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善不值得,不善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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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朝露凝在窗纸上化作冰霜。



    书房外远远响起第一记脚步声时,崔泽就已醒了。



    他听出门外阵仗很大。



    八九道呼吸中夹杂着一道苍老粗重的声音。



    该是林老夫人。



    天还未亮透,就带人来围了他的书房。



    想必是听了林念瑶的话,来给他难堪了。



    崔泽独自穿好衣衫,披上御寒的披衣。



    在嬷嬷的拍上他书房的门的前一刻,敞开了大门。



    拍门的嬷嬷拍了个空,定在半空。



    场面一时颇为尴尬。



    老夫人是来训人的,嬷嬷笑也不敢笑。



    只得默默把收回去,将没发作的叫门狠话一并吞回到肚子里。



    崔泽倚着门框,敛着眉目,扫过站在他门外的每个人。



    皇帝他人太善。



    人善被人欺。



    他人是善,但若善不值得,不善也罢。



    却不知林家人承不承受得住。



    来砸门的嬷嬷离他最近。



    被他眼底暗藏的冰寒惊得连缩两步,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



    “姑爷”



    因为这声姑爷,老夫人一行人气势直接矮了崔泽一头。



    老夫人恼那嬷嬷没用,狠瞪她一眼。



    “滚回来。”



    嬷嬷赶紧绕回老夫人身后。



    走得太急,还险些在冰碴地上绊了一跤。



    老夫人是专门来训崔泽的,自然不可能放任气势低崔泽一头。



    她坐上下人抬来的太师椅,接过婆子递的茶盏。



    二话不将里的茶泼了出去,溅了崔泽一个下马威。



    老夫人横眉倒竖,反将茶盏往婆子那一撂。



    “反了天了你!”



    今日要摆架子,老夫人特意穿得隆重。



    织满福字暗纹的赭石色锦衣搭着八宝长寿花的织金黑裙。



    老夫人架起老太君的气势,冲崔泽怒骂:



    “也不看看你吃谁的穿谁的,现在又姓什么。”



    “竟在我林家摆谱!”



    北风吹得老夫人的衣袍微皱,福字暗纹流转出灵动的光。



    崔泽一下陷到老夫人六十大寿,他还跟着林念瑶,亲切地喊奶奶那阵。



    寒冬腊月时,好像和今天一样冷。



    他跪在皇贵妃的长春殿前,为老夫人求来了这身赐福锦衣。



    北风来了又去,卷着老夫人洒落茶汤的幽香吹过崔泽。



    崔泽嗅出来,这是他还在御林军当值时,护卫得体,皇帝赐下的雪螺玉。



    崔泽的目光掠过老夫人的身上衣,杯中茶,一双眸不由冷到极点。



    崔泽双眸冷透,一言未曾发过。



    老夫人却想当然地以为崔泽如往常一样,被她捏住了,不敢应她的声。



    她索性更进一步,摆开气势,发下话。



    “你入赘进我林家,享尽清福。”



    “既享着我林家的福,就别碍我林家的事。”



    “先去我孙女那,跪下道歉。”



    “再听她的安排,尽好你该尽的本分。”



    发过话后,老夫人泰然地往椅背上一靠。



    她等着崔泽乖乖动起来,按她的话去执行。



    不想崔泽只是倚着门框,寸步不动。



    他敛了的眸倏然一转,不再压抑眼底的肃杀气。



    “享林家的福?”



    “林家祖产输光了,祖宅也卖了。广平侯的封赏被陛下尽数追回。”



    “这些年,府内账上走的是谁的钱?”



    崔泽寥寥数语,直接将老夫人一行人全部问成了哑巴。



    府内账上走的是谁的钱?



    自然是崔泽在御林军统领位置上攒下的俸禄与封赏。



    一时间,丫鬟婆子们将呼吸声都压低了,各个向老夫人张望。



    而老夫人睁大了眼,坐直了身子。



    甚至还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错。



    属鳖的崔泽了什么?



    老夫人心中暗暗埋怨崔泽这王八崽子突然转了性。



    面上却不做更多的反应,也不接崔泽的茬。



    她只管摆侯府老祖母的谱。



    



    “我吩咐的事,你听清没有?”



    “听清了就去办。”



    崔泽忽然笑了,眸子依旧冷着。



    他扫过与他面对面的一行人,好像看过一排土豆冬瓜白菜。



    “我要是不去,你们谁敢押我去?”



    一众丫鬟婆子莫出声,连大气都不敢喘。



    崔泽望回老夫人,唇边带着点无所谓的浅笑。



    “老夫人特地摆这么大的架子,又专门挑了时辰。”



    “要不多骂几句,免得不回本。”



    老夫人听了崔泽的话脸色先白了一层,接着又泛成铁青。



    “如此话,你敢不敬我?!”



    崔泽拢了拢批衣,挡住渗进他衣领的寒气。



    “不敬?谈不上。”



    “只不过我忍够了。”



    “七年来,我想着左右是一家人,没计较。”



    “但昨日过后我忽然明白,过去是我荒唐了。”



    老夫人瞧着崔泽的满不在乎,终于察觉出一丝不对劲。



    她站起身,卸去大半的气派。



    “念瑶夫君,你什么意思?”



    崔泽听着“念瑶夫君”四个字,正觉得刺耳,还未来得及什么。



    一道清丽的指责就穿过寒风,落进在场每个人耳中。



    “什么意思?意思就是不愿当一家人了。”



    “林泽,我没想到你这么让我心寒。”



    不知不觉天已经大亮。



    林念瑶不知几时来的,正站在连廊下,遥遥望着崔泽。



    她眼里,全是不满在打转。



    “亏我还记着你,怕早上天寒,想给你送碗热粥暖身。”



    在她身后,她的贴身丫鬟绣羽提着个精巧的食盒。



    若是搁在以往,崔泽早自责起来了。



    但如今,他已看破红尘。



    看破了,人也就清醒了。



    崔泽开口,话到唇边,无意识间修饰得委婉。



    可偏偏,他那双能捕捉到箭羽分叉的眼睛,清晰地看见了林念瑶脸上由委屈生出的怨。



    崔泽在心里自嘲,体贴实在是个坏习惯。



    他顿了一顿,像卸去重负一般,将所有的委婉修饰抛到脑后。



    “老夫人先训我,你再送粥安慰我。”



    “安慰之后,不就是要我死心塌地,为你拖肃国公府下海。”



    林念瑶被戳穿,眼底的半截委屈还有半截怨,像被戳破的泡泡一样,当场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眼睛闪了闪,硬是找了句话。



    “在你心里我就是这种人?”



    崔泽一双眼彻静通透,如明镜一般。



    “是与不是,不必我。”



    “行事见人心。”



    “林念瑶,放下你的粥。先想想,我昨夜吃的什么?”



    林念瑶被问得脑海一片空白。



    转头看向自己的丫鬟。



    绣羽不想不打紧,一想便慌了神。



    她嗫嗫的:“姐,昨日没人给姑爷送晚饭。”



    老夫人那边,老嬷嬷同样在她耳边嘀咕起来。



    “您不是吩咐,让昨夜别管姑爷吗”



    “直到府里熄了灯,厨房都没往姑爷书房送东西。”



    两边的下人过话后,林念瑶和老夫人都一脸窘态,下不来台。



    日子过成这样,崔泽想开了,也看淡了。



    他平静地出事实。



    “放心,我没饿着。”



    “托你们的福,就着凉水吃了两块以前剩下的硬饼。”



    崔泽呼出一口白雾,隔着白雾望向林念瑶。



    “所以这七年,都是我荒唐。”



    崔泽这句话明明也很淡,没什么感伤。



    却不知话里哪个字带了刺,竟扎伤了林念瑶。



    她先是一愣,而后紧走两步,直奔崔泽而来。



    “昨夜我不是故意那么对你的,是你不听我的劝。”



    “明明是你自找的。”



    行至半途,她停下脚步,红着眼睛,反问崔泽。



    “倒是你,荒唐。”



    “林泽,忘了你成亲时过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