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中注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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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医院新来的张大人与乾清宫来人披月色急匆匆往养心殿那头赶。

    乾清宫的太监得了王福贵的嘱咐, 这会子悄摸摸地附在张大人耳边道:“ 张大人,等会子见着了人劳您把那境况哟,往上头夸大个一二分。”

    张大人正是上回替魏七症治的那个,新入太医院半年,人还有些木。

    是以他听了这话有些吃惊,“ 为何?公公这不大好罢,这不是欺君么!”

    太监着急, 有些事它不叫欺君,它叫做善事! 哎呀! 这个张大人,木鱼脑袋!

    “ 哎呦喂, 张大人,您话可不能这么,的冒死同您交代几句罢。今儿夜里养心殿里头您要医的人是上回那个魏七! 他前些日子惹恼了圣上,今夜圣上大怒要拿人问罪, 现下养心殿内正乱成一团呢! ”

    他将事几句草草明,又搬出安喜, 好歹张大人才答应下来。

    未几两人赶至乾清宫内。

    乾清宫内院灯火通明,院中呼啦啦跪着一地的奴才,正中两条凳上还沾着鲜血。张大人乍一瞧倒是唬了一跳,心里知晓今夜确实是不同寻常。

    入了西暖阁, 龙塌远处三丈外垂首行礼,“臣太医院医士张知请圣上大安,圣上万福金安。”

    龙塌边坐着的皇帝皱眉,叫宣御医怎的只是个医士, 安喜这老东西耳朵聋了么。(御医一等,医士三等。)

    他虽不满倒也不会出来责备。

    “起。” 皇帝的手指在膝头敲呀敲,“来瞧瞧。”

    “嗻。”张知起身,因是头一回面圣难免有些慌张,举止僵硬,几步路走得磕磕绊绊踉踉跄跄。

    皇帝的眉头越皱越深,张知仍在垂头哆哆嗦嗦地走,安喜在一旁瞧着,替他着急,咳嗽两声,道:“张大人,夜已深了,您快些罢。”

    后者浑身一抖,这才加快几步赶至龙塌前。

    宽大的塌上躺着一的人,明黄色锦被盖得严严实实,尖瘦的脸苍白,额上右角青肿不堪,鼓起一硕大的包,正往外渗血,正是魏七。

    张知心道:魏公公倒是能耐,三更半夜占着龙塌躺在上头,让圣上守在旁边不,还连夜请医士来瞧。

    可这伤怕不是自个儿往墙上砸出来的罢!

    一瞧就是外伤,乍看唬人,实则也不如何严重,诊脉也不用,止血化淤消肿的膏药抹一抹,开些调养的方子意思意思便好。

    他将这话细细润色一番向皇帝禀明,后者似有些不悦。

    “ 既是如此为何不醒 ”

    张大人心道,这是撞昏了,明儿缓过来自然会醒,要想人现下醒也成,狠劲往人中掐便是。

    他刚想开口,安喜又咳一声。

    哦!是了! 坏事咯!

    张大人想起方才公公叫自个儿将病情往重了,这一慌就给忘了。

    于是他有些迟疑道:“ 回圣上的话,魏公公这伤瞧着只是伤着了皮肉,实则内里或许有些严重,是以这才未醒。”

    皇帝竟没察觉他前后两番话里的矛盾之处,只觉着医士还是医术不精。

    “ 还不诊脉。” 他沉声道。

    “嗻。” 张知急忙忙探手,欲拽了魏七的胳膊切脉。

    皇帝腿微一动,拦下他,皱眉道:“怎的不懂规矩。”莽莽撞撞。

    “安喜。”

    “嗻,奴才在。”安喜也不知皇帝是何意。

    皇帝头往魏七那儿微一偏,安喜会意。

    “嗻。”原来还忌讳这个。

    皇帝起身,转身背手在暖阁内踱步,并不去理会塌上那方的动静。

    安喜掀开褥子,轻手轻脚地将魏七的胳膊扶出一截,自胸襟前取出一干净的素白锦缎巾子搭在他腕子上。

    张大人:。。。

    前些日子私下问诊时都没这般讲究。

    安喜也无奈,又不是主子娘娘们,虽少了东西到底还能算个男人不是,碰都不能碰了么。

    张大人细细诊脉,又将魏七的眼皮子翻开瞧上几眼,确是无甚大碍。

    他朝安喜点头,安喜见此却朝他挤眼摇头。

    张知无法,只得将那些个郁结于心,惊吓过度,血气两亏的由头捡了禀告圣上,又道需好生将养,两三日后方能醒,只是身子太虚再不能受惊劳累。

    圣上竟都信了。

    众人心下稍安。

    御医退,安喜问,魏七该如何处置。

    皇帝道:“抬去侍院,派人照看。”

    “嗻。”

    今夜总算安生了。

    第二日午时,寿康宫长乐敷华的佛堂内,万仁祥正将昨日深夜乾清宫里头发生的事向太皇太后禀报。

    后者闭目跪在面容仁慈庄严的释迦牟尼金像前念经。

    万仁祥话毕,太皇太后睁眼,宫女们扶她起身,向正厅那头行。

    “ 你方才皇帝昨儿夜里又幸了个太监 ”

    “ 回老祖宗的话,确有此事。那太监名唤方子,前几日新得圣上宠爱,或许是恃宠生娇,昨儿晚承幸时不知怎的竟惹恼了圣上,圣上大怒,下令当即杖毙。”

    “ 哼,不识好歹。” 太皇太后至罗汉床上坐下,手中佛珠串缓缓旋转。

    “ 现下如何?” 若是人未死,便需寿康宫出面。

    “ 受了几十来下,兴许是仍有些情分,圣上到底心软,留罪奴一口气发去掖幽庭了,可想是那人自个儿也没脸面再赖活,一根裤腰带就走了。”

    “ 算他还有几分识时务,免得哀家出手。”

    “ 回老祖宗的话,您的正是。”

    “ 前些日子皇后将魏七提去坤宁宫问话提点,哀家便觉着她做得很是不错。这些个奴才,得了点子宠幸便为非作歹,若不整治服帖罗,怎能安生侍奉君主。” 太皇太后缓缓道。

    “ 老祖宗您的极是。”

    “ 这个不安分,去了便就去了,那个也要盯紧些,虽现下有前车之鉴威摄了一番也切莫大意,皇帝塌上人可是万万不能松懈的。”

    “ 嗻。”

    寿康宫没有料到,这条消息是安喜亲自滤了一遍再从手指缝中透出来的。

    魏七醒来时已是这日晚间。

    他昨儿虽有必死之心但真撞的时候到底骨气不足,还是不敢死。是以拿捏着分寸并未用尽全力,只想着若是自个儿这头能缓一缓,方子兴许能捡回一命。

    塌前候着一个面生的太监,瞧上去三十岁上下。此时见魏七醒,便凑过来问:“魏爷,您醒了?您渴么?”语气平平却又带着点恭敬。

    方桌旁坐着的另一个奴才听了这话起身离去,应是去向上头报信。

    魏七缓缓转动眼珠子,粗粗量现下的处境。这不是他自个儿的他坦,不过这并不是最要紧的事。

    “公公,方子呢?”他问得有些心翼翼,像是怕听着什么不好的消息。

    “回您的话,罪奴。。。已经走了。”

    “走。。。走了?”魏七嘴唇哆嗦,“何时。。。何时走的?”才了这几句话便已是气短。

    “回您的话,昨个儿夜里您这头出了事儿后,圣上便叫人停了杖罚,令人将罪奴拖去掖幽庭,应得了杖毙的令,执杖的奴才下手便未留情。然挨了二十几下后好歹还留着一口气,可今儿间,掖幽庭的奴才来报,道他一条裤腰带将自个儿吊死在房梁上了。”

    魏七大嚇,怔怔地望向头顶上头的房梁,实在无法想像方子是怀着怎样绝望的心将自己吊死在冰冷的掖幽庭中的。

    是我害了他,还是没能逃过,虽事先料想过,可真发生了却仍是错愕。

    魏七心死如枯槁。

    他头上缠着白纱,面容苍白消瘦,干净的纯白亵衣下形骨愈发纤细,不堪一折。

    新住处宽敞华贵,却好似囚笼,将一个人锁在里头,永不得自由。

    第二日午间安喜来探。

    他只在魏七塌边坐了一会子,什么也没多,一声叹息,“ 魏七,认命罢。” 帝王看上的人,认命罢。

    魏七认命了。

    又三日后的夜里,他自内廷监出,由驮妃太监扛去龙塌。

    扛人的两个太监对视一眼,皆感觉到肩上人的消瘦,轻飘飘没什么重量了。

    养心殿内平静一如往常,然还未到西暖阁魏七便已开始发抖。

    抖成这样,也真真是可怜,驮妃太监心叹。

    人落,床幔四垂,人退,宫门闭。

    半晌仍无动静,皇帝将手中书卷放下,抬眼望向脚边。

    魏七缩在他腿旁发抖,连脑袋都见不着,只一个团。

    这是畏惧了。

    皇帝抬脚碰他露在外头的长发,轻轻踩住,凉滑非常。

    魏七却似被谁用针在扎,紧紧缩在一处,却也逃不开。

    “出来。”皇帝沉声道。

    又两瞬,褥子里闷闷憋出一声嗻。

    前几日的事后,他再如何惧怕也万万不敢拖至帝王的第二声命令出口了。

    魏七垂着脑袋瑟缩着钻出来,像入了冰窖中一般哆哆嗦嗦没个停歇。

    皇帝冷眼瞧他,背上脊骨显现,腰腹越发纤瘦,竟无多余的一丝血肉。

    前者皱眉,才几日功夫,发人去伺候都没能养回来。

    魏七沿褥子旁的一丁点儿空隙缓缓地爬,愣是没挨着皇帝半分。

    可爬的再慢也有要见光的那一刻。

    眼上白纱垂落,魏七茫然睁眼,皇帝的一双眼眸越发深邃,积威已久,无人能捉摸得透。

    目光短短相接的一刹那,魏七面色煞白,慌忙垂眸。

    他往旁边幅度地缩,眼泪滑下来落到明黄绣繁复龙凤吉祥纹的方枕上。

    这也太过。

    皇帝皱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