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身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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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牢中湿热,汗液的酸臭味伴着浓厚的血腥味在鼻翼间兜转,时间久了,便也习以为常,什么也闻不出来了。

    楚嵘从那天晚上开始就发起了低热,次日一早就昏昏沉沉的,眼前直发黑。楚峥身子底好,硬抗着还算清醒。

    楚洛关在楚嵘旁边,从进来的那天开始,精神就不大好,这日起更是恶化,一天到晚昏迷着,偶尔些糊话。

    楚嵘自己身子重过千斤,隔着桩子紧紧拉住楚洛的手。

    触手冰凉,她的心跟着凉了一大截。

    她唤了几声,楚洛意识模糊地哼了一声,整张脸已憔悴得不成样子。

    楚峥在另一边问道:“父亲怎么样了?”

    楚嵘哽咽道:“不太好。”

    “荆阴侯托人送进来的药呢,还有吗?”

    她斜了眼丢在角落的罐子,道:“我不用他的东西。”

    谁知道那是真药还是假药,如果是和白露霜给太子妃开的那种药的一路货色,她决计不会让楚洛再碰上一点。

    那个人给的所有东西,的所有话,她都不会再信。

    她不能用楚洛的命去赌,就算他真的熬不过这一劫。

    “楚嵘,你听我,我们之所以如此,绝不是荆阴侯刻意为之,那日在城墙下,他明显是不知道……”

    “王侯书,流苏玉,他不知情?”

    “……”

    “事到如今何必再帮他话。”

    楚峥缄默,再不一个字。

    这三天里,果然没有人再折磨他们,除去送来的阉掉的饭菜,带着异味的水之外,实在没什么好挑剔的。

    只是这牢中终究不是什么好地,楚洛的情况越来越不好,每咳一次,都要呕出几口血来。

    在最后一个晚上的时候,他清醒了过来,并一口一口的吃掉了楚嵘喂过去的捡好的饭菜,那之后还能清醒的同兄妹二人上几句话。

    期间楚嵘一直紧拉着他的手。

    以前时间很充裕的时候,他们三人从未像现在这样坐在一处。如今有了机会,却是这样的光景。

    她原先一直以为她爹不过是个天天乐呵呵的中年男子,现下细看,他眼角早已布满了细纹,倒真有些“老气横秋”了。

    他是真的老了。

    不是因为岁月,而是因为胸腔里的那份思念与怨恨,太过磨人。

    兄妹二人知道他这一次清醒,不是因为好转,而是回光返照。

    那是他们最后一次能够同活着的楚洛坐在一处了。

    楚嵘强忍着心头剧痛,扯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爹,好点了吗?”

    楚洛慢慢转了转胳膊,笑道:“好多了,现在浑身都是劲儿。”

    楚嵘延续着那个好似即刻就要泣血的笑:“那就好。”

    三人了一些别的,都是些类似于“身体如何”“受的伤怎样”的问题。

    在那之后,楚洛好像才意识到他们现在的处境,默然许久,才又重新展开了笑容。

    “其实也没什么,一想到要见到你们母亲了,还挺高兴的。”楚洛拉着她的手晃了晃,笑得像个孩子:“总归不用再提心吊胆了。”

    提心吊胆。

    已十八载了。

    从楚煜上位开始,他们这座立于悬崖之上的王府,已颤颤巍巍地伫立了十八年。

    如今终于要跌落深渊,一颗时时都像被握着的心,也算是可以彻底松懈了。

    “乖嵘啊,你从就很机灵,是爹手心里捧着长大的明珠。但爹总觉得对不起你,爹没有保护好你娘,让你从生下来就是个没有娘亲的孩子。”楚洛的声音哽了一下:“爹对不住你啊。”

    楚嵘苦笑一声:“爹你别这么,那不是你的错……”

    “楚峥,你看着爹。”

    楚峥方才一直不忍去瞧他二人,闻言很慢很慢地抬起了头望了过去,像一个垂暮老人。

    原来他爹的白头发那样多。

    “我对你一直很严厉,因为你是家里的长兄,只有你可以保护妹妹,保护这个家。幸得你是个好孩子,爹也没操什么心。”

    楚峥没吭声。

    “林润的事,是爹的错。”楚洛的语气中带着强烈的愧疚,“当初林润不肯入宫,是我逼着她去到皇帝身边,做我们王府的内应。”

    原来当初林润能那样狠心转头就走,其中竟有这种缘由。

    楚峥红着眼,还是一声不吭,眼中的凄切愈发深厚起来。

    “早知她的离开会给你带来这样大的苦楚,当年我一定什么也不会答应楚煜。爹今天,得好好给你道个歉。”

    楚洛些便轻轻推开了楚嵘的手,转而向着二人跪下。

    峥嵘兄妹均是浑身一愣,相继跪下。

    楚嵘探手要去扶楚洛:“爹别这样,你跪不得,你起来!”

    “我跪得。”楚洛拂开了她的手,低下头朝二人磕下了头。

    二人更是跟着重重地磕了头。

    “爹对不住你们,爹不该把你们生在皇室,让你们受这一遭。”

    “爹……”楚嵘的鼻尖涩得有些发疼,眼睛里更是湿漉漉的。

    “是爹没能耐保护好你们,是爹从一开始就错了。”

    如果他当年能果决一些,能再强大一些,何惧离夭楚煜的威胁?倘若他当年没有退出皇位之争,如今的九五之尊楚洛,他的一双子女,根本不会受这种罪。

    “是爹的罪过,都是爹的罪过……”

    楚洛是在楚嵘歇斯底里的哭喊声中闭上眼睛的。

    他生前最后一句话,是对楚峥楚嵘的。

    “爹有诸多地方做的不对,但爹一直很爱你们。”

    那一刹,她眼中的一切美好被尽数拦腰折断。

    楚嵘疯了一样去抓楚洛的身体,拼命要把他那只已经失了温度的手捂热。

    “我错了,我错了,是我太调皮,我太不听话了,你醒醒,你醒醒!”

    “我发誓好不好,我以后一定不再惹祸,我一定天天陪在你左右,我不要凤凰楼了,我也不要当什么郡主了,你别死,你看着我,求求你看看我!”

    “救救我,谁来救救我……”

    黑夜笼罩大地,昏暗的牢狱中只点着几只快要燃尽的蜡烛。

    她的心力就如同那烛,一点一点被烧灼殆尽。

    她终究没有捂热楚洛的手,倒是连带着她自己的手,冷得有些僵了。

    烛芯间的火苗儿跳跃着熄灭,一如她眼里的光。

    楚峥颓在远处,低着头看不清神色。

    她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祷告,祈求快些天亮。

    一刻也不想再多留在这个直令人作呕的世界。

    那就快点问斩吧,待到人头落地,这世间再怎样都与她再无关系。

    死了,就解脱了。

    楚嵘的哭声自方才起就引起了狱卒的注意,等到她呆木着止了声,他们便围了过来,要把楚洛的尸体抬走。

    “别用你们的脏手碰他。”楚嵘平静道。

    狱卒们没把她的话放在心上,一个将死之人的意愿,谁会尊重呢?

    当楚洛被当成畜牲一样被扯着四肢抬起,她的脸上终于又有了反应。

    她无声地流着泪。

    像一个落了难的哑巴,只会用眼泪来表达情绪。

    楚峥看着楚洛被抬了起来,怨愤地咬着牙,眼中似要迸出火来。

    还未将人抬出去,门外便有人踏着慌乱的脚步跑了进来。

    “荆、荆阴侯杀过来了,所有人拿上家伙跟我过来!”

    于是楚洛的身体又像破布一样被丢在一边,仰面对着楚嵘。

    她对外头的混乱声充耳未闻,只静静地看着她父亲青灰色的脸。

    杀戮声在任何时候都能让人胆战心惊,而对此刻的楚嵘来,不过是些杂音罢了。

    那个她宁愿从来没有听过的略有些清冷的声音,自不远处传入她耳中:“人在哪里。”

    “都别后退!若是狱中沦陷,皇上一样会要了我们的脑袋!倒不如在此拼一拼,都给我上!”

    人体倒地的声音,钝器刺入肉’体的声音,忍受着巨大苦楚的哀叫声。

    一个接一个,渲染着阴森恐怖。

    最后一个传来的,是他的脚步声。

    楚嵘能够察觉到她背后的那两道视线,直盯得她浑身都泛起剧痛。

    她用力呼吸着,想要调节这份不知名的苦楚。却发现,越是用力,便越是疼得冷汗直流。

    她知道那是心尖上受了伤,所以才会这样难受。

    尉迟渡率先开了楚峥的牢房,然后楚峥拐着受了伤的腿到了楚洛身边,把他背了起来。

    楚峥看了一眼尉迟渡,探不清喜怒。

    “楚嵘,你跟着荆阴侯。”楚峥丢下这句,带着楚洛走在了前头。

    牢门被开,她数了数,从门口到她身后,尉迟渡一共用了四步。

    啊,多不吉利的数字。

    她想。

    “郡主。”

    我在呢。

    “起来吧。”

    我要是不呢。

    “跟我走,我能护你周全。”

    哦。

    我不信。

    尉迟渡在她身侧蹲下,一股血腥味扑面而来,楚嵘皱起了眉。

    他伸手轻轻抹了她脸上的眼泪,拉着她瘦削的手起身。

    楚嵘跪坐在原处一动不动,不着痕迹地抽回了自己的手。

    尉迟渡低头望向自己还悬在半空中的手,眼中闪过一丝痛苦。

    “失礼了。”

    他不容拒绝地把她扛了起来,任她拳脚踢,毅然决然地往外头走去。

    尉迟渡身上是带着伤的,一身月白色的衣裳被鲜血染成了暗红色,额角不断往下淌着刺目的红。

    楚嵘剧烈的挣扎扯动着他的伤口,他连眉毛都没有蹙一下,心翼翼地环着她的腿。

    到最后她挣扎不动,他身上也痛到麻木。

    黑色的天空下,他听到她用很轻很轻的声音道:“我永远不会原谅你。”

    像一条搁浅垂死的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