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孤雁
三天后,程琚收拾妥当,准备启程离开宣宗。因为内门的规矩,如今能为他送行的竟只有韩昭一人。
两人止步在山门前,夏季的山风吹过,拂动他们的衣角。
韩昭开口问程琚:“你算去哪?”
他问的是程琚要投靠哪方势力。
程琚望着茫茫前路,摇了摇头:“还未决定。琚此去别无他求,但求亡伪朝,杀徐仲严。届时若还能活着,再替学兄完成未竟的抱负吧。”
韩昭提议:“中山王刘赐乃翌室正统,你何不考虑去辅佐他?”
他这建议包含私心,程琚若能效力刘赐,得到重用,那也能赵寄加以照拂。
程琚稍一转念便知道韩昭向他推荐刘赐的原因,他笑了笑:“是个好建议,但是否是最好的选择琚还要再考量考量。”
完他长长一叹:“韩先生也是个好师父啊。”
就像他那个师父一样,嘴上着再也不想管他,却还是把自己的毕生心血交给了他。
好师父?
这个词让韩昭沉默了。
不,他根本算不上。
他明明知道荆州不是善地,还是为了完成自己的任务将赵寄推了下去。
如今赵寄的祸福他都无能为力,如今这些举动与其是想帮赵寄,还不如是他自己想求个安心。
山风萧萧中韩昭目送着程琚的身影远去。
如今凉州覆灭,伪朝占据了中原腹部与西、北大片土地,北方佟荣割据,东部多个势力混战,南方刘赐与刘斐争雄,西南又有诸州府与百越……
程琚此去又将为这割裂的天下带来什么样的变数?
赵寄又将以什么样的姿态再度出现在世人眼中?
这天下又将如何实现一统?
一切的一切都变得无法预测。
天下的风云从未停歇,韩昭自己也不过是世浪浮沉中的一叶孤舟,竭力向想要的未来靠拢……
……
几天后孙尧归来,韩昭去拜见了他。
八年过去孙尧并未添多少老态,依旧精神矍铄。
一番谈话后,韩昭被允许留在宣宗。
哦,不。按照孙尧的法是宣宗从未收留过什么韩昭,有的只不过是在此治学的兵家学者,顾崇明。
三年转瞬,韩昭也算习惯了作为顾崇明的生活。
1.0在两年前被召走,只留下了保留基本功能的系统,如今韩昭只能靠自己了,不过——他也一直都是靠自己。
初夏的第一场雷雨伴随着兵法课的结束收尾,雕花的窗楹边被水洗过的紫阳花楚楚可怜。
韩昭从讲堂内走出,路过他身边的学生纷纷朝他行礼。
“顾先生好!”
“顾先生!”
“顾先生万安!”
韩昭颔首回礼。
忽然,韩昭若有所感地抬眼看向回廊的右侧。
那里一个粉雕玉琢的孩童从众学子身下挤过,迈着短腿,哒哒地朝韩昭的方向跑来。
孩童穿着一身儒衫,还戴着号的纶巾,一副儒生的做派,颇为机灵可爱。
众学子看到他都忍不住和蔼地笑了,为他让出一条路。
孩童一路不停,最后一头撞在韩昭的腿上,抱住韩昭的大腿,没了动静。
就在旁观的人以为孩童撞蒙了的时候,却见他抬起头,对着韩昭笑弯了眼,开口糯糯地叫了韩昭一声:“师师公。”
这个孩子便是刘了。
当然,他现在叫顾彬。
似乎是当初韩昭没把他照顾好,曜光发育得比普通似岁孩子慢,不过好在心智并没有迟滞。
如今曜光已经能口齿清楚地话,但就是这声“师师公”如何也纠正不过来。
韩昭弯腰把曜光抱了起来,而曜光献宝似的把一直握着的拳头递到韩昭面前,开:“糖糖,柳姨姨给的,师师公吃!”
曜光的拳头里躺着一块纸包,看来是柳芸又给他做糖果了。
韩昭拿走曜光手里的纸包:“谢谢。”
曜光甜甜地笑了:“不谢。”
在一大一亲近的时候被曜光丢在后面的柳芸也走了过来。
如同卫遥被韩昭引起的变数改变了姻缘,前世身为明帝妃子的柳芸至今未嫁,但为了在外行走方便便干脆梳上了妇人髻。
见到曜光已经赖到韩昭怀里,柳芸无奈地笑了,叹道:“还没下课就吵着要来找你,我没办法只能带他过来了。”
韩昭朝柳芸颔首:“辛苦了。”
柳芸又道:“彬儿交给你了,我要给书院的师叔送药,先走了。”
韩昭点头,与柳芸作别。
柳芸离开后,曜光又开始吵闹着与韩昭分享自己的进步:“师师公,彬儿会背《千字文》了。”
韩昭佯装惊奇:“哦?那可真厉害。背给师公听好不好啊?”
曜光高兴地笑了:“好!”
几年前的韩昭定不会想到,自己会有耐心每天不厌其烦地回应一个四岁孩童数不尽的幼稚想法。
在曜光软糯的背诵声中,韩昭用没有抱曜光的手拿起放在檐下的竹伞,撑开,拾级而下。
……
顺着书院外的道向上,沿着起伏的青山向前,韩昭的茅屋坐落在一片松林边。
天来山幽谧宁静,无论外面的风云怎样变换,这里有的只是一岁一枯荣而已。
住在这种山灵水秀的偏远之所,有时韩昭都会怀疑自己真的成了一个避世修行的隐者。
但每当外界的消息传来时这种错觉就会消失,他还是无法放下俗世的纷争,他不是什么高洁的隐士,只是韬光养晦的赌徒。
韩昭抱着曜光走近院,却忽然在竹篱外停下了脚步——他感觉不对劲。
若要问韩昭如何做出这种判断的,他不太清楚。
如同常人很难清一加一为什么等于二,这是韩昭在多年的出生入死中磨练出的察觉危机的本能。
或许是院子里少了啄食的鸟雀,或许是青芋叶上该凝集的水珠比想象中少,总之韩昭判断出有人来过,且走的不是正门。
若是以前韩昭会仗着艺高人胆大进去一摊究竟,但如今他抱着曜光,他不会涉险。
韩昭轻轻合上竹篱,转身欲离开。但一个低沉的声音叫停了他的脚步:“十九,原来真的是你。”
韩昭的动作僵住了,如今他一听到这个称呼就觉得不寒而栗。
韩昭转身,从屋后走出来的是他曾有过一面之缘的老五。
他比韩昭当初刚穿过来时见到的样子沧桑了许多,眉眼间也失去了那股青年人的生气,透出一股萧瑟落魄。
当初老五随计良重回组织消失,如今突然寻来韩昭不知他是敌是友,但是为了不伤及曜光,韩昭会尽量避免动手。
他与老五隔着数十步话:“你来做什么。”
老五开口安慰:“不必紧张,我此来不是任何人的意思。”
韩昭并没有放松警惕,他问:“计良呢?”
自从三年半前的一别,韩昭便再未听过计良的消息,暗卫办事都是见不得光的,即使他听了一些消息,也未必能知晓就是计良干的。
提到计良,老五的神情低落下来,片刻的沉默后他低喃:“我找不到他。”
韩昭眼中露出些许疑惑。
老五补充道:“这半年我走遍了所有他可能去的地方,但我找不到他。”
他是在半年前失去计良消息的。
那次计良要出一趟院门,但是他等了一个多月也不见计良回来,后来二爷来了安置他的别苑,对他了一句“你自由了”。
他问二爷计良的下落。
二爷意味深长地了一句:从从生下来阿良就注定“生是主子的人,死是主子的鬼”,他自然在他该在的地方。
接着,他被赶出了东都。
这几个月他找遍了所有计良可能去的地方,都没有踪迹。
计良其人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
老五心里十分不安,他潜意识里觉得找到主子才能找到计良,但他一个人没办法对付二爷,只能来找韩昭。
确认老五无害后韩昭走进屋内,他将曜光放下,让他自己去玩,然后才与老五谈起话:“你如何找到我的?”
老五如实相告:“从老七那听到的消息。”
这个消息让韩昭心一沉:看来组织知道了他的行踪?还真是,阴魂不散。
不过他们为什么要告诉老五?
他可不认为老七透露消息会只是出于善心。
韩昭又问:“计良走之前对你过什么?”
老五:“他让我找个安稳的地方买房置地,再娶个媳妇儿,安稳地过日子。”
韩昭沉声回道:“你该听他的。”
他不知道计良、老五与组织间的纠葛,但他隐约觉察出老五如今的安宁是计良做了极大牺牲换来的。老五应该珍惜这来之不易的自由。
老五何尝不知道计良的苦心,但他做不到。
他没有自我,不知道一个普通人的一生都要做些什么;他不懂情爱,也不知道如何去对一个女人温情脉脉;他从就没有被树立正确的三观,唯一的羁绊只有计良,他只想找到计良。
来有些奇妙,明明十九年龄比他,他却在十九身上感觉到了三哥曾给他的安稳感。
来找韩昭之前老五就已经下定决心:“我要找到三哥,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你帮我,我就帮你。”
韩昭略一沉吟,问了老五一个问题:“主子是谁?”
这几年他从未放弃过追查主子的下落,但就如同计良当初的那般:没有结果。
这个人就仿佛是世界上的一个幽影,无处不在,却又无可捕捉。
老五回道:“只有二爷知道。”
韩昭也不指望从老五这里得知什么,这个问题只是他拒绝老五的一个借口:“看来你帮不了我。”
老五还不肯罢休,他急切道:“但我们的目的是相同的,我可以帮你对付二爷,帮你找出主子。”
韩昭缓缓摇头:“我不能答应你,因为我不敢肯定你不会为了计良再度投奔二爷。你自己也不能保证吧。”
这句话把老五问住了。
是的,他不能保证,他没有正确的是非观,也谈不上有什么立场,连自我这个概念也只片面地接触了一点。所以如果有一天二爷或者主子用计良要挟他,让他做对韩昭不利的事,他也会去做。
老五神情灰败下来,他低声祈求:“那让我暂时留下来吧,觉得用不上再发走也可以。三哥他对你感到很抱歉,或许我可以代他做点什么。”
韩昭疑惑:“计良为什么会对我感到抱歉?”
老五一愣,摇头:“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