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知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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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肩膀一向很稳。

    楚嵘不明白她为什么会突然这样想。

    兴许是因为就算把她扛在身上,也不会拖慢他把剑捅向别人的速度?

    他身上依旧带着那股淡淡的檀香,只不过如今闻到,她心里也不会再如当时那样难耐了。

    哀莫大于心死,大概也就是这样了吧。

    尉迟渡一路扛着她从牢狱杀到了宫中的东南角,所到之处,哀嚎遍野,几乎没有活口。

    她原先怎么就没有发现尉迟渡是这样血性的一个人?楚嵘奇怪地想。

    雨滴砸下来的时候,她觉得有些凉,便抬手摸了摸自己后颈。

    触感粘腻,她盯着自己染上血污的手掌发呆。

    雨夜中鲜血很快就被冲刷干净,像她的念想,不剩分毫。

    那是尉迟渡的血。

    从宫门闯进狱中,再从牢中一路杀到这里,量他体能武力再高超,此刻也是强弩之末。

    他寻了一处较为安全的地方,把楚嵘放了下来,自己则坐在她身边,粗粗喘着气。

    楚嵘双手环着膝盖端端正正地坐着,什么也没,什么也没做。听着他喉间一声一声痛苦的呼吸,做不出任何反应。

    尉迟渡捂着额角的伤口缓了一阵,才转头看向那个失了魂的人。

    雨水将她湿,鬓发粘在略有些苍白的脸颊上,双眼空洞地望着自己的脚尖。那一瞬间尉迟渡以为他再也得不到楚嵘的任何反应。

    他挪到她的跟前,想要看看她的脸。刚伸出手,便瞥见手上沾染着的血色,犹豫了片刻,终是垂了下来。

    “你愿意听我解释吗。”

    那句话里夹杂着的情绪极其无力,无力到她甚至分辨不出这是个问句。

    楚嵘抬头看向他。

    眼中的尉迟渡尚且好不到哪里去,甚至比她还要狼狈。一身的伤口,像要把血留干了为止。

    她摇了摇头,又把头低下了。

    他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似乎在消化楚嵘方才那个无声的拒绝。

    两个人的对峙,虽只有一掌之遥,却好像相隔千山万水,远到他快要抓不住她了。

    尉迟渡了然地点头,识趣地避开了那些话题,道:“我在宫中安排了人接应,世子现在应当已脱险了。你……一会回侯府吗?”

    侯府。

    提起这个词,两个人的心都跟着一阵抽疼。

    她与他的回忆,大多是在那里。侯府中他偷偷抱着她亲吻,侯府中他们相拥而眠,侯府中他们甜蜜耳语。

    她总喜欢捉弄尉迟渡,她喜欢看他的脸一点点的变红。

    可现在物是人非,他竟然还会问她,回不回侯府?

    楚嵘笑了一下:“你何须在我面前惺惺作态。”

    “……”

    “洛王府已经被抄了家,我爹死在狱中,我和我哥在狱中受尽苦楚,你现在来问我,要不要跟你回去?”

    千疮百孔的身体里外透着寒气,她握着一双拳头,指甲陷入肉中,生抠出血来。

    “尉迟渡,你到底有没有心。”

    他终于拧起了眉,心痛过身上任何一处伤口。

    “现在你赢了,你觉得开心吗?”

    尉迟渡开口想要什么,可她泪流满面的样子实在令人心疼。他紧呡着双唇,想要拭去她脸上的泪水。

    楚嵘别开了头,与此同时,宫中想起了钟鸣声。

    两长一短,那是一个信号。一般在皇帝寝宫受到威胁时,会有专派的侍从负责敲响,好用来召集附近的侍卫护驾。

    但现在,这与丧钟已毫无区别。

    尉迟渡眼神黯了黯,收回了手。

    “你在这里等我,我很快回来。”他重新提起一旁被湿的长剑,起了身,“你等着我。”

    尉迟渡不放心她,但还是顺着钟声方向,向楚煜的寝宫赶了过去。

    他走后没多久,楚嵘便晃着身形站了起来。

    她不要在这里,等一个错误的人。

    身上的鞭伤沾了水,有点疼。

    雨水自她脸上滴落,没有月的雨夜,这条路好像永远也走不到尽头。她扶着墙,缓慢地前进着,毫不犹豫地离开了那个地方。

    她心里清楚得很,楚何诀反了,尉迟渡作辅。真感激啊,起反的日子就挑在他们处斩的前一夜,让他们逃过了一场死刑。

    死里逃生的感觉真不错,不仅捡回了一条命,还看清了一个人。

    至于她爹,就当他是生了病,没熬过去吧。

    她不再想着那个人,那些事。

    只是他何必再跑到她面前假惺惺,还嫌她不够恶心吗?

    身后追上来几个面色仓皇的宫人,从楚嵘身边超了过去。个个怀里揣着个包裹,应该是一些银子。

    “三皇子已经逼到启华殿了,咱们得快些走,不然一会谁都出不去了!”

    “我方才瞧见荆阴侯了,已完全是个血人了,手里正提着剑不知道往哪边去……”

    “我听荆阴侯平日里挺知礼的一个人,怎么反就反了?”

    “你们还有空叽歪?一会被发现了,咱们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那几个人随即就噤了声,快跑着消失在视野里。

    楚嵘听着那些人口中的“荆阴侯”,觉得有些麻木,只管加快了脚步,走自己的路。

    也不知是走了多久,她发着热,头昏脑胀地本就看不太清脚下路,先下已分辨不出方向了。

    她坐着歇了会,又起身继续赶着走。

    只要不被他找到就好。尉迟渡在身边,空气都变得稀薄起来,令人呼吸都有些困难。

    也不知道楚峥怎么样了,他受了那样重的伤,还背着……楚洛,情况一定不比她好到哪去。

    楚嵘走走停停,到了宫门口时,天已经有些白了。

    这一夜里,她听到无数人彷徨怯弱的求助声,祈求黎明的快些到来。可黎明真正到来的时候,乌云遮住了本该普照大地的阳光。

    雨声哗啦,像是对世间的悲鸣。

    当她从身后被搂入一个怀抱,她深知自己一晚上的奔波算是白费了。

    “不是让你等我?”尉迟渡疲惫地枕在她的肩膀上。

    这一晚上真累啊。

    楚何诀选在夜里潜入宫中,闹得宫中众人均是措手不及。尉迟渡几年前调出去的兵,加上尉迟家练出来的死士,在宫中守卫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已围剿了七八成,楚煜根本没来得及增援,便被楚何诀堵在了寝殿。

    夜里那几声钟鸣,其实是楚何诀与尉迟渡碰面的信号。在那之前,尉迟渡只负责调兵,安排妥当以后,便带着人劫了狱。

    尉迟渡固执地想要为父亲报仇,把楚何诀送上皇位。他自己想要的,不过是和楚嵘一起花前月下罢了。

    可她好像已经伤透了心。

    “放开我。”楚嵘挣了一下。

    她身上有伤,尉迟渡不敢迫她,当下就放了手。

    “你和我,已经没什么好的了。”她后退几步,看也不看他,“我再也不想看见你。”

    余光里尉迟渡迟疑了,神色中闪过一丝痛苦。

    良久,他点头道:“……好。”

    纵然她早已做好了准备,但亲眼见他点下头的那一刻,她承认她的心颤抖得有点过头了。

    楚嵘转身就走。

    “郡主。”

    她停下脚步。

    “还有一件事。”

    也罢,就当作永不相见前的了结吧,楚嵘木然地回过头。

    尉迟渡腰身捡起了一旁不知是谁慌乱中丢下的匕首,继而向她走了过来。

    楚嵘心里直冷笑。终于要忍不住了吧?终于做腻了那个谦谦君子,怕她毁他前途,所以迫不及待地想要她的命了?

    尉迟渡在她跟前停下,道:“最后一件事。”

    他将刀柄塞进了她手里,握着她的手腕,把利刃对准了自己的胸口。

    “你要做什么?”

    “是你赢了。”他露出释然的笑容,道:“以后,不会了。”

    以后,不会了。不会再这样欺骗你,伤害你,害得你家破人亡。

    所以可不可以,试着原谅我?

    楚嵘怔愣着望着他那个笑,那是她第一次看见他那般真心的笑容。

    他冰凉的手握着她的,将刀刃推进了身体,一点一点,毫不保留。

    楚嵘惊异着想要抽回自己的手,却被他死死地包裹在手心里,直到那把匕首推到了底。

    他强撑着保持笑容,放开了她的手。

    “宫门外有人会带你走。”

    楚嵘紧紧盯着他胸口的那把匕首不放,下意识地扶住了他倒下来的身体。

    “你又在耍什么花招?”

    “走吧。”

    “你……”

    他身体猛地往前一顿,同时响起的是羽箭刺入身体的声音。

    楚嵘心口直往下坠。

    她看到二人身后的高墙上站立着一道身影,在雨中看不清那人的脸,只隐约能分辨出他手中拿着的是把弓。

    那箭从后方袭来,射中了他的右肩。尉迟渡用身体作挡,就如他的那样,护得她周全。

    他跪在她身前,口中溢出鲜血来,重复着那一句:“走吧。”

    “我不会再主动出现在你面前。”

    “郡主就......再信我一次。”

    转身吧,楚嵘。

    眼前这人,根本不值得信任,谁知道他又在盘算什么新花样。

    就算他们有过一段很甜蜜的过往。

    就算他们已经近到谈婚论嫁。

    就算他现下身受重伤,几乎就要死了。

    可终究改变不了他对王府,对她做下的事。

    她咬牙转过身,踉跄着朝宫门跑去。

    “叮——”

    一声脆响淹没在雨声中。

    尉迟渡撑着沉重的眼皮,望向那块掉落在地的流苏玉。

    朱红色的穗子被雨水湿,了无生机地耷拉在地面。

    他用力往前挪了几步,每挪动一点,他都要停下来重重地喘上几口气。

    他把玉捧在了手心,抬头已然不见她的背影。

    陷入黑暗之前,尉迟渡把那块玉塞进了自己的怀里。

    能认识你,已经够了。

    那一段他偷来的时光,连梦里的烈酒都是甜的。

    已经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