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心殇(上)
由于拓国九州内百姓不能再降为奴籍,荼芺大部的大氏族和一些拥有大量奴隶、牲畜和土地的部族不愿迁徙进入九州,拓国立国的前两年,早已迁徙的荼芺族人都聚集在西朔州和钦州,与其他州县的百姓相安无事。
但是,九州的风土越来越吸引身处朔北的部族,人们慢慢开始了迁徙、适应,并定居在九州。
随着越来越多的朔北人从朔北的荼芺大部迁入其他州县进行农耕生产,性情野蛮又自视高人一等的朔北人与北国人的摩擦开始增多,陵州、邛州西北部经常会有整个村县的百姓与朔北人发生争斗,事态逐渐严重。
阜康四年,百突部富氏大族迁入邛州,竟想霸占平富县为其属地,强行掳掠县中百姓为其奴隶,为此发生三千人大混战!
彼时已经升任邛州牧的杨佑疆赶去平复县与富氏议和不成,竟被伤,气愤难平的平富县百姓赶去曙城,敲响了鉴鼓。
铁奴与众臣商议过后,重申九州无奴籍,勒令百突部退回原驻地,或者接受新政令,入住邛州。
为了维护九州百姓的权力,铁奴新任命两位北国将军,这两人正是当年为义军立下赫赫战功的罗重和肖长山,同时接受州县举荐有文韬武略者入都城参加选拔,被选中者可担任文武官职。
阜康四年六月十九,连绵了两个半月的阴雨终于停了。
亥正,一身华服的傅柔枯坐在凤梧宫的凉亭之中,看着半圆的月亮挂在东墙头,一杯接一杯地喝着烈酒。
隔了两座宫殿的栖霞宫里,新入住了一位妾妃辛氏,今日是铁奴与她的大喜之日!
“母亲,还不睡?”一个男孩飞奔到她腿边,拉着她的衣襟,声地问道。
傅柔垂下略带湿润的朦胧双眼,看着眼前的孩子,轻轻蹙起眉头。
这孩子名叫铁马钎,四岁,出生在四年前的二月,是铁奴的第二子,也是铁奴在这王宫之中唯一的儿子,而他的生母,便是今晚成为妾妃的辛氏。
他出生那时,傅柔正被穆砺琛困在石盆山。
直到阜康二年,辛氏随着氏族迁徙到曙城,傅柔才知道他们的存在。
铁奴并没有编造什么一时醉酒,认错人或者把持不住的故事,而是直截了当地告诉傅柔,他想借腹生子,让一个女奴为他生个儿子,然后过继到傅柔身下。担心傅柔不肯答应,所以趁着傅柔带兵出征,便生下了铁马钎。
面对铁奴的“坦诚”,傅柔觉得自己被背叛。
然而,她身在王宫,身为王后,撒泼滚非她本性,更做不出来。
与铁奴冷战了半个月后,傅柔到底还是接受了铁奴为她的安排。
辛氏十分乖巧,进入王宫后便将儿子给了傅柔,自己仍以奴隶的身份每日里伺候傅柔的起居生活。
不是傅柔不知道辛氏着什么主意,而是傅柔觉得,为难辛氏没有任何益处,不过是让铁奴认为她是个肚鸡肠的妒妇罢了。
虽然铁奴对她仍旧如十年前一般疼爱,但铁马钎和辛氏是永远无法拔除的两根刺,深深地扎在傅柔的心尖上,每日里都在疼。
王廷之中的将领大部分都知道铁马钎的来历,见傅柔没有特别的抵触,日子久了,便越来越胆大,集体在朝议时上谏,要铁奴为国计,多诞子嗣,延绵国祚。
傅柔知道他们是在针对自己,既不能再生育,当然不能就此让铁奴断了后。铁奴已经三十八岁,孩子容易夭折,一个铁马钎怎么可以,必须还要有更多的儿子才有保障。
如果这个时候自己不表态,有何颜面称为国母!
于是,傅柔主动提出要铁奴纳妾,第一个便是铁马钎的生母辛氏。
铁奴没有露出任何勉强,欣然同意……
看了铁马钎片刻,轻轻掩住嘴,傅柔将涌上来的酒气用力压下去,低头对他柔声道:“母亲还有事,你先去睡。”
“辛姑姑不在,钎儿有些睡不着。”铁马钎有些委屈地道。
傅柔有自己的骄傲,虽然铁马钎留在她的宫中,但她做了许多努力,仍无法与铁马钎亲近,而且,铁奴每日宿在她这里,铁马钎也不能与她同睡,所以,铁马钎始终是辛氏在照顾,晚上更是与她同塌而眠,也就无怪辛氏出嫁,铁马钎突然失眠。
“今晚父王不来么?”铁马钎突然大人一样问道。
“嗯,你父王开始忙了,今后会来得少。”傅柔幽幽答道。
“又去征战么?”铁马钎仰着脸,很认真地问道。
傅柔只觉心口被狠狠撞击了一下,有一瞬的窒息!
征战。从铁马钎出生的日子倒算,是在她前脚刚带兵从荼芺部出发,铁奴便与辛氏在一起。她在战场上为丈夫天下,丈夫为她生了个儿子!
呵呵。
有时傅柔会胡思乱想,认为铁奴是当她会战死在沙场,所以才马上与辛氏欢好,留下子嗣。但铁奴对她却又体贴温柔,更愿意听取她的政见,让她又怀疑自己过于敏感——铁奴也许确是为她的地位考虑,才生了铁马钎。
男人与女人的想法是不同的,她不能强求铁奴事事按她的想法去做。
掩下内心的苦涩,傅柔仍面不改色地柔声道:“只是国事繁忙罢了。”
罢揉了揉铁马钎的脑袋,一把将他抱起,将他抱进了自己的寝殿。
这是为数不多的几次哄着铁马钎入睡,傅柔看着那张嘴巴与下巴与辛氏酷似的脸,仍旧无法与铁马钎亲近,心思早已飞到远处那个宅院之中……
哄睡了铁马钎,傅柔起身,换了一身便服,静悄悄地出了宫,直奔城东的沈家大宅。
半夜三更,街上最热闹的是蝉鸣。
出乎意料,沈宅的门房并没有睡,直接将傅柔引到了穆砺琛的书房。
穆砺琛和沈弄璋都在书房中,正在看地图,见傅柔进来,穆砺琛先出声道:“呦,恪尊鼻子这么灵,闻着味来的吧。”
也不等傅柔话,便又起身道:“今晚熬了绿豆银耳羹,滋阴润肺、消暑下气,我去给你们端。”
穆砺琛从来没在傅柔面前这样“善解人意”过,傅柔鼻子一酸,却骄傲地撇撇嘴,道:“别下毒。”
“大烈在,毒不死你。”穆砺琛已经走到门口。
“他怎么来了?”
“璋儿担心有人被气死,特意叫他们两口子带孩子们过来,想着孩子多热闹,结果有人半夜才来,孩子们都熬不住,睡着了。”穆砺琛道。
傅柔看了看对她淡淡笑着的沈弄璋,知道是她关心自己,想为自己排解心情,也勉强挤出一丝微笑,没有话。
直到穆砺琛端着汤碗再次回来,傅柔这才忍不住,声道:“铮儿……睡了……吧……”
“一身酒气,先喝些东西把酒气去了。”穆砺琛嫌弃地搧了搧风,道。
“铮儿今晚一个人睡,姐姐先坐下歇一歇,不忙。”沈弄璋温声道。
这两人迟迟没有入睡,果然是在等她。
拓国立国后,沈弄璋在城东购了一间大宅子,因为穆砺琛的姓名太敏感,所以宅子称为沈宅。每年夏天和冬天,他们都会来沈宅避暑和过冬,穆建铮自然也会跟着一同过来。
“你是要洗个热水澡还是凉水澡?”穆砺琛见傅柔低头慢慢地喝着绿豆银耳羹,眼睫上似乎有水光闪烁,又不耐烦地问道,转瞬补充一句,“我家孩子可爱干净,你不洗澡不能碰他们。下人们都睡了,只能麻烦我这主人伺候你了。”
“温水,滚。”傅柔一滴泪掉落碗里,低吼道。
自穆砺琛嗓子彻底恢复后,又没了忠孝这份责任压身,与傅柔话便越来越刻薄。傅柔也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同样刻薄,就这么维持着“相看两厌”的关系。
宅子里的下人只以为傅柔是沈弄璋的姐姐,启部来的,从未对傅柔起过疑心。
沈弄璋呵呵笑着听着他们吵架,习以为常,更知道穆砺琛如此做,也是为了分散傅柔的郁闷情绪——铁奴纳妾妃,他们已经从吴悠处知道了。
匆匆喝了羹汤,洗了温水澡,傅柔跟沈弄璋一起蹑手蹑脚地进了穆建铮的房间。
驱蚊的熏香燃着,房间里有股淡淡的幽香。
穆建铮仰卧在炕上,月光从窗口/射进来,正落在他稚嫩的脸上和闭着的双眼上。
呼呼的呼吸声,睡得好香。
傅柔肚子里仿佛塞了几十个猫爪,正在抓心挠肝,迫不及待地想将穆建铮抱进怀里,死也不松开。却又担心吵醒了穆建铮,只能蹲在炕边,默默看着穆建铮,忍不住热泪长流。
努力了那么久,却还是没得到能将穆建铮接回王宫的时机,她已经要疯了。
俯身轻轻地靠近穆建铮,傅柔屏住呼吸,亲了亲他软软嫩嫩的脸蛋,越发控制不住想要抱紧他的心思。
“铮儿今天和镐儿疯玩了一天,累坏了,睡得沉,你上炕吧。”沈弄璋附在傅柔耳边,悄声道。
傅柔眼中闪过惊喜,反倒受宠若惊似地问道:“可以么?”
沈弄璋点头,示意她没关系。
傅柔立即蹬了鞋子朝炕上一躺,贴在了儿子身边,将月光挡在身后。
“别贴太紧,铮儿会热。”沈弄璋伸手取过炕头悬挂的蒲扇,塞进傅柔手中,提醒道。
傅柔连忙移开一些身子,眼睛一错不错地看着儿子,为他轻轻扇。
“夜壶在西墙角。我和瀚云在隔壁,有事你叫我们。”沈弄璋细心地嘱咐完毕,缓缓退出穆建铮的房间,让他们母子单独相处。
虽然傅柔不止一次来看望过孩子,但留宿却是第一次。
不错眼地看着儿子,怎么看也看不够。
终于,傅柔还是心翼翼地伸出手去,抚了抚儿子的脸,将他从头摸到脚,感受他的身高和温热的身体。
两个儿子,却是一个也没有陪伴他们长到这么高,那种遗憾,这一生都无法弥补。
这么近距离地看着儿子,傅柔心头酸楚,眼泪落个不停,有这几年觉得受到的委屈,还有终于能拥着儿子入睡的激动,忽然觉得眼前的是一场梦,连眼睛也不敢多眨,只怕梦碎了。
“爹——尿尿。”穆建铮忽然声嘟囔,睁开了惺忪睡眼。
傅柔慌忙起身,口中应着“好,尿尿”,立即光脚跳下炕去,取了夜壶过来。
“爹……”穆建铮已经迷迷糊糊地站起身来,捂着自己的裤/裆,带着鼻音软软地叫着。
这一声“爹”叫得傅柔一阵心痛。傅柔已不能确定,他的亲爹是否还记挂着他。
吞下眼泪,傅柔温柔地应声:“来了,铮儿。”
然而,穆建铮此时已经半清醒,听到声音不对,突然睡意全无,后退了半步与傅柔拉开距离,警惕地量起眼前这个“陌生人”。
“铮儿,是我,我是……”傅柔正想解释,便听到穆建铮大声喊:“爹!娘!这有贼人!”
穆砺琛沉稳的声音很快便响起:“爹来了,没事,别怕,爹来了。没有贼人,是你姨母,别惊到弟弟妹妹。”
“爹,快来!”穆建铮捂住裤/裆,又朝着炕里缩了缩,听话地压低声音,却焦急地叫着,并没有完全听清穆砺琛的话。
纱门一开,穆建铮仿佛见到救星一样跳了起来,三两下就跳下炕,飞一样扑到穆砺琛怀里。
傅柔拿着夜壶,看着穆建铮畏避自己,却躲进了穆砺琛的怀抱,一时呆愣在原地,心如刀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