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章 弥勒降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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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彬法师话到这里,已经算是在认同姚广孝的新制,但是他担心考核过于艰难,会断了真正良善有心皈依佛门的路。



    姚广孝闻言微微一笑,道:“考核因时而异,僧录司一直在对考核内容做衡量取舍,正需要法师这般高僧来为僧录司出谋划策。”



    着,他伸,指着远处的古老柏树道:“法师请看此树——若任枝桠横生不修,安能三百年亭亭如盖?佛门积弊正如疯长杂枝,当效达摩祖师‘廓然无圣’的气魄,最近,僧录司正在考虑增设‘农禅科’,虽不通晓多少文墨,但是精于稼穑者亦可得牒。”



    闻言,高彬法师浑浊的眼眸微微一亮,然后,他双合十,又问了姚广孝一个问题:“若遇天灾兵祸,可能重启‘方便剃度’?”



    姚广孝双合十,对着皇宫的方向拜了拜道:“陛下亦有恩准,若到了乱世,可开‘方便剃度’之法,正如大智度论所言:‘般若为导,五度为伴’,法师,这朝廷的新政非是斩尽我佛门生,实为佛门立定航标啊!”



    高彬法师松了一口气,闭上眼,在众人的注视中长叹一声。



    “新政思虑周全,老衲没有什么可再的了。”



    高彬法师有大智慧,奈何身为佛家的领袖人物,不得不站出来与姚广孝辩论这一场。



    来观礼的人听到高彬法师的话,有人恼怒,有人惋惜,也有人开始转变思想。



    姚广孝在辩论之中,并未一味引经据典,而是回应了很多现实的问题。



    首先,推行僧录司新政的目的并非为了压制佛教,而是为了去污存精。



    若一味放任当前的佛教野蛮发展,让害群之马在其中,早晚惹得朱元璋震怒。



    朱元璋虽然曾经在皇觉寺出家,但僧人风气败坏欺男霸女,阻碍国政,朱皇帝岂能饶了他们?待朱皇帝出严惩,佛教可就不是拆除几座寺庙、驱逐部分害群之马那么简单。



    其次,推行僧录司新政不是粗暴地推行,而是按照实际情况进行推行。



    僧录司还为不认识字,只知道耕地的穷苦百姓,特意设立了“农禅科”,足见朝廷考虑的周全。



    最后,朱元璋还给了保证,一旦陷入乱世便打开“方便剃度”之法,给百姓以活路。



    从内心上来讲,高彬法师对这样的结果很满意,也不得不满意,朱元璋皇权在上,岂是他能撼动的?



    姚广孝与高彬法师在紫金山论理,令姚广孝一战成名,在金陵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紫金山论道当夜,朱元璋便将高彬法师请进了皇宫,摆席宴请,与其叙旧,起当年在皇觉寺出家后的种种,朱元璋也是感慨万千,时而感伤,时而放声大笑。



    宋府,文渊阁大学士宋讷、东阁大学士吴沉,以及新任的华盖殿大学士吴颙,三人齐聚一堂。



    本来刘仲质任礼部尚书兼任华盖殿大学士,刘仲质主动请辞归乡后,礼部尚书一职由李原名担任,华盖殿大学士便由吴颙来担任。



    四殿大学士,除了武英殿大学士严震直脾气清高耿直,不与人多接触,其他三位大学士的交情不错。



    宋讷脸上带着笑意,道:“紫金山论道,高彬法师败下阵来,今日金陵城中的僧道,可谓‘如丧考妣’,我从紫金山归家的路上,见到了不少僧道,掩面而泣,那场景,啧啧啧!”



    宋讷对僧道没什么特殊的感情,商税落地,他家中的产业也要挨刀子出血,每年至少要多缴纳三五千两的税银,凭什么那些僧道的僧田不用缴纳赋税?



    东阁大学士吴沉悠然道:“板子不打在自己身上,当然不知道疼,连高彬法师都输了,他们还有什么的?这不,陛下晚上请高彬法师去宫里赴宴,想必龙兴寺会带头,僧录司的新政施行,势不可挡喽。”



    华盖殿大学士吴颙闻言,露出一抹高深莫测的神情:“宋兄、吴兄,这话得为时尚早了吧?天下的僧道能容忍新政施行下去?恐怕还会继续出乱子的。”



    宋讷、吴沉对视一眼,宋讷探了探身子,道:“吴大人莫不是听到了些风声?”



    吴颙往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道:“不瞒两位,我有一表亲在福建做生意,我两家往来密切,前几日他差人送来些特产,还讲了一件事儿,在福建那边有一僧人,自称‘弥勒降世’。”



    什么?宋讷、吴沉闻言脸色一变,“弥勒降世”这四个字刺激到了二人的神经。



    弥勒降世原本是弥勒教的口号,然而起源于唐代的白莲教在经过宋、元两代发展,到了元朝末期,其组织、教义都发生了变化,其中一部分教派崇奉弥勒佛,窃取了“弥勒降世”这一本属于弥勒净土法门的宗教谶言。



    宋讷倒吸了一口凉气,道:“何人这般大胆?当地的官府可知道?为何不管束?”



    吴颙无奈地道:“宋大人,管束?哪儿那么容易?道衍大和尚的可不是假话,各地的僧人寺庙有些的确太过分了,福建的和尚信徒众多,行事还不算张扬,所以当地的官府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可是两位想一想,新政若要落实,诸如此类的要被‘割肉’,还能继续消停么?”



    吴沉琢磨了片刻,道:“看来紫金山论道这场大戏结束,还远远服不了天下的僧道,非要再闹腾流血不可。”



    利益之争,素来是你死我活的,强如朱元璋要推行新商税,还不是有苏州府站出来抗税?推行僧录司新政,是一样的道理。



    高彬法师入金陵的第七日,他代表龙兴寺,宣布会奉行新政,为天下僧道做表率。



    朱元璋盛赞龙兴寺“识大体,明是非”,心情愉悦,准备在全国推广新政,不过人算不如天算,第二天,便有一个不好的消息传来。



    奉天殿,新任兵部尚书温祥卿面容严肃,朗声道:“陛下,福建传来消息,有僧人彭玉琳自称‘弥勒降生’,纠集信众逾两千人,攻陷县衙,如今正在招兵买马,意图进攻福州。”



    朱元璋初听这消息,有些惊讶,惊讶于一个和尚居然能纠集两千人造反。



    “福建都指挥使司可曾出兵?那彭玉琳又是什么来历?这么大的动静,当地的官府之前为何没有反应?”



    朱元璋问了一堆问题,温祥卿不急不缓,一一回答道。



    “启禀陛下,福建都指挥使司已经开始派兵征剿,彭玉琳本是福建一寺庙的住持,有些名望,因为乐善好施、佛法精湛,故在当地信徒广大,与与当地的县衙官员关系极好。”



    



    闻言,朱元璋勃然大怒道:“关系极好?是纵容姑息才对,道衍得没错,这僧人一旦站稳脚跟,就会成为豪强,与当地的官员沆瀣一气,那县衙的主官何在?将他们统统抓起来,斩首!”



    朱元璋怒当地官员无能,更恨彭玉琳这僧人挑选的时间实在太敏感了。



    紫金山论道刚结束,高彬法师率领龙兴寺支持新政,彭玉琳却刚好横插一脚。



    温祥卿露出一抹无奈,道:“陛下,县衙官员被彭玉琳挟持,身陷囹圄。”



    听到这话,朱元璋更是气得虎目圆睁,道:“告诉福建都指挥使司,迅速剿灭彭玉琳,一个月,不!半个月!咱要看到彭玉琳的人头!”



    朱元璋动了真火,群臣噤若寒蝉,不过,新任的华盖殿大学士吴颙却站了出来道:“陛下,臣认为这彭玉琳之所以忽然起兵,与僧录司新政有很大关系。”



    新政势必重新测量僧田,将大量的寺庙田地纳入大明的田亩赋税之中,彭玉琳乐善好施,那他的钱财是哪里来的?定然是从那些寺田之中得来的。



    朱元璋微微眯起眼睛,语气不善地问吴颙道:“吴卿是想劝咱停下僧录司新政?”



    其他的官员们纷纷侧目看向吴颙,心里在嘀咕,吴颙才担任华盖殿大学士几天,就看不清自己的地位了?敢在陛



    “不,臣认为彭玉琳这样的人在我大明不止有一个,应让各地做好调查、防范,以免再生出乱子,影响新政推行。”



    吴颙毕恭毕敬地道,他的话一出口,朱元璋眼中的冷意瞬间消失了。



    “嗯,你得有道理,传令各地都指挥使司还有布政使司衙门,严加防范,特别是寺庙道观!”



    朱元璋的圣旨传遍大明各地,各地的布政使司、都指挥使司立刻警惕起来,同时,彭玉琳在福建的造反,也让原本绝望的僧道两家又再度燃起了希望。



    彭玉琳在福建打出的旗号是“弥勒降生”与“护佛”,将矛头直指朱元璋的新政。



    有彭玉琳这支枪在前面挡着,僧道两家开始运作,源源不断的僧人与道士前往金陵请愿、论理。



    请愿,自然是请朱皇帝开一面,不要施行新政,这僧录司新政不是我们不愿意,而是彭玉琳之流太多了,贸然施行会对天下稳定造成冲击,光一个彭玉琳就闹腾的福建不得安生,要是多了,这大明还有好日子过么?



    所以,我们劝陛下您暂缓新政不是为了我们佛道自己,是为了陛下您与大明啊!



    论理,便是每天都有大量的佛道两家人前往僧录司衙门外,要与姚广孝论理。



    你道衍和尚能言善辩,连高彬法师都不是你的对,你厉害,但是我们人多,今日来三人,明日来五人,后日去十人,就是要消磨你姚广孝的锐气。



    你你姚广孝闭门不见?



    好!那你道衍和尚就是闭门造车,怕了我们!



    佛门之中,龙兴寺的地位举足轻重,而道家这边当属当世第一道门龙虎山!



    朱元璋在建立大明之后,承认了龙虎山,也就是天师道的宗教权威。



    洪武元年,龙虎山第四十二代天师张正常入朝觐见皇帝,朱元璋御赐了“正一嗣教真人”封号,并授予“护国阐祖通诚崇道弘德大真人”称号,秩视二品,允许其统领天下道教事务。



    不过,朱元璋也对正一道的权威与特权予以削弱,“天师”之称乃是僭越,毕竟只有天子才能代表“天”,故洪武五年的时候,朱元璋下诏,将“天师”改为“真人”。



    品级从二品变为五品,虽然后来恢复了二品,但这宗教领袖的地位,从此便要依附于皇权。



    这也是为什么当新政出来之后,龙虎山不敢带头,而是请皇觉寺出马的原因。



    如今高彬法师已经低头,恰逢福建彭玉琳闹事,龙虎山岂能不出?



    天界寺内。



    夜幕降临,天界寺内寂静无声,天界寺主持宗泐禅师正在禅房中诵经念佛。



    忽然,有弟子来通禀:“师傅,龙虎山的客人来了,就在寺庙之外求见。”



    宗泐,号全室,与高彬法师一样都是大明佛家之中德高望重的高僧,他乃是临济宗高僧,不止佛法精深还通晓儒道。



    洪武五年的时候,朱元璋命宗泐禅师为天界寺住持,洪武十年,宗泐禅师奉朱元璋之命出使西藏,招抚藏传佛教领袖,为大明稳定边疆。



    多年来,宗泐禅师一直在主持校勘大藏经,还多次入宫与朱元璋论道。



    在金陵城,宗泐禅师可谓是佛道的领袖了,可是对于新政一事,老禅师始终没有任何表态。



    不多时,僧人领着龙虎山来的客人,面见宗泐禅师。



    来的客人面容清瘦,身着道袍,一派仙风道骨模样,此人,正是前任龙虎山天师张正常之子,现任龙虎山天师张宇初之弟张宇清。



    张宇清与宗泐禅师见礼之后,笑着道:“禅师好定力,金陵城风起云涌,天下僧道两家震动,可是禅师您这天界寺却波澜不兴。”



    宗泐禅师花白的眉毛抖了抖,道:“老衲老了,这几年常常感觉力不从心,很多事老衲管不了,也不想管了。”



    张宇清微微一笑,道:“哦?当年贫道随兄长入京,还来拜访过禅师,那时候的禅师虽年迈,但依旧有弘扬佛法,大兴佛教之宏愿,贫道相信,禅师如今并未改变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