,不知道你们介不介意。”
“嘁,区区鬼现坡而已,咱们难道要在这坐着等死?”有脾气火爆的粗汉道,其他人纷纷点头。
既然没有意见,钟三郎点点头,由一个身强体壮的中年汉子背着在前带路,周涣与雨师妾作为唯一会用灵力的两个人一前一后照看着以防意外。
这里的雪凝成冰,到处是沾满湿润泥膏的岩石,冰冷的雪水顺着鞋底渗进来,叫人觉得踩的不是路而是雪是冰是岩。
道路湿滑,雨师妾专注看路,前方忽而停下了。
原来山路狭窄湿滑,钟三郎二人走得太快,中年汉子踩了空连人带石掉下去,幸亏周涣眼疾手快用剑截住。
中年汉子磕头谢救命之恩。钟三郎缩在角落惨白着脸害怕道:“我不带路了我不带路了,死了好多人。邓大嫂、邓姐姐还有林大哥,他们都被埋进雪里,刚才我一嗓子差点害道长哥哥跟我送命,现在又害大叔摔下去,我……”
山腰之中罡风尤胜,像极了寒月下胡人的长刀或是关山下野狼的利爪。一边是危岩一边是深渊,谁也无法保证下一个坠下去的是不是自己。雪中行未免太多舛了点。
“不是你的错。”事到如今周涣也只能这么安抚钟聪,顺便安抚想退堂鼓的众人。
钟三郎抬起红肿的杏子大的眼呜咽几声重振旗鼓。周涣拍了拍他的肩膀,看着因踏空而断掉的山路发愁,眼前闪过一道幽蓝光晕,将缺失的路补起来。
其他人都走过去,雨师妾如释重负地松开手指,扶着岩壁刚跨两步有人挡住去路。
雨师妾松开扶壁的手算绕开,周涣一把握住手腕。
“你为什么要用灵力?”
身后,术法堆砌的山路土崩瓦解,石块摔下深渊,雨师妾蓦然攥紧十指,指甲用力得快要掐破掌心。
周涣担忧地扶住她,道:“为什么不话?”
身体里还有蚀骨痛楚,似雷公执锤将长钉楔进骨髓,但愈是这样愈要只是强装无事。雨师妾直了直脊背如愿开口:“你想我什么?”
周涣望着她的背影,白鹿露出一寸剑芒,呦呦低鸣迎雪风送来:“路断而已,我尽可用白鹿斩些石块以灵符固定通行,反倒是你为何要强行施法?”
她沉默了阵子,握拳道:“我不喜欢被人当作弱者。”
“……抱歉,可能我话冲了些,但没有轻视你的意思。”周涣皱眉道,“东皇的禁制也曾听过,你强行施法助人只会遭到反噬。”
若术法于人族有作用则会反噬,不啻如此,愈是强大者承担的痛楚也就越剧烈。这是六界共同的规矩,倘若经年累月蔑视禁制,不论是杀人如麻的邪魔还是征风召雨的神祇最后都只有一个下场——灰飞烟灭。
雨师妾心中翻江倒海,没想到他区区凡人会记得这些,陷入沉默。其他人在前面招手示意跟上。她扶壁走着,周涣在后面亦步亦趋,这样终归不是法子,想了想道:“……不要跟着我,也不要自以为是。”
风飞驰而过,在山谷响起巨大的呼啸声,一股无名火冲上心头。周涣两步上前捉住她的手恼怒道:“自以为是?我的关心在你眼里就那么如同蛇蝎?”
“你我非亲非故,我不需要。”雨师妾撒开他的手。
雪风吹拂长发,眼睛眨也不眨,一点雪落下,仿佛剑尖至纯至冽的一点雪,周涣认真道:“为什么不需要?我们不是朋友吗?”
朋友?
周涣道:“我以为经历了这么多,我们是朋友。”
朋友,这个词太陌生了,好像从来没人过。几千年里突然有个弱凡人站出来:“我以为我们是朋友,不是吗?”
古路无行客,寒山独见君。
风僽雨僝风云莫测风雨晦暝,立在原处,不知所言。
风歘然拂下一块白雪,远处的人双手搭在嘴边试图用不大的声音喊醒他们:“青涯道长,雨师姑娘,快跟上啊——”
雨师妾蓦然挣开手继续跋涉。周涣的十指还保持攥物的动作,却未愠怒,嘴角渐渐浮起一朵花的笑意,眸里有璨然星辰。
傍晚时终于抵达钟三郎所的澄天镜。
这是面巨大盐湖,湖水澄澈得仿佛一面镜子,洁白的晶床连接天与地,风没有在雪峰深处的狠烈,带着微咸的盐味。
有人见湖水明亮清澈掬来一抔喝,结果被齁得涮肠子,引得哄堂大笑。
周涣坐在地上边歇憩边看着这一切,见雨师妾过来,理了理地上尘土示意坐,雨师妾低声道:“接下来你要怎么办?”
“等送完他们出去再找雪女。”周涣着,却见钟三郎一个人拖着伤腿躲去远离人群的角落。他对雨师妾点一点头,起身走过去。
“怪不得找不到你,原来在这。”
钟三郎抬起头,结巴道:“道、道长哥哥。”
清澈明透的笑意落在雪上,周涣眉眼都是明净的笑意,雪青丝绦迎风逆光地飘摇,仿若仙人,乘白兽而来,拂尘一挥可赐灵芝丹药。
钟三郎忽然升起一种让这样干净的人与他呼吸同一片天地是怠慢的错觉,见他找干净地方主动让地,想了想掏出块洗得发白的绣布垫在地上:“大哥哥你坐这上面,干净。”
周涣捏起绣布四角叠得四四方方放回手心。
“太极生两仪,两仪化天地。贫道行走江湖早以天衾地床,谈何干净不干净,这是你娘绣给你的汗巾,勿要丢了。”
钟三郎欲言又止,睁着大大的眼愕然道:“你怎么知道这是娘亲给我的……”
他怎么知道?上面绣着字,的“三”字,农家取名字并不如城里人讲究,排行第几就取名第几,钟三郎应是排行老三所以名三郎,也不知他娘亲为绣它不知熬了几夜眼睛烧了几盏桐油。
“下次可不能再随便拿来给别人垫屁股踮脚了。”周涣叮嘱道。
钟三郎擤了擤鼻涕,把头搁在手上:“道长哥哥你人真好,一路上死了那么多人你也不怪我。如果我没有带路,肯定不会发生这些事。”
周涣叹了口气,轻轻地抚摸额头细碎的软发:“为什么要怪你?本就不是你的错。你是好孩子,才十岁便能带我们来澄天镜已十分了不起,你娘若知道你救了我们肯定很高兴。”
钟三郎抬起满是眼泪鼻涕的脸,呜呜道:“是吗?村子的人我和阿娘是霉星,要赶我和阿娘走,阿娘哭了好几次,道长哥哥,你是霉星吗?”
霉星?周涣愣了愣,下眼睑细微至极的弯了弯,声音轻渺:“算吧……很的时候,娘亲为护我而死,后来爹爹也不在了,村子瘟疫,当了很长一段时间的乞儿。”
钟三郎好奇地问:“那你的父母为什么不在了呢?”
“为了一句承诺。”
“为什么承诺,承诺有那么重要么?”
朔风吹不展愁眉,轻云蔽日。周涣眉眼微垂。
很重要,很重要。
有的人腰缠万贯,香车宝马美女如云,一天承诺十句,孽镜映满山盟海誓;有的人偏执孤僻,对他好的人少,因此一字一句看得比谁都重要。
此二种人最为极端,然而芸芸众生,此二种人有如夜星,不得多,不得少。断玉琀便是后者,为了一句一辈子纵然许诺之人身死也在所不惜。
周涣伸手薅他的脑袋,此话题太过沉重不愿回答,亦不愿看到年纪的孩子接受这些,转移话题道:“好了,这么多饿不饿啊,画师大人?”
钟三郎的脸腾地一下红了,才知道刚才在地上画饼充饥的行为被他看得十成十,于是糊那歪七八扭的画。
周涣莞尔一笑,将干粮都给了他。物体尚带余温,钟三郎抬头怯怯地问:“你……你不吃吗?”
周涣摇了摇头,他正习辟谷之术,不必餐餐进食,越过澄天镜便是将军坡,离翫月城不远,不如赠给有求之人。叮嘱他慢点吃后,起身回到其他人面前,劝他们此次出去后好生休息调养身体,不要再轻易闯雪山。
人群窃窃私语。
周涣问:“难道大家不想回去?”
有个年轻伙紧锁眉头:“不想。俺媳妇儿还等我回去救命呢,俺不能放弃……”
另一个人:“外婆将我拉扯大,有一天倒在水田里,她还要看我金榜题名,在床上吊着口气等我带药回去,我不能辜负她老人家。”
“可雪山深险,诸位施主也见识了,途中已有同伴丧命,人命不可儿戏,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周涣肃然劝道。
一人站起来:“子欲养而亲不待,我这条贱命算什么,他阎王爷要拿尽管拿去。”
“可你们的妻儿父母、至亲挚友,若知你们为他们以身犯险甚至丧命,他们该当如何想?”
另一个人站起来,神情激动:“道长所言极是,但是你乃化外之人何曾经历过至亲逝世的痛楚,又何必来指责我们!”
二人坐下,人群响起低低地呜咽,倾诉衷肠,他们何曾不想远离危险,然而至亲之人沉疴在榻,等待他们寻药归去,怎么敢轻言放弃。
周涣脸色微变,袖袍一动,雨师妾低声劝道:“他们执意要此,是是非非与你无关。”
周涣迟疑道:“终归是人命,疾雪山中的灾难实在频繁,普通人难以自全,我不想看他们白白送命……”
“那你想做什么?”
周涣望着水上的波纹,心里也没有答案,若告诉他们并无雪藕太过残忍。
雨师妾凝思片刻,轻声道:“雪女之肠,兴许能救人。”
周涣的语气有些欣喜:“是吗?”
“不过是兴许,我也是听崔珏之言,可祛百毒。”她揉了揉额角,“暂且安抚他们,此行噩耗连连,我也觉得有些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