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八章】地下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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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是后半夜。

    沈缚系好了衣物,试图心从宫墙处爬下,而江偃从她身后一把环抱住她,惹得沈缚差点惊呼。少年轻易将之抬起,又轻松跳下。

    在雪地里只印下一双脚印。

    沈缚推推他的肩膀:“让我下来吧。”

    “姐姐等天亮了再出宫。”少年眼底沉沉,放下她,又固执地拉了拉沈缚的手道。

    宽大的袖子中,两手交叠,沈缚的掌心是温热的。

    沈缚点了点头,这才问起:“这几日你好吗?”

    这几日在赵瑗府上,他还好吗?

    为救她而落水,深秋的湖面是刺骨,他这般怕冷的人,不会凫水的人,是怎样挣扎,又被人带走的?

    二皇子是如何对他的?他又是怎样出来的?她去求人奔走,他却好似先人一步自救。

    沈缚只知道起先几日,三皇子赵璩又病重了些,而等见过张天师后,倒有了起色,只是身体一直虚弱,这成了常态。

    少年比之赵璩,体格或是更健壮一些,然因被裹在厚重的大氅之中,而他又扮作他人,刻意放慢步子,便也辨不出这细微的差别。

    可被蛊毒牵连,三皇子若不好过,江偃也不会好过。

    他提刀时的羸弱,以及方才交缠的喘息,让沈缚不免担忧。

    可少年避而不谈自身,而是:“姐姐的伤好了么?”

    沈缚未尽兴,或还有腰间伤口的原因。而少年一直避免着不去触及,留给腰间一个适当的空隙。

    “结痂了,也不疼了。”去见过逐霞后,她最终还是用了余尔砚送来的伤药。

    心间落下一阵叹息。

    江偃观沈缚神色,唇角微微抿起。

    檐廊下,沈缚听到了风吹动灯下铃铛的声音,站在高处,再看宫城。

    跟着江偃的步子,道:“今天夜里我一点也不困。”

    第一次见他时,沈缚也用了这个借口。

    “如此,我带姐姐去一个地方。”少年笑了笑。

    江偃如今坦诚了许多,或者他一直是坦诚的,畏葸不前的只是沈缚自己而已。少年身上的谜团太多,他一直在等待着沈缚主动询问,或是细细揭开。

    可沈缚好几次都止住了脚步。

    今夜殿中发生种种,只会令她在日升之后一再退避。夜晚给人以缓和,而清一到,人便要恢复清明。在这个夜里,她似是接受顺从,才会对在她面前开了杀戮的自己,展开双臂,又紧紧簇拥。

    好似告别前要将未做过的事情完成一般,怎么都不够。她像是难得敞开了心扉,与他上一句婉转至极的话:我不困。

    言下之意便是想与他再多呆一会儿,不想浪费时间在入眠上。

    江偃并不知晓沈缚究竟如何想,他只知道,他不想就此放过,只想纠缠得更深、更重。

    如今他二人似是调换了个念头。

    沈缚因知坎坷,望见绝望的境地,便想要在是夜须尽欢,然后奋力斩断,如挥砍那颗人头。

    江偃却无畏,颇有背水一战,势将会柳暗花明的希冀。这是长期沉浸在无望之中,第一次产生的一点光亮。

    这都亏了眼前人,而她却要将这点光亮堵上。

    *

    二人到了三殿下的宫外不远处,而这一嘉善宫,沈缚前几日方是来过。

    宫人或还站在门口着瞌睡,或强撑着等着主子归宫。

    而江偃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嘴上,弯着眉眼,示意沈缚不要发出声响。

    躲开这些人,他将沈缚带到殿后,摸转了柱上的子规雕梁,在赭红的石壁上轻轻拍了几下。

    走到殿后的灌木丛中,地面便开了一条陡峭且漆黑不见底的石阶,通往深处。

    少年不吭一声。

    这条道太暗太陡,见他眼色,沈缚只可努力攀向下。

    越往下走越黑暗,若非感到一同向下行走的少年,她难免生惧,直到踩到地面之上,沈缚的视线终于缓和了一些。

    随即迎来的是少年以火折子点起的光。

    她往顶上瞧,洞口已经被关上。幽晃的火苗奄奄一息,沈缚心中觉得惊异,却因笃信少年,而刻意忽略了这地下的不适感。

    江偃将火举到沈缚面前,他面目上的阴影在半明半暗之中随着火光摇曳。

    沈缚大抵知道了这是哪里,却不敢置信,而闻少年:

    “从前无处可去时,我只可回到这里。直到……我找到了更好的去处。”

    “哪里还有可去之处?”什么更好的去处,沈缚素来不知他还能在哪落脚,从来是来无影去无踪的。

    “义庄便足够僻静,姐姐的屋子还不够好吗?”江偃看着她道。

    沈缚霍然想起那日他失手杀人不成,藏匿在义庄痛苦的模样。

    “可义庄已经不在了。”她叹息。

    眼前的景象开始在眼前慢慢清晰起来,顺着光照,她吞了吞嗓子,明白这是长且细窄一条走道,墙壁之上隐藏着其他暗门,各自通向不同的去处,每一扇门后都似无穷无尽头。

    像一个巨大的迷宫。

    她回过身来看向眉眼之间无波澜的少年,心中的海绵如倒灌入了海水一般,苦涩且沉重。

    少年见到沈缚心翼翼的心疼眼神,却只是笑笑,领她进入这盘绕迂回的迷宫,推开其中一扇门,入眼处是一个四方的起居室。

    角落之中是一堆残损的刀剑,而正中的一面墙画的正是三皇子赵璩的嘉善宫布局。

    这间起居室上方正对的,便是赵璩的寝宫。

    沈缚不敢想象江偃是如何度过从前的二十年,她站在这里,看着江偃将手上的火折子点亮墙上的蜡烛。

    她有一些局促。

    少年顾自坐到了那张的竹榻之上,兀自开口:“姐姐坐过来罢。”伸手便够住沈缚垂在身侧的手,一用力便将她带过来。

    沈缚险些跌跤,却正好趴坐在他的身上。

    少年的笑声从她的发顶传来,他的一双手扶住沈缚,较真地看向她的脸庞。

    烛火的光太暗了。

    沈缚难以清晰地辨别幽暗之中少年的神色,她试图撑起绕坐到江偃的身旁,却被他固执地按箍住肩膀。

    “这般的地宫,阴森可怖。”沈缚鼻中酸楚,“要脱离这蛊的桎梏,毒能解吗?你能逃开吗?”她被迫看向少年,而眼底泪珠逐渐充盈,她吸了一口气,道:“眼下走到这一步,你知怎么继续么?”

    “我身上中的是母蛊,赵璩同我是一个八字,因而受牵。我被桎梏生来便是他的影子……如今短暂几日,纵然成了他,我也全然不觉半分畅快,因而作为赵璩的日子,不会长久。”少年如今连沈缚对他生出的怜悯亦是接受,这样也好,意味着她在意他。

    “皆在宫中,天与地并无什么鸿沟。他自然也有他的苦楚。”沈缚道。

    “几日不见,姐姐倒似了解赵璩心结?是都看人眼色度日,便会有共情了?”江偃言语中不含情绪,面上却是讥讽地笑:“他与我面像一致,姐姐是觉他更似人一些,还是偏好这般的皮囊?”

    不得不,江偃确如阎罗,叫人难以亲近,畏惧乃至逃离。

    这是少年一直沉郁所在,他所不屑的人,却是他被迫习的模子。

    赵璩是宣武帝羽翼下锃锃发亮众人默认的皇子,而他呢?少年只不过是晦涩角落中被人遗弃且利用的一颗棋子。

    生而相同,生而不同。

    他怎会不知赵璩的胆识也并非一无是处,甚至于或将他处处压制。

    他极其渴求光亮,他不想承认这个事实。而足下的黑影却又一次次地将他紧密包裹,不留一丝缝隙。

    “我从未将你二人作比。”沈缚捧住江偃的脸颊,二人离得太近,她却依旧直直看入他的眼里。

    少年不回避,一手抚上沈缚的手背,牵握住,放在嘴边轻轻一吻,又笑:“这宫里虚与委蛇的人太多,姐姐会被人蒙骗的,真想将他们的面皮一张张的撕下来,你便好看清他们的真面目了。”

    沈缚忍住不皱眉头,她觉察到了下来后,少年的异常,又或者,这便是少年原本的模样,只是回巢则更加放肆罢了。

    他既然将这般不堪的自己原封不动地展露给她看,沈缚即便惊恐不悦,却依旧照盘接收:

    “三殿下与张问道谈过,他或许能解这毒。”

    “我习惯了,姐姐。”江偃眼中如森林中的雾,笑了笑,“解不解或也没大差别,只要张问道死了便好。”

    或也有不杀人便可解决的怀柔绥靖法子。

    沈缚为他思虑道:“三殿下或能与张问道谈妥,因子蛊不会左右母蛊,他知道自己病根何在,若想自保便只能救你。”

    “此次是姐姐救我。”江偃忽然在她面上落下一个吻来,唇齿之间是兴奋,眼睫扫过她的脸颊,将头深埋在她的颈窝:“你叫我该如何答谢?”

    沈缚闭上眼睛,少年的鼻息令人发痒,她不求他的答谢,因这是她本应做的:“你不要求死便好了。”沈缚试着抬起手来,摸上少年乌木般的发丝,顺着发丝,以指结抚上他的脸庞。

    “生不如死,不如死,先须将人送进地狱罢。”少年沉溺地笑着一下,“而后……”他看向沈缚,没有立刻下去。

    沈缚领口不知何时被拉开,她锁骨间一凉,似有蛇信沾湿,缠绕禁锢。

    少年低头相靠,专心地吮吸着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白芷味道,混杂着她的体温,方才的话语如阎罗,而此刻的动作却是万分缱绻:

    “我会活着,”少年喉头滚动,微微抬起头,下颚的线条流畅优美,以臂缚抱住腿上的人,不放过她的任何神色:

    “为姐姐而活。”

    作者有话要:

    江是个长期压抑自己的男孩

    这段时间稍微表露一丝心悸之后就是巨大的虚空

    看似刚强实则脆弱,因而有些陷入魔怔了