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转水转

A+A-

    这日晚间, 魏七下值后,东暖阁内。

    皇帝批着年底六部各处呈上来的折子,不知怎的突然就停了下来,他盯着桌上的青花茶盏,问安喜:“ 他是不是不识好歹。”

    寂静的暖阁内皇帝低沉的声音将众人唬了一跳,安喜心道:好端端的又来问我一个奴才作甚。

    “ 回圣上的话,魏七, 是有些不识好歹。”

    皇帝又道:“ 你瞧见了,前儿屋子赏下去,今儿点心赐下去, 连个笑都未有。”皇帝阴沉着脸。

    安喜腹议:这话您何不当着人面儿,一声令下让他笑便是。您还要人笑,前些日子那出戏吓着他了啊。这才过去多久,谁能笑得出来, 且若是笑得不当,惹您生气罗, 岂不是又要挨罚。

    “ 回圣上的话,奴才觉着魏七这奴才本就沉稳,平日里也少见他笑,他心里头对您是千般尊敬的, 万万没有怨怼忤逆之心。”

    皇帝微摇头,哪里沉稳。

    “ 既没有怨怼之心,就该笑呵呵地接赏。” 在皇帝心里不论是罚是赏,哪个奴才都是笑着接的, 罚尚且不,得了赏还不乐呵,不是不知趣又是什么。

    安喜又暗想:人笑不笑您也在意,现下他惧您畏您,您的命令他都安分接下,您的恩宠他都好生受着,这还不够么,难不成您还欲同一个太监郎情妾意。

    “ 回圣上的话,魏七性子执拗,人又还年幼不甚圆滑,容易惹您恼怒,若您真真是喜欢似他这一类的,不如。。。”

    “ 不若什么。”

    “ 回圣上的话,奴才以为。。。不若再挑个和顺些的来。”

    “呵。” 皇帝将朱笔扔至笔洗中,“ 还幸,一个太监就够闹腾的了,再来一个嫌朕不够烦腻么。”

    安喜心里猛一咯噔,圣上这话的意思是今后只魏七这一个奴才么,又或者有了柔顺的这个也不舍得扔!不够腻烦。。。道腻烦却仍未厌弃。。。这可如何是好?

    孽缘呐。

    主仆间这番话过后,夜里安喜在塌上翻来覆去,他有心想劝魏七多加迎合圣上,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现下人恭敬谨慎,做事稳当,万般都好,总不好直言,你多笑笑,笑给圣上瞧瞧,这多为难人呐,且要是心里苦闷,笑得假了反倒不妙。

    安喜思量许久,再没法子,也仍是硬着头皮召了人来见,谁让他是御前总管太监呢。

    第二日午间换班歇息时,安喜将魏七召至内书房旁的耳房里。

    他端坐在太师椅上喝茶,魏七进屋千儿行礼,乖乖地立在下首等候吩咐,头低垂着,也不话。

    安喜暼他。

    到底还是瘦了些,显得身子越发修长,亭亭一支莲似的。

    他手中的茶盏搁下又端起,子仍是不开口,换作平日里早贴上来几句乖巧话罗。

    安喜心中长叹一声,“魏七。”

    “安爷,的在。”

    安喜斟酌着开口:“事情都已过去,莫要再憋心底里自个儿一人难受。”

    魏七低低地嗯一声,头垂得越发低。

    “咱家知你日子不好过,可是这宫里头没几个人日子是好过的。”

    “的。。。知晓。”他像是快要哭出来了,声音闷闷地,“可。。。”

    “可是什么?”

    “可。。。可。。可的害了人。”一滴泪溅落在地,魏七声吸气,想要忍住。

    唉,还是不够狠啊。

    “各人皆有命数,他若心中未藏非分之想,怎会有此归宿,人都去了,你无须皆将此事往自个儿身上揽。”

    魏七心头压着巨石,又觉无话可,只能嗯一声已示回应。

    “你今后该如何,自个儿心里头有数么?”

    他点点头,不一会子又缓缓摇头。

    难呐。

    “魏七,人短短一世没什么坎儿是过不去的,你还年轻,好日子在后头呢。”

    “的知晓。”魏七又点头,“圣圣上。。。,等的过几年。。。圣上厌弃的了。。。的便能出去。” 魏七这话时抬头望向安喜,他讲得坎坷,眼底却含光,似在等安爷的认同。

    安喜手微一抖,茶盏里的清茶溢出,淋湿片袖口。

    “这话是圣上同你的?”

    “嗯。”魏七喃喃应一声,不一会子又道:“圣上。。。亲口的。”

    唉,真是傻孩子。

    安喜又叹。

    圣上随口一,安抚你罢了,若不如此,你怎会安生伺候圣上?

    这辈子你怕是难出去罗。

    曾为帝王塌上人,哪里能放出去。

    况你又是个不能生养的太监,无名无分,归宿无外乎那几种,要么被圣上厌弃,发至掖幽庭,老死于宫中。要么,圣上一直宠着你,至死都未放手,那便要随圣上殉葬。

    安喜觉着十有八九是第一种,他望着跟前懵懂仍对生活存有希望的傻孩子,一时心里也憋闷得慌。

    太苦,莫要怪谁,真要怨便怨老天爷罢,怨他将你投生于簪缨世家,又让你生得太好。

    “圣上乃天子,自然一言九鼎,你好生侍奉,咱们圣上必也会怜惜的。”

    魏七咽下喉间堵着的一口气,安心了。

    他信安喜。

    可安喜能如何,安喜并不是有意哄他,而是只能将谎言讲成真,若现下挑破,魏七哪里还愿活。

    他知晓这孩子所盼的不是锦衣玉食荣华富贵,愿只愿有朝一日能阖家团圆罢了。

    安喜将他发去御膳房取点心,那处有这人的良药。

    魏七得了令心里倒是好受多了。

    他提了食盒往御膳房那头去,沿路间或遇着几个奴才,皆退让行半礼唤魏爷,一面又悄悄侧目量他。

    宫里人行走皆是垂着脑袋的,可眼睛却厉害得很。

    旁人悄摸量他,魏七还是知晓的。

    他着一身深紫夹棉绸袍,胸前补子绣孔雀,黑绒帽上镶青金石,一瞧便知是御前四品内侍。

    人面白,又年轻俊秀,如今这宫里除却圣上幸的那个魏七外还能有谁?

    众人心下皆道:原来这便是藏在乾清宫养心殿里的魏七呀。藏了这许久,他也终于出来办差罗。

    魏七顶着众人若有若无的探究目光,脚下不动声色得加快,径直行至御膳房。

    御膳房里头只闻锅碗瓢盆叮当响,却少有人声。

    门前守着的太监远远瞧见魏七这一身的行头忙上前几步来迎,千行礼道:“ 魏爷。”

    魏七面上不大自在,只好含糊应下。

    “ 有劳公公,安爷派我来取几碟子点心。” 他的声量比从前要些了,带着点胆怯,一声咱家也不出口。

    这人真是新晋的正四品御前贴身内侍么?亲自来取点心不,还没点儿御前的气势。

    太监虽奇怪怎的今儿事御前的人来取,却也不多问,只恭敬地应下。

    “ 嗻,魏爷您客气!的这便领您去见掌事的刘爷,您且随的来。”

    魏七慢他半步入内。

    御膳房他几年前也没少走,现下倒是不同。

    抄手游廊曲曲折折,来往办差的奴才见了他皆行礼避让。魏七抿紧嘴,一路点头回应。

    御膳房掌事的刘公公得了消息来迎,几人草草客套寒暄,入耳房等候手底下人取来点心。

    不多时东西到,魏七却不起身,只四下张望。刘爷见此心翼翼试探问道:“魏爷,您可是还有何吩咐?”

    魏七皱眉,在使特权与不使之间拉扯,半晌终于还是道:“能否劳刘爷您通融一二,叫我见见糕点房当差的吴家财?”

    刘公公正愁不知要如何巴结他呢,自然满脸堆笑,连连应承下来。

    “哎呦!这等事儿,您太客气!您只吩咐一声儿,见个人有什么为难!的这便去唤他来,您且稍坐一会子!”

    未几,吴家财入耳房。

    众人识趣退下。

    余下两人相顾无言。

    又好几月未见,魏七蹭得起身,吴家财疾步走近,对着跟前着华衣锦帽的好友笑。

    魏七嘴角轻扯,终于也回了个笑出来,却又皆红了眼眶。

    中宫皇后主子赏乾清宫御前贴身内侍一百巴掌,又赐下金银元宝,此事后宫中谁人不知?养心殿内侍魏七,年十七,乃是圣上宠了半年的头一个太监!

    消息传至御膳房,流言蜚语不断,污言秽语不堪,吴家财日日揪心,却无能为力,悠悠众口似利刃,如何能堵。

    “七。”一声七才出,吴家财已泪落连连。

    众人皆改口唤魏爷,安爷叫魏七,只眼前人仍称一声七。

    “你受苦了。”

    “不。。。不。。。不苦。。。不哭。”魏七憋住了,替人擦泪,他现下已比吴家财还高出一截了。

    时间不多,两人交换怀中藏着的东西,又要匆匆别过。

    “我做的新吃食。”

    “我纳的棉鞋。”

    “照顾好自个儿。”

    草草两三句,一步五回头,各奔东西方。

    可魏七回时却仍不住要笑,没一会子便要往怀里瞧上几眼,生怕东西掉了似的。

    这笑一路带进乾清宫内书房。

    魏七拎着朱漆雕喜鹊纹食盒入内,嘴角尤挂笑意,却不自知。

    行走间悄若无声,皇帝背左手立在书案后,右手执笔绘丹青,居高临下。

    离得近了,余光瞥见魏七腰间挂着的浅蓝色花卉蝴蝶纹刺绣荷包,(第一回的赏赐)抬头一瞧,悠悠扔了笔侯人来。

    不对,复一瞧,在笑。

    又细瞧几眼,脑袋低着,嘴角勾起,是在笑。

    今儿稀奇,什么好事这般开颜。

    “ 去哪儿了?”

    后头立着的安喜:人手里提着东西呢。

    魏七一吓,抬头肃了面容,又慌忙垂下。

    “回。。。回圣上的话,奴奴。。才,安爷派奴才至御膳房取点心。”

    皇帝这回是真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