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故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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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雨跟在后面疾声斥道:“大胆!你们可知这别院中住的是谁,便如此放肆!”

    进了秋雨房间的侍卫嘴角一扯,很是不屑地讥讽道:“不过一个卖春的贱婢,谁给你们的胆子在我们面前放肆!”

    来人不仅不在意秋雨的震慑,更是出言侮辱,秋雨气得脸涨红,大声喊道:“来人!有人擅闯别院!快来人呀!”

    “雨,如此大声喧哗成何体统。他们既然敢进来,自然便能搜,让他们搜好了。”坐在床榻上的姑娘声音淡淡的,仿佛眼前事完全与她无关似的。

    院落不大,侍卫已经搜完其他房间,都聚到了秋雨的房门前。

    秋雨气鼓鼓地进了房门,站到床榻边的姑娘身边,看着黑压压、气势凌人的六个人,虽然五脏六腑都在颤抖,却仍是壮着胆子道:“搜完了吧,快离开这里,别脏了我们姑娘的地方。”

    “有没有看到三个人从巷道里经过?”见其他侍卫空手而归,屋中的侍卫充耳不闻秋雨的呵斥,冷冷地问道。

    “何止三个,明明六个!”秋雨抬了抬下巴指着他,发泄似地答道。

    她身边的姑娘轻轻“哼”笑了一声,随即觉得不妥,抬手掩了口鼻,收起笑容。

    “牙尖嘴利的丫头,给你一些……”那侍卫哪里受过一个出身低贱的下人的奚落,脸色一冷,踏步上前,便要教训秋雨。

    突然一个苍老的声音从前院的侧门传来:“姑娘,客人来了,请您过去!”

    沈弄璋贴着穆砺琛的后背,敏锐地察觉到穆砺琛的身体抖了一下。

    屋里屋外六个侍卫更是全部一怔,齐齐转身到了院中。

    冷冽的月光下,一个穿着灰色麻衣、须发灰白的老人缓缓自屋檐下的阴影中走出来。

    “您……”一直与秋雨话的那个侍卫口中忽地冒出一个字,便立即收了声音。

    “几位大人怎么进入这偏院的?”老者似乎眼神不好,眯着眼睛看着眼前的六人,沉沉地问道。

    “我们……正在追查几个牙人的……”一个侍卫看着老人没有表情的脸,吞吞吐吐地答道。

    “查完了么?”老人问。

    “查……查完了。”六人面面相觑,自秋雨屋中出去的那个侍卫答道。

    “老仆恭送几位大人。”老人微微躬身施了一礼。

    六人连连还礼,一边着“告辞,”一边倒退着到了门边,安静地退出去,最后一个人心地关上了侧门。

    “桑叔,您该早些过来,那些人还想欺负姑娘呢。”秋雨得了撑腰的人,跑着出去,拉着老人的手臂,亲昵地抱怨。

    老人呵呵笑着,“我一个老头子,又不过他们。”

    “可是您吓跑了他们呀。”秋雨眨着眼睛,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些人莫名其妙就冲了进来,吓我一跳。”

    “明明是他们没有查出什么,自己走了,怎么成了我吓跑他们。”老人道。

    “他们刚才还想……”

    秋雨还要告状,屋里的姑娘却淡淡地出声道:“桑叔,今晚有些不舒服,可以不去么?”

    “姑娘何时舒服过,还是去吧,去了之后才能稍微舒服些。”老人道。

    床下的穆砺琛感觉方烈的肩膀紧绷,似在忍耐,轻轻伸手搭在他肩膀上。

    屋中的姑娘轻叹了一声,缓缓起身,正要迈步,便听到又有个年轻的男仆在侧门处话:“客人有事已先行离去,今晚姑娘不用伺候了。”

    “既如此,姑娘早些歇了,老仆告退。”老人的目光停留在秋雨的房间,慢悠悠地完,才转身离去。

    秋雨恭敬地送老人出了偏院,回来后谨慎地关闭院门,又检查了其他各处,确认没有问题,才跑着进了房间,一头扑进姑娘的怀里,声啜泣着:“姐姐,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直到这时,她才又流露出女孩的紧张与害怕来。

    “雨勇敢得紧呢。”那姑娘轻轻抚着雨的头顶与肩背,柔声安慰着。

    秋雨受到抚慰,定了定神,扭头再看看院外,这才关了房门,对床底道:“列先生,出来吧,他们走了。”

    床下的方烈和穆砺琛依次出了床底,穆砺琛见眼前站着的姑娘身形苗条,眉眼清丽,淡雅婉柔,比之沈弄璋的明艳俏丽,是另一种超然之美。且一身隐隐的疏离之气,仿佛随时可随风飘去,倒是与方烈有些相像。

    “多谢姑娘援手。”穆砺琛在床边半蹲着身体,便出言道谢。

    那姑娘淡淡一笑,没有话。

    “你没事吧?哪里不舒服?”方烈已经起身到了那姑娘面前,虽然压低了声音,语气却仍温柔,双眼不离眼前姑娘片刻,明明很关切,却仍保持着礼貌的距离。

    穆砺琛伸手去拉沈弄璋,没料到沈弄璋此时力气极大,借着自己的力气,几乎窜出床底,未及起身,便仰头看向为他们遮瞒的姑娘,瞬间热泪盈眶。

    “你怎么了?”穆砺琛莫名,关切地问道。

    那姑娘也低头看向地上的沈弄璋,一瞬如雷殛般呆立不动,下一瞬,身体急剧晃动,竟似立足不稳,忽地倒了下去!

    秋雨一惊,叫道:“姑娘!”

    方烈眼疾手快,伸手便接住她晕厥的身体。

    沈弄璋浑身颤抖着,几乎不能言语,手脚并用地要扑过去。穆砺琛见状,立即将沈弄璋抱了起来,扶她站稳。

    “别慌,她只是心情过分激动,昏厥了。”方烈将人放置在床榻上,轻声道,既是安慰秋雨,也是安慰沈弄璋。

    秋雨很是机灵,马上跑出去,端了一碗热水进来。

    穆砺琛已经将沈弄璋扶到了床前,沈弄璋的嘴唇抖个不停,嗓子里似乎塞了东西,胀痛得无法出声,只是抓着那姑娘的手无声饮泣。

    片刻,那姑娘已然醒转,看到沈弄璋就在眼前,咬着下唇便挣扎起身,口中喃喃地问着:“璋儿,璋儿,你不是被穆砺璁关起来了么?是列先生他们救了你?”

    仿佛看不清沈弄璋的脸似的,那姑娘双手捧着沈弄璋的脸,一遍又一遍地看着,确认眼前的是沈弄璋本人,完完整整,健健康康!

    穆砺琛突然憬悟,眼前这姑娘,一定便是沈弄璋寻了两年的那个姐妹——董心卿。

    从刚才与那些侍卫的对话中确认,这里的确是风尘之地,没想到,这姑娘竟然流落到此!

    “心卿,是我啊。”沈弄璋泪中带笑,却又疑惑,“穆砺璁将我发配到北固关,他何时将我关起来的?是他这样和你的?”

    董心卿泪眼迷蒙,想到过去两年经历的种种,不由悲从中来,像时候受了委屈一样,抱住沈弄璋,趴在她肩头低低哭着道:“没关起来就好,你还活着真好。”

    沈弄璋玲珑心窍,早已从董心卿的只言片语之中猜出穆砺璁利用自己威胁了董心卿。

    回想刚才那些侍卫的嘴脸和言辞,董心卿那淡淡的、生无可恋的语气,不知道董心卿为了自己忍辱负重,是如何撑过这两年,越想越是悲从中来,也回抱着董心卿瘦弱的身体,痛哭起来!

    哭声中有强烈的委屈、担心、惊讶和喜悦,惹得不明所以的秋雨从震惊中缓过神来,也跟着声哭泣。

    穆砺琛和方烈完全没想到事态竟会发展至此,却也看出董心卿一定遭了许多罪。

    刚要出声安慰,门口响起极轻极轻的脚步声,穆砺琛箭步到了门边站定,做出防备之态。

    “姑娘,久哭对身体不好,快歇了吧。”

    竟是那个叫桑叔的老者又去而复返!

    穆砺琛大惊!

    想出声,却又有些胆怯,就这么一犹豫的功夫,那脚步声竟渐渐远了。

    想要追出去,床前那两个哭得一塌糊涂的姑娘却已经在桑叔的提醒下止了哭声,互相拿着衣袖为彼此抹眼泪,抹着抹着竟然就破涕为笑。

    确定对方都还活着,仿佛之前遭受的一切苦难都像乌云一样,正慢慢消散。

    “大烈,快给她们看看,别都疯了。”穆砺琛心头轻松,微微调侃着活跃气氛。

    “你才疯了。”沈弄璋瞪了他一眼,道:“她就是我要找的妹妹,董心卿。”

    罢,将董心卿扶下床榻,并肩站在三人眼前。

    两个姑娘一个明艳,一个清丽,如桃花梨花一般,令人眼前一亮。

    “雨姑娘,快把油灯熄了!”穆砺琛伸手捂着眼睛,佯作痛苦地低声叫道,“这屋里的光太刺眼,要瞎了!”

    “又胡八道什么。”沈弄璋正抹着眼角的泪,闻言又低声斥责。

    董心卿淡淡一笑,目光落在穆砺琛身上,将他一顿细细端详,问道:“璋儿,这位是?”

    这笑容是以往从未在董心卿脸上见过的松弛,像挣脱束缚的鸟儿尽情飞翔在天上,秋雨不禁看得呆了。

    沈弄璋眼神一暗,瞟了穆砺琛一眼,重新面对董心卿时已然做好了心理准备,答道:“他姓穆,穆砺琛。”

    敏感地察觉到握在手心的董心卿的手微微一僵,沈弄璋正要继续解释,穆砺琛却开了口:“董姑娘,有什么怨气可以朝我发,但沈弄璋依旧是沈弄璋,你不要误会她。”

    董心卿的目光始终没有从穆砺琛身上移开,淡淡地道:“我没什么可误会的,冤有头债有主,只是没有想到曾经叱咤北固关的将军竟然这么年轻。”

    语气里没有恨意,很普通的感慨,如普通人一样的反应。

    “曾经”两个字泄露了一些董心卿的秘密,穆砺琛微微敛目。

    董心卿现在的处境,首先没有对自己的身份憎恨和怀疑,另外,她已知自己不是北固关将军,显然有人告诉过她——北固关将军穆砺琛外出遇袭身亡,是还在意他的那些王公大臣们被告知的结果——为什么她对自己活着也不惊讶?

    这姑娘……

    联想到桑叔其人,穆砺琛心中暗暗吃惊,沈弄璋认识的女子,当真各个都不是好相与的!

    讪笑一声,穆砺琛离开门边一段距离,站在桌边,道:“如今只是一个闲人。”

    这其中最为紧张的沈弄璋见董心卿对穆砺琛如此理智,心中大石落地,扭头看了看房门,道:“闲话以后再续,趁着没人,我们离开这里。”

    “不行。”

    董心卿和穆砺琛同时开口,令沈弄璋和秋雨同时一惊,眼神在他们之间游来游去,等着他们解释。

    “桑叔不会让我离开。”董心卿道。

    沈弄璋微微诧异,“刚才那老人明显发现了我们,还提醒我们不要大声,为什么不放你走?是他有什么隐情?我想办法,带他一起走。”

    董心卿脸上淡淡笑着,眼里却浮起一层苦涩:“桑叔是这偏院的护院,只要我乖乖呆在这里,平时睁一眼闭一眼便算了,倘若我走,不要雨的性命,但凡这院中与我过话的奴仆,没有一人可以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