嘘寒问暖(倒v结束)
皇帝歪在紫檀木五屏报春梅纹嵌大理石罗汉床上, 手肘支在炕桌上,撑着脑袋垂眼盯着书上的图卷。
秀丽的宫女跪坐脚蹬子旁,素手持红木木槌替他捶腿。
“他如何了?” 奴才二字也不提,没头没尾,突然出声儿倒是吓人一跳。
皇帝的心思就没有御前大总管安喜猜不中的,可这回他偏要装傻,“啊?”
他在后头探直脑袋, “圣上问的是谁?谁如何了?”语气那叫一个无辜。
这只老狐狸。
皇帝将手里的书一扔,转头阴沉沉地瞧过去,安喜垂头。
两位宫女慌得跪在原处不敢再动。
“老东西。”皇帝低声斥骂。
“魏七。” 他淡声吐出两字。
安喜乐得嘴都要咧至耳后罗。
“回圣上的话, 魏七现下仍未好全,吃着药呢。”
皇帝皱眉,还不好。
“御医怎?”
“回圣上的话,御医是内里心气郁结, 急火攻身,外间寒气聚集, 血骨难暖。”安喜瞎编。
太医原话是:奇了怪哉,鄙人虽是新入太医院,不敢自夸医赛华佗能妙手回春,可风寒发热还是不在话下, 怎的公公就是不见好?
安喜最知晓他为何不好,可安喜缄默不言。
那时他不道破,这会子就更不会在皇帝跟前出来了。
难不成魏七自个儿不要好,他不想见着您, 不愿承幸么又不是傻子。
皇帝手取茶盏,揭开茶盖欲饮,又觉烦躁,扑嗒一声儿盖住,往炕桌上一扔。
“干什么吃的,发热都医不好。”皇帝低骂,复拾起书,翻了两页,没一会子又乓地砸炕桌上,“那奴才也没用,御医都医不好。”
养心殿内众奴才瑟瑟发抖。
安喜一人立在后头岿然不动,反倒越瞧越想笑。
叫您折腾人,可劲折腾,左右咱家不心疼。
“换个人来瞧。”皇帝摩挲着他的龙纹玉佩,“再瞧不好就发那奴才去掖幽庭。”
安喜不觉着他会舍得将人发去掖幽庭,瞧着眼下正是火热的时候,新鲜劲还没过。
可不能再闹出动静牵连太医院罗,人家也是无辜。
“回圣上的话,奴才斗胆。”
“。”
“奴才以为此事与太医院御医干系不大,魏七近日茶饭不思,日日清汤寡粥,本就不顶饱,药又苦口,他喝下苦药便无甚胃口,人不用东西又怎能好全。”
“他怕苦么?”
“回圣上的话,魏七仍算得上是年幼,奴才以为,怕苦也是寻常。”
皇帝轻声嗤笑,似是瞧见魏七皱着眉头不情不愿喝药的模样,孩儿。
“叫人盯着用膳,屋子里搁炭盆,不许出门,养好了叫他滚来见朕,养不好扛去掖幽庭。”
“嗻。”真真是周全呐,安喜咂舌,熬出头罗。
那厢边养心殿主仆一场闲谈,这厢边魏七一口气灌下一碗黑稠稠的难闻药汁儿。
他根本就不怕苦。
魏七他娘亲四十才怀的他,胎中便不足,又是早产,生下就比旁人弱些,跟猫崽子似的。
所幸家财万贯,日日金汤银汤地养着,养到五六岁时便也与同龄人一般健壮了。
不过儿时是饮下不少药的,只不过那时娇贵,一碗药汁,爹哄一口娘劝一口,仆从环绕,手捧各色蜜饯点心,一口药一口点心。
耗得时辰久,药就凉了,又恐他喝下要冷了肚子,是以常常将药分为两半碗,灶上温一半儿,他娘亲手中端一半儿。
换作旁人家的孩子这样折腾,爹娘早朝脸上巴掌了。然他双亲心中有愧,如何也舍不得骂。
魏七四岁那年有一回喝完药瞧见他娘亲用巾子擦脸,擦完后巾子便也湿了。
自那以后,他喝药再不折腾,一口气儿咕噜咕噜闷到底,喝完朝他爹娘傻笑,嘴边一圈黑糊糊药汁,还伸手讨糖吃。
往事到底只是往事,若不时时想起都快要给忘罗。
魏七看着残留药渣的碗底发呆,入宫之后他倒是不怎么生病了。
这么也不对,这几月来好像也喝了不少药。
他笑笑,搁了瓷碗下榻,赤脚踩在青石板上慢行。
嘴里苦味良久不散,苦得叫人想家,魏七垂头,长发遮面,口中喃喃:倍思亲,倍思亲。
翻来覆去道不尽的思念,可惜人长大了,早没有家,也没有蜜饯了。
第二日午膳,安喜吩咐御膳房呈碟子酸橘山楂糕上来,还特点名要糕点房的吴家财做。
御前总管安爷的命令可不就等于皇帝的命令。
膳房太监以为圣上想吃酸了,摆膳时特将这道糕点放至第三行正中的位置。
果然皇帝用膳前便多瞧了好几眼。
可等膳房太监取了糕点,也不见圣上如何喜欢,只尝了一丁点儿,像是生咽下去了。
膳房太监不敢再取。
膳后,皇帝道:“桌上糕点赐于尔等贴身内侍。”
众人纳闷,这些未用过的东西大都要赐与朝臣们或是后妃的,怎的一回二回全便宜他们罗。
“谢圣上赏赐,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安喜将酸橘山楂糕偷偷留下,叫人送到后头魏七住的他坦里去。
他坦里方子接过点心,连连道谢。
送点心来的太监也是乐呵呵地:"圣上又赐赏,贴身的内侍都有份儿,安爷特叫我将这碟子点心送来,是酸橘山楂糕。"
方子一顿,心里有些泛堵,贴身内侍,没内殿什么事儿。
窝在塌上看游记的魏七耳朵挺尖,本读得入神,一听酸橘山楂糕,平静的眼霎时明亮,抬头望向门口。
果然方子手里正提着一红木雕喜鹊食盒。
门外的太监是王福贵手下,本不欲扰魏七养病,此刻见人望过来,便讨好笑道:" 魏爷。"
究竟是什么时候起,这些人都开始改口罗,魏七不解,且他们叫的很是顺嘴。
这乾清宫上下,方子比我年幼几月,可因自个儿顶的是魏七的年龄,所以明面上年岁最。
其余人皆年长于我,现下一口一个魏爷喊起来不膈应么。
从前也有品阶低些的,相互之间都直呼其名,不也挺好。
魏七笑得不大自在,他不知这里头有皇帝的缘由。
昨儿晚间养心殿东暖阁内圣上那一通无名火发的,这位内侍可是亲眼瞧见了。
外头当值的奴才恐不知情,殿内当值的心下却明了得很。
他心中想着:眼前这位爷怕是要一飞冲天呐。
送走来人,方子将提盒拎过来。
揭开,酸橘山楂糕做成玫瑰花形态,黄橙橙地晶莹剔透,魏七喉间不自觉吞咽,似已闻到那股子酸味儿。
方子取出牡丹描金瓷盘子,"魏爷,您现下便尝尝么还是等会子用完午膳,喝了药再吃也可解苦味儿。"
魏七忍住,那人送来的东西他才不稀罕,恩慧收买人心,吃了怕是又要遭罪。
"不必,我不喜吃酸,都给你罢。" 魏七别开眼。
" 真的么?" 方子倒是很开心,这可是圣上御赐。
" 恩,你连提盒端走。" 魏七僵硬道。
方子后知后觉,这人怕是在闹别扭。
跟圣上闹别扭,脑子烧坏了不成
" 多谢魏爷赏赐,只是御赐之物,到底不好随意增人,您的好意的心领。的取一块尝了图个意头罢。" 方子想明白了,也不敢真连盒子端走。
魏七不言,他的是实理,圣上赏赐,你不喜,一股脑全送与他人,不要命了么。
自个儿一时动气,倒是差点连累方子。
" 对不住你了。" 他垂着头道歉。
" 您哪儿的话,的跟着您沾光才是。" 方子笑,取块糕点塞嘴里。
忒酸,酸得他脸都皱成一团。
模样太逗,魏七噗嗤笑出声来,谁知这一笑便有些止不住。
其实方子才是不喜吃酸的那个,这会子想吐又舍不得吐,纠结良久,索性将嘴里一整块全吞了。
魏七仍旧在笑,因还在病中没什子力气,笑一会儿停一会儿地,不多时脸上便红透,眼中泛起一层薄薄的水光。
方子头一回见他这样开颜,倒是怔住了,突然间好像有些明白为何圣上会宠幸他。
这人有些真啊。
方子低头,勾唇自嘲,不像自个儿,时时戴着面具,一刻不敢松懈,日子久了都不知何时是在真笑,何时是在装样子。
大抵宫里的奴才都是这样罢,瞧着面上带笑,实则心里在哭,瞧着面上忧愁,实则心里偷乐,假得很。
魏七笑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酸橘山楂这么酸的点心,他一个喜酸的都不会整块吃,方子这个傻子一口塞。
他擦擦溢出的一点子水汽,有些气弱,"对不住了,我不应幸灾乐祸的,实是你太惹人。"
方子眼神复杂,心里颇为无奈,原先就是再嫉妒,再怨恨此刻如何都讨厌不起来。
他没什么,只倒了两杯茶,一杯给自个儿留着,一杯递与塌上的魏七。
" 多谢。" 魏七接过,眼里亮晶晶闪着光,笑起来的模样太好看。
方子撇过眼不愿再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