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心殇(下)
“爹,有贼人!心!”在父亲怀里,穆建铮立即有了无限勇气,伸手指着傅柔的身影,悄声提醒穆砺琛。
他还记得穆砺琛的嘱咐,不能吵醒了弟弟妹妹。
“铮儿不许没礼貌。”穆砺琛轻轻将穆建铮举着的手臂按下,温声道:“这是你柔儿姨母,你忘记了?”
门口亮起灯光,穆建铮已经看清了傅柔,也认出了她。有些不悦地蹙起眉头,想着是否该与傅柔招呼的同时,忽地扭头悄声问:“娘,弟弟妹妹醒了么?”
沈弄璋端着油灯进屋,微笑着摇头道:“没有。铮儿特别棒,没有惊醒他们。”
“那烈叔家的弟弟妹妹呢?”穆建铮追问。
“也没有醒。”沈弄璋安抚,又故作责备地道:“铮儿没礼貌,柔儿姨母在这里,怎么不招呼。”
“她偷进了房间,她是贼。”穆建铮压低声音抗议。
“不是。刚才爹娘在哄弟弟妹妹,你要撒尿,柔儿姨母才马上过来帮你。”穆砺琛解释。
“不可能。”穆建铮眉头紧锁,铿锵地道,“爹了,男女授受不亲,除了爹,不能让别人看铮儿撒尿,以后大了,谁也不能看铮儿撒尿。”
傅柔呆呆地看着他们一家解释和安抚,自己完全是个外人,在悲伤决堤前,匆忙将夜壶塞到穆砺琛手中,轻声道:“铮儿对不起,是我太着急吓到你了。”
话音未落,人已出了房间,到了院中。
“铮儿!”沈弄璋有些生气。
“先尿尿……”穆砺琛用脚尖碰了碰沈弄璋,提醒她不要吓到孩子。刚将穆建铮放到炕上,便觉得身前的衣襟温热潮湿,低头一看,便听到穆建铮羞臊地声道:“我没憋住。”
“没关系。”穆砺琛摸摸穆建铮的头,温声安慰道:“经历过这次,铮儿再遇到这种情况,就不会慌张啦。”
“嗯,铮儿记住啦,以后一定憋住!”穆建铮马上挺起胸脯,道。
穆砺琛放下夜壶,接过沈弄璋递过来的裤子,塞到穆建铮手中,道:“换裤子。”
趁着穆建铮脱下尿湿的裤子,自己慢慢动手换新裤子,沈弄璋道:“铮儿误会了姨母,是不是要向姨母道歉?”
“娘,是她没有礼貌,先进了我的房间。”穆建铮据理力争。
“铮儿,姨母就是姨母,怎么话!”沈弄璋柔声斥道。
“可是,她——姨母偷进我的房间……”穆建铮有些委屈。
“姨母是担心你尿急,才急急忙忙跑过来帮忙,忘记与你招呼,刚才姨母跟你道歉了,是不是?”
穆建铮想了想,慢慢地点头:“嗯。”
“那么铮儿对姨母没有礼貌,是不是也要向姨母道歉?”
“嗯。”穆建铮从善如流,点头道。
“姨母在外面,铮儿要怎么做?”
穆建铮看了看站在身边的父亲,又看了看站在正对面的母亲,乖乖地下了炕,趿拉着鞋出了房门,走到院中正在默默垂泪的傅柔身边,恭谨地施了一礼,道:“姨母莫生气,铮儿没礼貌,向姨母道歉。”
傅柔将穆砺琛与沈弄璋教育儿子的一切看在眼里,虽然欣慰,却更觉遗憾,这本该是她做的,结果,却只能当个外人,插不上半句话。
看着儿子还在保持着施礼的动作,傅柔连忙收了眼泪,蹲下身体与穆建铮的视线平齐,轻轻放下他手臂,扶直他的身体,强颜欢笑道:“铮儿很有礼貌,而且正直勇敢,姨母……姨母特别喜欢铮儿。”
“我弟弟和妹妹也都很有礼貌,还有烈叔家的弟弟妹妹也都很有礼貌,姨母也要喜欢他们。”穆建铮道。
“姨母都喜欢。”傅柔笑着,眼泪又淌了下来。
“是我惹得姨母哭了么?”穆建铮看到傅柔的眼泪,有些紧张地抬头看向站在傅柔身后的父母,问道。
“不是,不是!”傅柔急忙解释,“一个蚊子咬了姨母的眼睛,很疼。”
“我给姨母吹吹。”穆建铮不疑有他,嘴凑近了傅柔的左眼,用手抚了抚,便轻柔地吹了吹,之后又吹了吹右眼。
软软的手贴在脸上,傅柔的心化了。实在按捺不住,轻轻地将穆建铮拥进怀里,柔声道:“姨母抱抱铮儿,好不好?”
“你为什么总要抱我?不抱镐儿和敏儿,我不喜欢你这样对我的弟弟妹妹。”穆建铮没有反抗,是因为相信眼前人是他的一个亲人,但他更诚实地出了自己的感受。
沈弄璋忽然伸手拉住了穆砺琛的手,这个问题穆建铮问过他们,他们回答:“弟弟妹妹太,姨母担心他们不认识姨母,会被吓到。”
出于保护弟弟妹妹,穆建铮接受了解释,现在,时隔一年,他再次问出来,却带着一点为弟弟妹妹受到傅柔不公正待遇而发声的意味。
他在维护自己的弟弟妹妹,以哥哥的身份,用自己的办法。
这种感动和触动,令沈弄璋十分激动,便是穆砺琛也用力回握着沈弄璋的手,有些激动。
“姨母……”面对儿子的坦诚,傅柔对于谎言竟有些难以启齿。
她到这里来,最主要的原因是来看他,眼睛始终跟着他走,哪里还有精力看穆建镐和穆建敏。
“镐儿和敏儿太,还不怎么认人,姨母担心吓到他们,铮儿忘了?”沈弄璋适时出声解围。
“镐儿明明认得姨母,上个月他还和我过。”穆建铮道。
孩子最为纯真,也最敏感,在大人们忽略的细节里,有他们自己的细腻感受。
这一点,令三个大人一致汗颜。
“是么?镐儿认得姨母!”傅柔立即装出一副惊讶的模样,道,“等镐儿醒了,姨母一定要抱抱镐儿,谢谢镐儿记得姨母。”
穆建铮这才心满意足地笑了,点头“嗯”了一声,主动伸手回抱傅柔。
受到鼓舞一般,傅柔大胆地用了力气,再抱紧一些儿子,恨不能就这样抱住他不撒手,将他抱回凤梧宫。
抱了好一会儿,穆建铮有些不舒服地声道:“姨母,我有些热。”
傅柔这才不舍地松开他,却又进一步请求道:“姨母抱你进屋睡觉好不好?”
穆建铮摇摇头,挣脱开傅柔的手,走向沈弄璋和穆砺琛,自然地拉住沈弄璋和穆砺琛的手指,道:“娘我要自己走路,不能总依靠大人。”
傅柔鼻子一酸,却笑道:“是,铮儿长大了,要自己走路。快回去睡觉吧。”
穆建铮白天和穆建镐疯玩一天,此时确实又困了,自己慢慢走回屋,爬上炕,看着父母跟进来吹熄了油灯,乖乖躺好睡觉。
院中的傅柔心痛难抑,沿着回廊快步离开院子,一路转到湖心凉亭中,一个人掩面低声哭泣!
穆砺琛留下照顾三个孩子,沈弄璋则去追傅柔。
默默地站在凉亭之外,沈弄璋让傅柔一个人发泄心中郁结的苦痛。
傅柔知道沈弄璋站在身后,却始终与自己保持距离,留给自己足够的空间释放心情。
早在十二年前跟着铁奴、铁贲回到荼芺部,傅柔便想找一个无人的地方放声嘶喊,然而,一年又一年过去,却从没有一个能让她一人无所顾忌放肆的地方。
她有太多的苦、太多的痛、太多的思念和太多的遗憾想要,但她太骄傲,不允许自己在别人面前示弱,只能一直咬牙硬撑,撑到现在。
自己的儿子就在眼前,却叫着别人爹娘,无法陪他读书识字,无法陪着睡一晚,无法尽情地拥抱,甚至无法为他遮风挡雨。他对待自己也只是普通亲人一般,不热情,不冷淡,有礼又有距离,还不忘为他的“弟弟妹妹”争取公平的待遇。
难以克制的思念和渴望,在身体里奋力地挣扎着,即将冲破血肉皮肤的包裹。受到这股强大的力道冲撞,所有皮肤仿佛均开裂成了干涸后的土地的裂缝,紧绷着、痛苦着、却无法得到亲情的滋润和缓解。
痛啊,痛不欲生!
“翰章在聿国有几十家铺子,姐姐若喜欢,可以带着铮儿……”见傅柔停止了哭泣,呆呆地望着湖面,沈弄璋轻声道。
傅柔盯着水面上投下的月亮的影子,恨恨地道:“我这么多年的铺陈,只为让我儿子堂堂正正回到我身边,为什么要委屈我们母子二人隐姓埋名,躲到别的国家去!”
前年,傅柔第一次见到穆建铮后,强烈地想要抱一抱穆建铮。彼时穆建铮已经五岁,看到目光灼灼的傅柔很是排斥,拒绝与她亲近。
那一次,傅柔极其伤心。沈弄璋曾对她过,可以假死,然后离开拓国,去启国也好,去聿国也好,翰章商队名下店铺极多,有足够她母子二人立身之地。
但是,傅柔拒绝了,一如此时的拒绝。
将夜风吹起的鬓角碎发顺到耳后,傅柔重新恢复了冷静,坐在凉亭的木椅上,忽然幽幽道:“璋儿,还记得穆砺琛去军营救你们那一次么?”
沈弄璋缓缓进了凉亭,坐在傅柔身边,跟着她的目光也看向湖面的月影,却将手中的丝帕塞到傅柔手中,轻轻答道:“记得。”
“当时,我是决意要与穆砺琛同归于尽的。”
“我知道。”
“还好你阻止了我。”
沈弄璋微微歪头以示疑惑。
傅柔仰起头,看了看天心的月亮,语气仍旧幽幽的:“我原本想着,如果不能杀了穆砺琛或者抓住他,就与他同归于尽,扫平荼芺吞并穆国的最大障碍。”
“那时,铁奴一定会记得我的好,等荼芺在这里立国,他就会按照我之前与他的,利用穆国人占了新国人数大半的优势,出当年为了报仇而送走铮儿的原由,让王公大臣与百姓都能同情铮儿的遭遇,而将他接回王宫。”
“呵。”傅柔突然笑了一声,哀哀地道,“现在看来,他哪里会接回铮儿,他有铁马钎,以后还有更多的儿子,铮儿算什么。我差一点就断送了我们母子的性命,现在想想仍觉得后怕!”
沈弄璋这才明白傅柔当时的心境竟然这样曲折,缓缓伸手握住傅柔的手,道:“姐姐想多了,瀚云不会伤害你的。”
突然一条鱼划碎了湖面,也划碎了月影,在湖中荡漾扭曲着。
傅柔看着那折腾了一会儿才重新恢复的月影,道:“你找了个值得托付终身的男人。”
敌我分明时,他仍守着不伤害我们的底线,是个汉子!但这话如此抬举穆砺琛,傅柔是绝对不会出口的。
“我生镐儿之前的半个时辰还在与荼芺兵厮杀,以为我、心卿和方大哥难逃一死,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是桑叔救了我们。他最后才赶到,已经被毒哑,一句安慰的话也不出,那个时候,我也怨恨过他的。”沈弄璋平静地道。
“我当时曾想过,如果在我最需要的时候他不在,那么以后,他也没必要继续在了。”
沈弄璋回忆着当时的心境,忽然又笑道:“但那个时候我与他是敌我立场,而且,是我没有告诉他我有孕,这事也不能全怪他。”
正想继续“他看我生镐儿那么辛苦,一直跟我别生了,是我坚持要女儿,所以生了敏儿”,才意识到自己得太多,傅柔与铁奴出现了问题,她却在这里“原谅”穆砺琛,实在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是啊,如果在最需要的时候那个人不在,他的存在就不是必须的,何必要他存在,自寻烦恼呢。”傅柔已经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喃喃地着。
“人在突然脆弱的时候都希望能有人支撑一把,当时的心境与正常心态是有差别的。所谓怨恨,也并不一定是真的怨恨,也许只是一时迷失全局观而陷入了单独的失望陷阱。傅姐姐,铁……”沈弄璋安慰道。
这些年她一直在帮傅柔做一些事,知道她的一些想法,现在突然担心她又偏激起来,作出更骇人之事。
“我没事。”傅柔断沈弄璋,又拢了拢碎发,声音忽然有力起来,欣赏般环顾凉亭四周的湖面与树木,感叹道:“你这里是真好啊,安静,这十几年我一直想要一个这样的地方,却总找不到,现在终于有了。”
“你若想散心,不如到八月的时候跟我们回外湖,围山更安静,我们可以猎,钓鱼,听山里鸟儿叽叽喳喳。”
“我是一国之母,怎能轻易离开都城。”傅柔彻底恢复了冷静。
“当初立国时没有合适的官员才不得已启用旧臣,现在虽然换了一部分,但还不够,我还有的忙,你也有的忙!”傅柔意味深长地道。
所谓本性难移,沈弄璋终于见识到了。
傅柔今夜遭到这样的击,竟是有些越挫越勇之势。
她确实有能力继续为儿子争取他应得的权力,也是为了保住自己的权力和地位。
铮儿是沈弄璋养大的,即便知道傅柔时刻想着将他接走,沈弄璋也愿意为儿子多铺垫铺垫今后的路。
但是,沈弄璋并不知道此时傅柔的心意与之前相比,已经有了本质的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