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更
午膳过后, 魏七喝了药嘴里发苦,眼珠子总忍不住在方桌上的红木提盒边转。
不是没骨气,是药太苦,他替自个儿找由头。
不吃白不吃,吃了我也还是可以继续硬气。哎,只是方才嘴快,这会子想吃都不好开口。
他因为这一碟子酸糕懊恼。
方子蹲在屋子西侧墙边擦他的靴子, 哼哧哼哧模样认真。一双短绒毛靴擦了足足一盏茶的功夫,还没擦完。
魏七心里着急,这人也太实诚罗。
" 方子。" 他忍不住了, 想起酸糕的滋味儿嘴里更苦。
" 怎的了,您有何吩咐 " 方子转过头,扔下巾子起身。
" 我有些饿了,能劳你去将粥热热么?" 魏气面不改色瞎扯由头。
就饿了, 才用过午膳呢,虽只喝了半碗鱼片粥, 可这几日都是如此,今儿倒稀奇。
" 您饿了 " 他疑心自个儿听错。
" 嗯。。。有点儿。" 魏七摸摸肚子,很无辜地看着他。
" 成,的这就去, 您等一会儿。" 方子放下卷起的袖口,将午膳剩的吃食拎了,出去合上门。
魏气探着脖子目送人走远,悄悄掀开被褥, 鞋都未穿,蹑手蹑脚地下了塌,径直往方桌那去。
他揭开提盒,取了东西爽快地咬一口,酸中微带些甜的滋味儿在唇舌间蔓延开。
许久未曾吃过口味重的东西,一时也酸得直捂牙。
他一口吃完,又接一口,第二口竟吃到了藏在里头的一颗杏仁。
唔! 这点心是家财哥做的! 只有他才会在里头塞杏仁。
魏气喜得双眼放光,眉头舒展,倒瞧不出仍在病中。
难不成他知晓自个儿日子难过,特寻了安爷将东西送进来。
魏七咧嘴笑,又叫他担心了,不过近日嘴里确实没滋没味儿,也有好几月没吃到这玩意了。
" 魏爷。" 方子去而复返,推开门一瞧,魏七赤着脚站在屋子正中,方桌上提盒大开,他惬意地直点头,嘴里在嚼东西。
方子:。。。是谁他沉稳。
太监走路都没声儿的吗! 魏七吓得一口糕点呛进气管,咳嗽不停。
后头的五个奴才:。。。
方子进屋,没什么,倒杯茶递与他,板着脸替人顺背。
魏七停住咳嗽,方子面上毫无表情,行至塌边将他的鞋拿来放在人脚边。
怪道总不见好全,好一会儿病一会儿,还什么病去如抽丝,原来这人压根儿就不想好,大冷天光脚踩石板上,连累自个儿被安爷道。
魏七咳得脸红,面上也讪讪的,嘴角僵硬着:" 有劳。。。"
" 您客气。" 方子语气生硬,心里有气。
五个太监端着炭盆子等物站在门口,魏七望向方子目露疑惑。
" 养心殿那头派来的,是上头替您添置御寒的物什,叫您快些养好,再不好要发去掖幽庭,年节将至,留在咱们宫里头晦气。"
他出院门没几步正好碰着这一行人,便转身道领人回来。
路上领头太监几句明来意又好生敲他一番。
原本方子听了这话还替魏七着急,心里也有愧,觉着自个儿没照料好他,难听的话本不欲出来。
但现下心中有气,一时嘴快,刹都刹不住。
为首的太监此刻急得想骂人,他将这话与方子本意是想叫人多用点心,谁知他竟当着魏爷的面儿出来了!
祖宗! 安爷若是知晓非得掌我的嘴不可!
他连忙岔开这两人的话头," 魏爷,圣上怜惜,特赐下炭盆与汤婆子等御寒之物。
碳是御用的金丝炭,烧起来没一点子烟味儿的,的们一日替您换上三回,这他坦里保准时刻都暖暖和和。"
他脸上堆满笑," 汤婆子赐下四个,您两两换着用,烧得热乎乎往褥子里一塞,可不是舒坦。 "
" 棉鞋,棉袜,绸缎夹棉袍子都是按您的尺寸新做的!"
他朝后头使眼色,手下人向魏七行礼,进屋将东西摆放好。
炭盆子床榻下首摆两个,方桌下摆一个,妆台下又一个,汤婆子床头床尾各一个,衣裳整整齐齐地摆在正中,妥帖又麻利。
两个内侍将方桌抬起,描金绣红梅毛毡毯长两丈(约6.6米),宽一丈,往屋中间这么一铺,青石板上的寒气登时就散了大半。
这架势哪里是要发人去掖幽庭,挣脸面的套话罢了,自个儿真是蠢。
方子冷眼瞧着,心里愈加不是滋味儿。
皇帝要是对谁稍稍上了心,随口一句吩咐,下头人恨不能将这人供起来,大家伙儿一块拜。
这是做甚?圣上不是动气了么?不是自个儿一个奴才配不上这些么?现下倒像是真想叫我好起来,怎的那时不遂了我的愿
魏七心里弯弯绕绕,转过百般念头,最终倒是生不出怨怼了。
他就是这样,若谁真心实意示弱讨好,就是心里再气,也要替人留些脸面。
现下东西也收了,这事自个儿原也不占理,那人是皇帝,他也确实只是个奴才。
“奴才谢圣上关怀。”他垂眼道。
“的一定替您将这话带到!” 领头的太监是个人精,木杆子还没扔出来他就顺杆爬了。
魏七噎住,场面话而已,有什么可捎带的。圣上哪有闲工夫听这些杂事。
是以他只笑笑,不再多。
几人寒暄两句,太监们告辞,方子送客。
屋里霎时沉默,魏七陪笑解释," 太饿了,方才实是太饿了,就是摆叠屎在我跟前,怕是都能吃下。 "
这比方的,方子哪里还能藏得了气,只面上端着样子,硬邦邦道:“的这就替您端来。”他完这话也不理人,拎起食盒径直出门往膳房那头去。
魏七噎住。
屋子里不多时便暖和起来,赤脚踩在地上,毛茸茸的毡毯软乎乎怎么还能着凉脱光了躺地上都暖和得很。
一柱香的功夫后,(约半时)方子回来,揭开食盒,摆出四只银镶红彩漆碗,里头分别盛着大枣茯苓糯米粥,芝麻杏仁粥,姜蓉金米海参粥,紫苏鱼片粥。
这还没完,又取出四碟子用描金里皮碟盛着的开胃配菜,木瓜丝,雪菜笋丝梅菜酱咸菜等。
魏七瞠目结舌。
“膳房里的公公了,怎能叫魏爷吃午时剩下的东西呢!安爷吩咐,魏爷想吃什么,想什么时辰吃,只让人来取便是。”
方子阴阳怪气学舌道,十足十谄媚。
这是吃了炮仗不成?哪儿得罪他了不就是骗他自个儿不吃酸么,这也值得气?
不对。魏七又转过弯来,跟前这人是个怪胎,他喜欢那位。
这是。。。嫉妒了。
我该怎么做他有些不知所措,方子人很好,他不想叫人难过,要是能和自个儿换换就好了。
换换。。魏七怔住,悄悄量眼前人。
大杏眼,薄嘴唇,挺直的鼻梁,面也白净。
长得同样秀气,也不奇怪,乾清宫里的人就连安爷那样年龄大些的也都是齐齐整整。
魏七目光下移,方子也是修长的身形,只不过比自个儿稍矮一些,骨架子纤细些。
他此刻才惊觉两人不止年岁相当,便是容貌,身形都是同一类的。
圣上究竟瞧上我哪点魏七再次疑惑。
方子不也挺好,还常笑,人也讨喜,最要紧的是还有意圣上。
难不成是因自个儿在他跟前晃悠的次数最多
不若将方子推出去得了。
这念头突如其来,魏气一时起意,细想又觉着不妥。
他已经在火坑里头了,做什么还拉一个垫背的,就是喜欢那人又如何,那位心硬得很,何必送上去吃苦。
魏气消荒唐的想法,拉过方子一块吃东西。
午膳刚过不久,哪里吃得下,以为谁都似他一样么。
方子板着脸不理他,魏气温言讨好,前者知晓自个儿到底是伺候人的,且这火大部分是因嫉妒,细究下来又与魏七无干。
一夜过后,和好如初。
晚间养心殿冬暖阁内。
安喜将白日里魏七那头的事道与皇帝,人如何如何感激,又如何愧疚,心里已知错。
后者翻过《齐民要术》第四卷第二页,“多嘴,朕问你了么?”
“奴才多嘴,还请主子爷莫要怪罪。”安喜腆着脸讨好。
皇帝轻哼一声,背手食指敲桌,看了一会子书,突又默默低语道:“还算知趣。”也不知这句是在老狐狸还是狐狸。
安喜以为是在自个儿,忙又讨巧道;“回圣上的话。有您怜惜,魏七必定不日就可痊愈。”
皇帝斜他一眼,“一个奴才,水做的不成?这样都不好,养着干甚?”他缠一圈龙纹玉佩下青绿的流苏,“你这个御前总管也该罚,治下不严。”
这也怨我?“奴才有罪,确是疏忽,纵得魏七不知天高地厚,还请圣上宽恕,奴才今后必定好生管教。”怕只怕今后也轮不到自个儿管。
“呵。”皇帝轻嗤,“朕只怕你管不住他。”闹腾得很,叫人头疼,若不是还有几分趣味,这样的奴才早该处死了。
安喜心想:我当然是管不住,现下人身后是您在撑着,我哪敢管。“奴才不才,未能尽责,似魏七这样的子,只有您英明神武,才能制住,圣上您贵为天子,坐拥天下,区区一个奴才自然是不必放在眼里,勾勾指头,他就服帖罗。”
这奉承话的皇帝都有些底气不足,因也不是勾勾手指头就能降住的。
他轻咳一声,“得了,甭废话,好了领回来当差。”皇帝翻一页书,“晋了他的品阶,才当几日值?白养。”
“嗻。”
三日后,自上回养心殿来人送了御寒的物什,他坦里日日暖如初夏,魏七穿长袖单衣窝久了都要冒汗,再想拖也拖不住。
御医瞧过,道已大好,魏七又得回去当差。
再歇两日,复职。
病好后安喜索性将方子指与魏七,贴身内侍都有人可支使,是以方子并未搬回去。
魏七寅时起身还有点迷糊,懒了这么些日子,时时窝在塌上,骨头都要躺散。
同方子一块草草用过早膳后,留人扫屋子收拾东西,魏七出门。
他升得突然,还未搬去离养心殿近些的侍院,除安喜外,贴身内侍们都住在那儿。
魏七朝前头养心殿偏殿那头去,安爷此刻必然已侯在那处。
行至偏殿,众奴才已自觉地排成两列立在廊下,魏七见此,垂首自旁的长条桌几上取了东西,行至后头自个儿的位置立好。
半盏茶的功夫后,养心殿内前一日的守夜太监来报,安喜自屋内出,双眼往队列中淡淡一扫。
“的们请安爷大安。” 众人齐声躬腰行礼。
“ 嗯,圣上起罗,随咱家当差去罢。”
“ 嗻。” 每个奴才发出的声音都差不多大,语调相同。
冬日里的寒风吹过,将他们下身大宽厚实的绸袍吹得猎猎作响。
虽此刻天仍暗如黑夜,这一声回应却昭示了乾清宫寻常一日的起始。
魏七昨儿晚间便已去安喜屋内请过安,那会子安爷的态度出奇和蔼。
笑眯眯地拍他的肩头,道他既养好了病便安生当差,圣上到底有几分怜惜,莫要再折腾罗。
这话时温言细语,竟不曾责怪。
魏七纳闷,按理来圣上应当已派人去内廷监查过,若信了自个儿,那里头的话他便不会全然听信,若不信自个儿,则证据确凿,此刻安爷少也会责骂几句才是。
或许,圣上压根儿就没在意这事儿,懒得花心思去弄明白。
也是,都自个儿一个奴才,不值当。
可又送来东西养着他,虽只是随口一句吩咐的事。
或是圣上觉着自个儿有几分趣味罢。
几丈路远的功夫,魏七思绪繁杂。
东暖阁内灯火通明,鸦雀无声,暖意迎面,他收敛心神,谨慎当差。
众人下拜,光亮朱漆托盘搁置身旁,马蹄袖弹得整齐划一,“ 奴才们请圣上大安,圣上万福金安。”
“ 嗯,起。”
皇帝换上常袍端坐塌边,安喜道:“ 圣上大安,御前贴身内侍魏七病已大好,今儿回来当差罗。”
前者睁眼望向下首,众人让道,魏七出列,前行两步,复跪地俯拜,行三叩九拜大礼。
“ 奴才魏七,请圣上大安,圣上万福。”
离得有些远,皇帝瞧得不甚分明,只眼神深深扫上一圈,带着起的低压。
像是消瘦了。
该,闹腾。
“ 嗯。” 皇帝低应,“ 好生当差。” 难得大清憋一句出来。
“嗻。”
皇帝起身,众人跟在后头缓行。
圣上没追究,魏七安心了。
这事皇帝查了么?他没查,懒得去理会,闹得那么兴师动众做什么,这奴才请求一出,他就看了个透澈。
原本也是恼怒的,觉着自个儿耗了些气力,叫人发觉了,纵得人蹬鼻子上脸罗。
也想给点教训冷落,只是拖来拖去,他都觉着时辰差不多了,可折腾的人却仍未好。
罢了,同一个玩意儿置什么气,哪里值当。
皇帝自魏七跟前擦身而过,一瞬之间余光不动声色扫视,白皙的下颌一晃而过,愈发巧尖瘦。
他不知怎的心头微跳,暗自叹一声,又折腾又难养,喂了也不长肉。
安喜将这些瞧在眼里,心下有了计较。
这日白间相安无事,除却皇帝点名指使过魏七一回。
彼时他执朱笔批写,眼神往砚台里一瞥,道:“ 魏七,研墨。”
此话一出,内书房里头空气莫名凝滞,众人提心屏气,暗自留意两人反应。
御前侍墨一整年的内侍心里委屈得很,自个儿做错了什么?他本算等会子便去研墨,那砚台里不还有一层么,平日里都是这样当差的。
圣上长了一颗司马昭之心,手中握朱笔用朱砂,叫人研墨。
安喜垂首立在后头,勾唇一笑。
这是忍不住罗。
魏七应嗻,语气恭敬平稳,面上也无波无澜。
他悄声行至黄花梨翘头案旁,步伐仍有些飘,不细瞧倒是很难察觉。
虎形砚台中墨留下浅浅一层残墨。
青花瓷碗中盛着清水,魏七取了倒一些入砚台,将将是五分之一处,执墨锭平了手腕,垂直墨锭,匀速圈。
姿势是端正的,手法也娴熟,马蹄袖被白嫩纤长的手指拢住,深紫浮动。
皇帝瞥上两眼,虽目光仍在折子上,心却不能静。
一盏茶的时辰后,皇帝皱眉,作势往砚台那瞧,魏七低眉顺目,鼻尖覆一层薄汗,虽有些气虚但当值时却很专注。
“ 滚回去,粗细不均。”
“ 嗻。” 魏七停了手腕,他还不爱伺候呢,手都磨酸也没个成形。
墨未研好,侍墨内侍上前。
一瞧,心里直犯嘀咕:这不挺好,有几下子,哪里不均罗。
安喜心道,得亏圣上是皇帝,真叫人着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