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腹背受敌

A+A-

    赫一岳的,是孟广玉的埋伏。

    何沿生带着二十条船来偷袭瀚船帮,孟广玉表面支持,但暗地却认为何沿生不会是瀚船帮的对手。当年李常栽进瀚船帮手中的,又何止二十条船。

    在孟广玉看来,瀚船帮的当家人王罙绝不是普通人这么简单,很有可能有极其丰富的作战经验,很可能是专门针对启河帮而来。

    何沿生高傲自大惯了,若他赢了自然好,若他输了,瀚船帮便会失去戒心。因此,他私自调动了十五条船埋伏在瀚船帮护送雅馥商队必经的水路上,想再偷袭一次。

    虽然孟广玉判断得不差,却只判断对了前一半。

    这几年,除了孙荫会将启河帮的各种风声消息传递给沈弄璋和启部,便是沈弄璋设在怡城的翰章商铺,耿介也会暗中吩咐众人留意聿国的消息。

    更何况,还有一个引而不发的钱若谷。他虽然还在担任兰台令史,但实际上已经是曹延昌的心腹信任之人。

    聿国王廷对于黄纸的采购,都是通过钱若谷与沈弄璋联系才获得的。沈弄璋会用最合适的办法给钱若谷他该得的好处,又不会让钱若谷觉得自己贪婪。钱若谷明白沈弄璋的用心,沈弄璋若是到了怡城住,钱若谷必会偷偷邀她吃饭,顺便讲一些王廷中事。

    这些事外面的普通人听不到,但穆砺琛听沈弄璋转述后便能推断出聿国王廷正在发生怎样的变化。

    穆砺琛十分清楚启河帮这次针对自己是为了什么,他需要做的只是败这群来关门山口挑衅自己的水匪,让彭飞、余承山和余殿邦一伙儿在郑奇声面前继续溃败,进而继续失去郑奇声的信任。

    多余的斗,伤害等,此时并不必要。

    果然如穆砺琛所料,事态正向他预想的方向发展。

    经过这五年的慢慢布局,聿国王廷之中的大臣也已经看出国君有意疏远余家势力。

    这些人真正做事的能力不一定都好,但看人眼色这本事却是一个赛一个的强。国君已有了暗示,众人自然也就表面继续恭维余殿邦,暗里却渐渐疏远。

    很快,六十四岁的余承山便被明升暗降,卸了都城禁卫将军的职,提升做了太傅。只是此时的太傅早已不是余殿邦那时可以只手遮天的太傅了。

    为了避免郑奇声愈加疏远余家,最后赶尽杀绝,十月,担任少府要职的余启宗借病之名,辞官归家修养。

    绣衣御史继续发力,查处了启河帮之中的几股“水匪”,州府配合剿灭之后,水匪终于也受到了教训,在启河上嚣张了几十年的启河帮终于收敛了气焰,效仿瀚船帮,逐步开始正常起来。

    而就在聿国经历权势更替的过程中,穆国也发生了变化。

    天祺二十八年一月,也就是穆唯朴继位执政的第二十八个年头伊始,突然生了重病,无法理政,由太子璁代为执政。

    二月初四,西朔州牧郑多被暗杀在睡梦中,追查凶手的踪迹到了西朔州西面,出了国界,断了线索。

    三月初八,曙城桐油大贾石春龙死在倚玉楼当红姑娘的香塌之上。

    同月底,还有一件在普通百姓看来极为平常,但令穆国丞相石弥生更瑟瑟发抖之事——掌管敦城桐油仓库的仓史因醉酒而淹死在城外的河中。

    敏感的王宫大臣们已经嗅到了逼近身边的危险。

    穆砺璁执政,都城禁卫军、桐州铁甲军,西朔州及北固关,都已是他的心腹掌控,自宏穆关叛乱到如今的八年间,他终于忍辱负重,一步步将他的心腹安置到重要位置上,并开始对他看不上眼的人进行“诛杀”。

    所有人都知道,穆国即将变天,穆唯朴日薄西山,穆砺璁即将成为新的国君。

    而且,穆砺璁的整肃来得如此凶猛又不留余地,他有军队在手,已无人能奈何他。

    即便穆砺璁在众臣眼中雷厉风行,却也有令他头疼的问题。

    其一,穆国去往朔北交易的行商之中,有两队因为没有得力的保护而被蛮人抢劫一空,战马交易又一次落空。

    其二,今年,沈弄璋的商队还没有送来收春茶的交易时间。

    派人去翰章商铺询问,乔真的回答是控制启河水道的启河帮有异动,启部未免途中遇袭损失粗盐,暂时观望,稍后再随机应变。

    启河帮恃横行凶早已天下闻名,去年与瀚船帮又一战失利,消停了好久。穆砺璁有眼线在聿国,也传来消息,霞霭道的水匪似是又有异动,也难怪启部紧张。

    穆砺琛那个船帮单挑了启河帮这么多年,分走了启河帮原本的大部分利益,怎么可能不被报复,只是却连累他穆国的茶叶积压。

    五月,还在盼着翰章商队到来的穆砺璁,却先等来了方是时再次举兵攻陵州的消息!

    在穆国休养生息的这八年,邛州也在休养生息。

    穆砺璁费尽心力地解决百姓的食盐问题,鼓励农耕生产,直到陵州在一个月内被方是时的叛军攻陷,转而钦州也被攻陷了一半,穆砺璁才发现,他看了方是时,看了邛州那块弹丸之地。

    穆砺璁自然不知道方是时为了快速拿下陵州和钦州早已做好了铺垫,派士兵假扮盗匪在陵州和钦州境内抢劫、扰民。

    两州州牧虽然也派兵剿匪,却始终无法找到盗匪的老巢,便始终清除不掉这些盗匪,剿到最后,官兵已不耐烦,也就睁一眼闭一眼不管不顾,使得百姓苦不堪言。

    为了重新挑起百姓对穆国的愤恨,方是时拿自己的商队动手,假扮穆国士兵劫走了商队的粗盐,激起商队仇恨。当年整个邛州的百姓就是不堪穆国的剥削而投奔邛州义军,如今新仇旧恨,仇恨迅速蔓延!

    借此,方是时举兵攻陵州。首先假装剿匪而收了撒出去的士兵,陵州百姓没了困扰,心中那杆秤也就偏向了方是时的义军,陵州就此归降,州牧等人灰溜溜逃进盛州。

    钦州牧还算有些骨气,还有胆量带兵与义军对抗。但民心已归向义军,他们已然无能为力,只能且战且退。

    六月中旬,钦州彻底落入义军之手,方是时派兵继续攻盛州。

    已经失去钦州和陵州,穆砺璁决不允许再失去盛州,迅速派兵支援盛州。

    然而,六月底,西朔州军报传来,一股三千人的蛮族战士声称他们的金柔商队被穆国境内土匪劫,伤亡惨重,要西朔州牧尚善马上解决土匪并赔偿。

    虽然确有其事,但尚善却无法在他们给的三天内交出匪徒,蛮族人立即进入西朔州西境,且几日内便占领了临西县,看起来不止不想退兵,更想继续深入西朔州。

    这些蛮人显然并不是为商队讨公道,而是趁着穆国内乱来讨便宜!

    穆砺璁怒火中烧,立即着令北固关将军戴立德出兵,将蛮人赶出去!

    七月二十三,午夜。

    刚下过雨,院中的芭蕉叶上偶尔有水珠缓缓划过叶面,坠入泥水中,发出隐隐的声响。

    躲过大雨的知了又跳了出来,炫耀般地鸣叫着,似乎在对已然过去的大雨:你能奈我何!

    西朔州和盛州的战事还在持续中,穆砺璁站在倚玉楼那间已经荒废的偏院中,仰头看着夜空的无数星星,在心中无声地叹了口气——他现在也对战事有些无奈,听着宫中的蝉鸣越发焦躁。

    虽然这里的知了依旧在炫耀,但想到伊人在时很喜欢在这夏夜里听蝉鸣,便不觉得厌烦了。

    推开虚掩的房门,穆砺璁进了董心卿曾住过的房间。

    一切如昨,却是五年流光飞过。

    这屋中、院中,已再无伊人身影,他满腹愁思,也不知该如何排遣。

    揭开琴台上的锦缎,董心卿拨弄过的那张古琴静静地躺在琴台上。这张琴原本也被董心卿摔坏了,好在不严重,他要匠人重新修复,此时琴身上的裂纹已看不大出来。

    忍不住动手拨了一个音,琴音在空荡荡的房间里磕磕碰碰,发出低沉幽怨之音。

    曲燃没有跟进来,房间里只有自己,穆砺璁缓缓坐到董心卿曾睡过的榻上,慢慢躺了下去。

    他已有四天三夜没有合眼,很疲惫,但合上眼便是遍地狼烟的厮杀场景,完全无法入睡。

    盛州陷入胶着战他早有预料,他已查明,带兵攻盛州的主副将军,一个叫罗重,一个叫肖长山,都是穆阳县侥幸活下来的百姓。

    方是时是个带兵的高手,竟将这两人训练得那样英勇彪悍,不过二十几岁的年纪,却沉稳又大胆,让他的军队拿他们毫无办法。

    当初方是时还只是盘踞在邛州时,他便有心要带兵收复,然而,父王始终心疼粮草辎重的开销,不同意他出征。

    当时父王坚持要将宏穆关和贫瘠的邛州给方是时,是让方是时继续充当聿国与穆国之间的缓冲。

    如果聿国食言继续攻穆国,即便宏穆关已经叛乱,有方是时在,也不会让聿国进入关中一步。

    父亲的算盘倒也不算有错,只是没有想到这样安静地过了八年,聿国没有任何动作,却给了宏穆关和邛州壮大的机会。

    此时已无后悔药,穆砺璁只觉得心中憋闷不已。

    令他憋闷的另一个原因,便是北固关的戴立德虽然勇猛,却不是蛮族人的对手,蛮族人一步步紧逼,西朔州已有半数落入他们之手。哪怕北固关与州府官兵夹击,仍抵不住他们的攻势。

    原因是,将士们吃不饱饭,没有力气!

    自五月开始到现在,短短不到三个月,双线开战的穆国军队已经军粮告急!

    这些年,他下令开垦农田,看着逐年入库的粮食数量,以为有了成果,却不想现实那么残酷——穆国仍旧缺粮,那些入库的数字是假的,他却被蒙在鼓里。

    直到今日接到催粮的急信,他询问官员才知道,除了与沈弄璋交换食盐而不得不保留的部分茶园,其余州县的茶农并没有改茶为耕。

    那些官员与茶农私底下偷偷地与可能来自蛮族的盐贩兑换粗盐。至于每年征缴的粮食,他们是从聿国换回来的,根本不是穆国生产。

    那些拿到了茶农和行商好处的州牧、县令都合伙作假,谎报粮食数量欺瞒都城里完全不知民间事的自己和其他官员。

    与这些茶农如出一辙的,还有养蚕人。

    西朔州是柞蚕丝的主要产地,柞蚕丝因天然的光泽和韧性为世人所好,织出的锦缎,做出的绣线都是极品。

    穆砺璁为了粮食,当年忍痛下令废弃柞树林,只保留树种,待穆国粮食生产好转后再恢复种植,却没有想到郑多贪图柞蚕丝的利益,暗中保护这些柞树林,而大量柞蚕丝则换给了蛮族过来的商队。

    正因年初巡视北固关得知此事,穆砺璁才派人暗杀郑多,以泄心头之恨。

    杀掉郑多之后,穆砺璁便一发不可收拾,又杀掉了石春龙,夺回桐油的控制权。

    不等他继续杀掉其他贪墨的臣官,方是时便起兵,让他再也无暇处理这些蛀虫,也就让他落到眼前如此焦虑愁闷的地步!

    现在要解决军粮问题,要么重新开放桐河,与聿国交换,要么就必须马上结束一边的战场厮杀,节省军粮开支。

    但是,这两个办法实现起来都很困难。

    一旦桐河开放,聿国很可能趁虚而入!他们对于桐州的桐油和铜州的矿源早已虎视眈眈。

    而对蛮族人,穆砺璁心里确实盘算出了一个解决办法,只是,自尊心不容许他作出那样的决定!

    夜风自窗子吹进来,穆砺璁看着床边的纱帐微微晃动,仿佛董心卿缓缓步伐下轻曳的裙摆,柔和轻缓,总是处变不惊似的淡定。

    董心卿的身影浮上心头,一如往常一样的温顺,垂着眼帘,不言不语,但脊背却挺直如树干!

    她在这里住了两年,为了沈弄璋的安危而隐忍了两年,自己被她温柔无害又弱不禁风的外表迷惑了,竟然相信她彻底臣服于自己。

    她的杀心始终都在,却藏在内心最深处。

    倏地,穆砺璁握了握拳,一个弱女子都可隐忍两年,大丈夫如他,为何不能忍!

    心中的纠结突然散了,穆砺璁只觉眼前豁然开朗,身体竟也放松下来。

    “曲燃,现在什么时辰?”

    “丑正刚过。”

    咦,竟然到了这个时辰?完全没有听到更夫的更点声,甚至,进了这房间,竟连蝉鸣声都听不到了似的。

    “我睡一下,卯时叫我。”

    “是。”

    穆砺璁眯起眼睛看着仍在微动的床幔,嘴脸不自禁地扯出似有若无的笑意,缓缓闭上眼睛,沉入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